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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逆 下(双性生子,君攻臣受父子年下)

    蔺白其实并不想做皇帝。

    正确地说,他不想做封建君主中央集权的最高代表。

    他来自一个美好的新时代,他不想看、不忍看、不愿看一个被装裱得华丽非常、内部却尸骨累累的旧时代,哪怕他成为了这旧时代王座上的第一人。

    蔺白知道,他统一了中原,在这个架空时代,地位堪比始皇帝。未来的史书,必有他一席之地。

    但这又如何?他个人的微薄力量,无法推动时代的进步,他无法让历史车轮滚滚向前,让生产力进步,生产关系变革。

    蔺白知道,他的想法很无可救药,他依旧是那个疯狂的理想主义者。

    但就算没办法达到理想的结果,没办法更进一步,那他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百姓的日子过得更好一些。

    新朝作为一个真正的崭新的王朝,在建立之初就是由蔺白这样可以称为大军阀的联盟组成,权贵世家的力量本身在新朝是被削弱的。

    蔺白延续夏无咎的打压贵族政策,开科举,畅通平民人才上下的阶梯。

    均田亩,摊丁入亩,以田亩数而非人丁数收税,严厉打压土地兼并。

    禁止世家贵族养私兵,私铸铠甲、兵器,违者诛九族。

    设内务部,暗查官员,监察天下,内务部统领直接对蔺白负责,向蔺白汇报工作。

    这些所有的政策,在世家贵族眼里,都是激进到不能更激进的政策。纵使跟着蔺白打天下的诸位将领,许多也无法接受。

    但蔺白身为开国皇帝,积威深重,而且新朝初建,各种旧王朝的弊端还没有土壤慢慢发展,蔺白以雷霆手段推行自己的政策,把任何胆敢阻挡自己的旧势力连根拔除,在一统中原之后前五年,蔺白杀的官员及妄议中央、意图抗命的世家,比当初征战的时候杀的还多。

    要是说以前夏无咎在夏国,只是想要搞搞制衡,树立一下君权的权威,那蔺白就是要把世家的根子都拔起来,踩在脚下碾碎。

    蔺白由此在世家贵族之中得了个暴君的名号。

    某王姓世家,绵延十数代,家中有世袭爵位者数十人,其家族年青一代有名的才子王洵醉后挥毫写下,字字珠玑,名家手笔,借当初夏无咎打压贵族导致被蔺白灭国的事例,暗讽蔺白如今作为,会重蹈夏国覆辙。

    这份大作很快由李信送上了蔺白案前,李信作为蔺白亲信中的亲信,蔺白给了他内务部统领一职,权限堪比明朝厂卫,天天负责给蔺白打小报告。

    蔺白翻阅这份的时候,夏无咎也在一旁。

    兴致勃勃看了看这篇佳作,蔺白把纸张往夏无咎那儿一递:“喂,有人骂你呢。”

    夏无咎接过来翻了翻,摇头道:“骂的是我,也不是我。”

    蔺白最后笑道:“这篇文章很优秀,足够千古留名了。这教给我一个道理,话语权是很重要的,宣传阵地你不去占领,敌人就要去占领。”

    夏无咎问:“你又要做什么?”

    蔺白认真道:“设文化部,管一管天下文章,养一批官方口径的御用文人,把控社会舆论。至于这个才子王洵,我也不把这些乱说话的士子下狱了,毕竟他也没直说,但可以搞个黑名单,有幸进黑名单的文人书客,就不用当官了。”

    夏无咎咋舌:“何必做绝?他们只会说你暴虐,然后在史书上写,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

    蔺白哈哈大笑:“我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夏无咎也只有摇头苦笑,反正他就是个被软禁的亡国之君,生活在这狭小的院落之中,只能陪着蔺白一条路走到黑了。

    是的,哪怕当初被夏无咎如此对待,蔺白最后也没有杀了夏无咎。

    他只是如同当初夏无咎软禁他一般,把夏无咎软禁了起来。

    夏朝当初的皇族,被蔺白流放的流放,杀头的杀头,到了如今,夏无咎家族之中仍留在京城的,除了当初果断投降被蔺白安排了闲职的少数人之外,竟然只剩了夏无咎一个。

    蔺白没有杀夏无咎,也没有折磨他。

    或许本来蔺白想过折磨夏无咎,但当他身披龙袍,以一个胜利者的身份出现在夏无咎面前,看到夏无咎那张依旧年轻英俊却又憔悴消瘦的脸时,看到夏无咎暗淡又因为看见他而微微闪烁的眼神时,蔺白也就失去了折磨人的兴趣。

