【罪人无名】第四章
春日长安城的风从来都是和畅的,穿过廊坊间,携八水之凉灌满全城。今日也难得是个好天气,日暖风清。 毕战走入清乐坊内,坊里桃花树便是朵朵争艳,桃花虽香却也比不得坊内女子的鬓边香。 而前些日子这里虽燃起一场大火,但却只燃了一间入云阁,其他店家都未受影响,此处倒还是歌舞升平,只是白日里,来往的人很少,也很少有姑娘会出来揽客。 更何况,毕战还戴着兜帽,帽下的垂发盖住了他半脸的面具,他脚步轻缓,却通身黑袍,并未有什么姑娘出来揽他的客。 毕战一直往坊内走去,一直走到被大火烧到干净的入云阁前,这里每天都有许多乞丐在这里捡东西,凡是没有被烧毁的物件基本都已被搬空了。 这里已无人再来了,毕战却动动鼻子,这里浓重的妖气还未散去,他想那蜈蚣精的尸身应该还在废墟之下。 毕战走入那灰烬当中,却在一团黑色之下摸出了一串金铃铛,那是属于他的东西,是那蜈蚣精从他身边偷去的。 毕战吹走金铃铛上的灰尘,那金色的铃铛在一场大火之后依旧崭新。 毕战将那串铃铛收回到了袖中,他脚步轻动,那身上的金铃铛便随之而响。 “大人。”那黑鹰从空中盘旋而下,落在了毕战肩膀上。 毕战把那金铃铛从怀中掏出,示意黑鹰道:“这铃铛让我那徒弟吃了不少苦,他倒是忘了带走了,还和小时候一样丢三落四的。这金铃铛你帮我送去青丘山,让他好好保存。” 那黑鹰却没接话,而是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你若是累了,明日去送就行。我已许久未见他了,过些时日,我去亲自看他,这些话你就无需告诉他了。”毕战倒是抬头望天就见不知何时,乌云已压满了长安城。 “这天变得比大漠的天还难捉摸。”毕战说话间,原本和畅的风也一下狂躁了起来,满街的桃花枝都被摇动着,落花犹似坠楼人。 “大人,久无乐,久无乐,他替那清源天君挡了天雷,一身修为化为虚无,保不保得住真身都不得而知。”那黑鹰抖了抖翅膀,声音有些哽咽地说道。 “是吗?”毕战是反问了一声,并不多说。 “大人。”那黑鹰又唤了一声,它便瞧见毕战原本握着金铃的手中已无一物,那串金铃竟被毕战握成了粉末。 风正扬,他一开掌,那风便带走了金铃的粉末与残落的桃花一同吹向街口。 “这就是天规,他还没入天界呢,就被罚到命都要没了,呵。”毕战一甩衣袖,便化为黑雾消散在街中,此时,也正巧大雨倾盆而下。 “二太子,世间千万道,你非要犯这遭!”风舞雩的声音如晴天霹雳,长怀缩在屋内,他瑟瑟发抖,听着屋外那半鸟神的审判者字字如雷,他一如幼时,在屋中孤苦伶仃。 “莫要罚我,长怀知错了,长怀再也不敢了,从今往后,我定不出这屋半步。”那孱弱的声音如孩提般微弱,断断续续,如将断之丝。 “长怀!长怀!”谁在唤他的名字,似乎是个熟悉的声音。 昴宿猛摇着床榻上睡死之人,他看着眼前人满头大汗、手脚都蜷缩在一起,他便焦急地唤着长怀的名字。 长怀微微睁眼之时,才长舒一口气,仿佛才明白一切只是大梦一场,他也正听到屋外怕打窗扇的雨声。 “昴··昴宿。”他看着眼前焦急地狼王,也有些疑惑他怎么到了这里,这里明明是长安,是西域狼王绝不会踏足的地方。 昴宿也松了口气道:“你这是做了什么梦,把你一个堂堂天界二太子都吓成这般。” 长怀露出有些疲乏地笑容道:“没有什么?倒是你,怎么来了长安?” “我在大漠之中,亲眼所见那日的天罚,雷电轰鸣,黑云压城,伊吾城之内人心惶惶,我也亲眼看到那九尾白狐替清源天君挡下一劫,他随身的玉掉了,我认得,那是毕战赠予久无乐的,我是来找毕战归还旧物的。”昴宿从怀中掏出那枚玉佩,伸手递到了长怀面前。 长怀曾见过这玉佩,它常年就坠在久无乐的腰间,正如他本人一般温润的一块玉,只是眼前这块玉上却多了一道深长的裂痕,玉已成废玉。 “二太子,又为何来长安城呢?也为找毕战?”昴宿脸上的笑容倒是有了几分深意。 “观凛星曾受风舞雩之罚,转世成了人间的凡人,这就是最后一世了,我按与他的旧约,来寻他的转世。”长怀擦了擦额间的汗道。 昴宿点了点头,并未多问,天界之事,他一个狼妖是管不着的。 “毕战可知道久无乐与我师父的事了吗?”长怀缓过了劲,又便似变成了往日那不谙世事的纨绔子弟。 昴宿摇了摇头道:“我也不知,但他是五方魔君,天下诸事他总会知道的。”顿了顿,昴宿又道:“他对我们都极好,我们都是被族群抛弃的孩子。若是没有他,我们早都死了。久无乐不会修道,我也不会成了狼王。只是,他是魔,连我也不知道他曾是人,还是妖,还是仙。所以,他总是有些避嫌,不会离我们太近。” 长怀似是想起了毕战的模样,那半张金面下的脸虽然满是伤痕,刀刀疤痕如雪上车辙,万分刺目,说是丑陋都毫不为过,可也正是那半张脸把另外半张脸衬托的反而绝世。 那旷世的魔君,谁听了名号不闻风丧胆呢?可那日,新婚红烛,借了别人的喜庆,对方身上的柔软被长怀全然记在了心中。 “那你去寻毕战的时候,带上我。”长怀这口气完全不和昴宿商量,他便是想当然。 昴宿倒是白了他一眼道:“你不是找观凛星吗?” 长怀撇撇嘴道:“我可是二太子,他一个看星星、月亮的,难道不应该主动一点吗?” 昴宿实在是无语,手里攥着那块玉佩便转身要出门去寻毕战。 可他一开门,便看到了站在廊下观雨的毕战。 那一身黑袍的男子站在廊下,他安静无言,目光所及都院子里那倾倒而下的雨中,他头上的兜帽已经取了下来,那头黑墨的长发垂在身后,他从雨中走来身上却未沾有一滴水珠。 这处小院坐落在胜业坊内,曾传是先帝赠予一女子所住之处,而那女子就是当今圣人的生母。 而长怀便是鸠占鹊巢,占了这无人的院子,乐呵呵地做了自己的人间结庐。 而毕战却寻来了,他站在挂了金叶黄织宫灯下的走廊边,他悄无声息,似听风雨吟唱。 “辛苦你了。”毕战转过头对着昴宿说道。 昴宿却愣了愣,他知道毕战已知久无乐之事便道:“我与他一同长大,情分都在的。”说罢,掏出那块裂纹玉佩递到毕战面前。 毕战却未接过而是道:“小龙王与那凡人生下的孩子不是将满周岁吗?小龙王邀了你,你便把这玉赠予那孩子。他先前被我的金铃困于人间,又得久无乐之助,千百年前,我将这玉赠予久无乐,明日,你便代久无乐把这玉赠予那孩子吧。” 毕战说罢,他手掌轻抚而过那玉面,那玉上的裂纹便紧合在了一起,似是整玉一般。 “此玉乃是昆仑玉,是天界之物,又受了那九尾狐狸千年修为的滋养,虽是裂玉重修,却也有几分福泽,赠给小儿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倒是长怀听得了毕战的声音,打了个激灵就从床上跳起来,人还未出门,话先插到了毕战与昴宿之中。 “二太子所言极是。”毕战话语清冷,那双眼睛看着长怀,长怀全然看不出眼前人心中有何感情,明明刚刚失去了一位爱徒。 长怀忽从怀中掏出一物,竟是半块奇形怪状的金环:“你拿这金环去寻观凛星的转世,他身上也有半块,合得上便是他了。” 昴宿稳稳接住了那半块金环,这金环上的浮雕实在诡异,但他倒也配合,怀里揣着那半块金环与那修好的玉佩就离了这方别院。 此时,雨也正停,廊下二人倒谁也无言。 待到雨散云开月露脸,一盘桂月如团扇。 “竟是十五。”长怀先破了二人之间的沉默。 “昴宿,像是全然不知。”毕战却蹙了眉,今日大雨,不算日子没人记得今日是十五,满月之时,狼见月,必现其形。 长怀却笑笑道:“他都是狼王了,这点小事必然记得的。他同我讲,你抚育他长大,到如今,也该知晓他不再是只小狼崽了吧。”他口气轻松,却也知晓这冷血魔君,护犊情深。 