    他将夏无咎囚禁于深宫,由李信的内务部负责看守,外界得不到一丁点的消息,甚至于绝大多数人都以为蔺白在金屋藏娇。

    然后,蔺白会隔一段时间就来找夏无咎喝酒。

    就好像当初夏无咎会找蔺白喝酒,就好像他们还是君臣时一样。

    第一次蔺白带着酒过来,夏无咎什么也没说,只是一边深深凝望蔺白的脸,一边仰头灌下了辛辣的酒液。

    而后,夏无咎惨笑一声,说了和蔺白再度重逢后的第一句话:“蔺白……我死之前,可以告诉我,我们的孩子……”

    蔺白就知道夏无咎误会他给的是鸩酒,他坐在了夏无咎对面,也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仰头饮下,然后说:“活得好好的。”

    夏无咎震惊地看了看蔺白手中酒杯,又看了看自己的酒杯,明白蔺白没打算杀他,良久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苦笑道:“倒是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这三句话平平淡淡,但是起到了惊人的破冰作用,夏无咎大约是彻底认清了现状,而且不排斥在蔺白手下当阶下囚的日子,二人这曾经的一君一臣,现在的新君和亡国旧主,竟然可以自然地聊天了。

    为什么留下夏无咎?连蔺白自己都说不清楚。

    或许是因为孤独吧。

    不是身边没有解语花、没有知心人的孤独,是更深的、更浓郁的、更无解的孤独。

    只要蔺白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就永远不可能有人能真正理解他,他将永远孤独。

    当初夏无咎还是皇帝的时候,和夏无咎的相处虽然需要处处小心,二人之间也充满机锋,但蔺白却能察觉,夏无咎可以理解他。

    不能全部理解,但夏无咎很聪明,很敏锐,也很愿意花心思了解蔺白,他做得很好,蔺白是真把他当半个朋友看待了。

    到如今,虽然中间发生了那么多波折,蔺白依旧留下了夏无咎。

    留下了这个已经没有威胁的亡国之君,留下了这个能理解他、哪怕只能理解一部分的人。

    身为帝王,专门为蔺白举办的奢靡华贵的宴会数不胜数,但只有在夏无咎身边,蔺白才有放松的感觉。

    只有在夏无咎身边,蔺白才能说出自己真正的所思所想。

    他说的话,如果真的说给别人听,那么在群臣看来,在天下人看来,哪怕在他最亲的亲信、可以为他赴死的李信看来,也会是一个疯子的胡言乱语。

    和夏无咎独处的时候,他摇晃着手里的酒杯,说自己想要推行的政策。

    他说贵族不事生产,只会喝血吃rou,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真想把天下贵族杀光。

    他说你也觉得我杀了太多人?那些人阻挡历史潮流,他们该死,何况建了内务部,怎么能不搞一搞大清洗呢?

    他说当然,杀是不能解决根本问题的,要开科举,畅通上下渠道,要开民智,广泛设立蒙学。

    他说,内务部其实应该叫锦衣卫或者东厂,之所以叫做内务部,是因为前苏联有个内务部,这名字可是如雷贯耳,很酷。

    他说,不管你信不信,我其实和你不是一个时代的人,我来自未来。

    他说,穿越那年我二十九,刚提拔呢,和女朋友都见过家长了。

    他说,我经常逛军事论坛,和网友指点江山,所以我懂一点点军事,你看我打仗还行吧,都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

    他说,唉你真信啊,那我给你讲讲我们历史上的着名战役,四渡赤水知道不?我之前还是个千夫长的时候,在金口镇那块儿打得那场仗,就是借鉴了运动战。

    他说,你听得这么认真?你不觉得我喝醉了在说胡话吗?好兄弟,我教你唱国际歌吧,我们俩皇帝来唱忒有趣了,“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要创造人类的幸福,全靠我们自己!”