那么,久无乐的事情对他该是多大的打击,而他却从表面上什么都瞧不出来。 “但愿吧。”毕战也只讲了三字,便昂首望月。 长怀侧目,便见月光映衬在对方的金面上,如裹银衣,挑起的下巴处,那分明的下颌线,却让人挪不开眼。 “我师父待久无乐极好,虽说被禁足诛仙台,但天界仙泽深厚,想要不了多久,他又能化的人身。我师父看起来冷面无私,像是个脸瘫,但人是真的好,他本想护着久无乐,剃了仙骨。”长怀虽未见得自己师父一面,但还是想让眼前人放心些。 “我未见过清源天君,但早有耳闻,我没想到,他活在天界,血脉里和帝君流着同样的血液,能有一颗和凡人、妖物一般会跳动的心。”毕战说话时,喉咙间的一上一下,也如长怀的心一般来回跳动。 “我虽流着帝君的血,但我的母亲,她比明月,不是,比初阳还灿烂,我想,我和她一样有一颗能为凡俗之情跳动的心。”长怀话已到此,才换的毕战的转眸。 “二太子,你和我,绝无可能。”说罢,他便要转身离开,却被长怀一把拉住。 “为何呢?你是觉得我胆怯吗?你是觉得我离不开天界?还是觉得连我师父都做不到的事,我怎么做到?”长怀声音有些发颤,他似是回忆起刚才的那场梦,梦里的场景,天宫的长阶那么凉,畏手畏脚的生活那么恐怖,别人每唤他一声‘太子’,他都觉得是旁人在嘲笑他。 毕战的眸子里沉如墨色,他开口道:“不是你的错,世人皆有自己之脾性,二太子也不为过,只是你我,绝不可能。” “不就是你是魔君,我是那可笑的天界二太子吗?风舞雩又算什么呢?我连神仙都可以不当。我是胆怯,可我看到我师父了,看到久无乐了,一个是八荒之内高高在上的天君,一个是苦修多年未得果的小狐妖。可他们,错就错在没有彻底击碎那层壳子,没有把天宫那层遮羞布扯下来,而我想彻底逃离。”长怀说着说着,眼眶的泪珠便在打转,他也不知怎么了,竟紧紧抓着毕战的手不愿放开,因用了力气,手指关节都有些发白了。 毕战皱着眉道:“二太子,你只想离开天宫,我对于你而言,只是你想离开的结果。你与我,天崩地裂、沧海桑田都不能携手的。” “为何!为何!”他就像个十八九的少年,眼眶含着泪声嘶力竭地喊道。 毕战将手从对方的手中抽出,他那道目光如冰冻三尺一般,他薄唇轻启道:“你是帝君之子,你也知道,帝君若得双生子,其一势弱,若为另一吞噬,便会由神堕为魔,天宫将覆。庆昭出生之时,天显七色云瑞,他便得名庆昭,可他有一双生兄弟,名为矞似,此名寓为三色祥云。矞似生来力弱,庆昭便在出生之时就要将胞弟吞噬,为护全这生来神力最强的神子,矞似便要被抛弃。如何抛弃呢?便是从诛仙台上扔下,生来孱弱的孩子,必会灰飞烟灭。可那时,久阙君来了,他以rou身之力同跳下诛仙台,护着了矞似,他神力散尽变为凡人,而那矞似,那和你一样,本也是天界二太子的双生子,虽未死,却血rou尽毁,魂魄也被打散了,自然死神也当不得了。久阙君以天地之力,让矞似脱身于昆仑寒冰之中,凝聚天地之灵才为那只剩下一魂一魄的孩子。” 毕战讲这话,那一双眼却冷得要命,他在讲故事,却如诉杀人诛心之事一般。 “那矞似便借着残缺的灵体修了魔道,游走在人世间千百年,寻找自己的魂魄,他活得太久、太久,走了太多、太多的路,找不到家,没有家。他也抛弃了天宫赐给他的名字。”毕战说话之时,周遭寒气乍起。 “那他后来就叫毕战了吗?世人皆称他为五方魔君。”长怀替毕战接着话说了下去。 毕战没有做出任何反应道:“二太子若是想离开天宫,离开那道法所束的地方,还要再多多考虑。” 长怀却望着毕战,鼻头都有些发红,毕战伸手,那冰凉的手指帮着眼前人抹去眼下了的泪花,便一挥袖,在月下化为黑雾,消散于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