    他说,对啊,未来没有皇帝了,这皇帝当的可真没意思,未来也没地主,你们啊,都是一群反动派,纸老虎!历史的糟粕,垃圾堆!

    他说,你说得对,我都是皇帝了,我确实可以享受,我不用每天过得那么累。但我没心思享受,我从底下一步步爬上来的,我知道百姓过得多苦,你不知道的我都知道,我都见过。

    他说,大饥人相食,你以为就是一句简单的话吗?那是人间地狱!夏无咎啊夏无咎,你这个没上过战场、没见过几个死人的小皇帝啊,你懂个屁!你看了会吐!

    他说,我推行的这些政策,只是希望百姓们能活得好一些。我知道,做下去很危险,我那边的历史上,和世家对着干被弄死的皇帝不在少数。但我既然来到了这个时代,有些事情……我做的话,如坐针毡,我不做的话,生不如死!

    他说,巧了,我不怕死。

    他说,不瞒你说,我有一点点、一点点想家。有机会的话,你也该看看,那才是盛世。

    疯子的胡言乱语,不可为外人道。

    蔺白也只有一边喝着酒,一边絮絮叨叨讲给夏无咎听。

    他不在乎夏无咎听不听得进去,他只是想找个人说说心里话。

    看到夏无咎无数次因为他的语不惊人死不休而绷不住表情的震惊脸,蔺白都会拍桌大笑,把眼泪都笑出来。

    或许他本来就想尽情地哭一场。

    除了在朝野和群臣斗智斗勇,在喝酒的时候欣赏夏无咎努力维持镇定最后破功的崩坏表情,蔺白也会去逗逗他儿子。

    对这个由他怀胎十月生下来的儿子,蔺白从最开始见都不想见,到现在也接受了这孩子,一来孩子无辜,二来蔺白不希望自己的政策在自己百年之后断了档,不希望蔺奕当个秦二世,那样感觉他这个爹教育的很失败,面上无光。

    蔺白给蔺奕找了最好的老师,蔺奕也很争气,君子六艺,他样样在行。

    蔺白考蔺奕一些治国策略,蔺奕起码说得头头是道。

    蔺白跟蔺奕一起去打猎,蔺奕一箭射死了一头熊。

    蔺白其实不是个非常严肃的人,他很多时候严肃是因为场所必须严肃,面对自己唯一的儿子的时候,蔺白偶尔也嘻嘻哈哈,不像个皇帝,甚至不像个爹。

    蔺白能感觉到,蔺奕很亲近他,很尊敬他,很崇拜他,快要把他放上神坛了一样仰视他。

    被自己儿子这么依赖,蔺白不免也很得意,也就更愿意抽时间陪陪蔺奕。

    父子二人相处时间长了,蔺白还说漏了嘴,让蔺奕发现了夏无咎的事情。

    蔺奕那年十六岁,他很不可置信蔺白竟然把亡国之君关在深宫里这么长时间,甚至还经常找夏无咎把酒言欢。

    但他永远不会质疑蔺白,他只是试图找机会绕过内务部的监视,去和夏无咎碰一碰。

    在他心里,夏无咎这么个人物,就跟和他抢父皇的狐狸精一样,实在是讨厌至极。

    只不过没过一刻钟,内务部的李信就把太子试图闯进深宫去见夏无咎的事情捅到了蔺白那里。

    蔺白知道了,也很头疼,他想起来蔺奕还小的时候,经常缠着他问自己娘亲在哪,到现在长大了,反倒再也不问这个问题。

    但是,有些真相,蔺奕似乎也有知道的权利。

    蔺白于是直接把蔺奕带到了夏无咎面前,这对陌生的父子相隔十六年,终于见了平生的第一面。

    眉眼间的相似,让两人都怔住了。

    然后,蔺白告诉了蔺奕他身世的真相。

    蔺奕呆站在原地,久久无法回神。

    再后来,蔺白照旧像以往那样和蔺奕相处,蔺奕却有一段时间刻意和蔺白保持了距离。

    蔺白权当是蔺奕在闹别扭,也没太在意,果不其然,没过几个月,蔺奕就又好了,又来天天亲近他这个父皇。

    蔺白给了蔺奕去找夏无咎的权限,毕竟这两个人血脉相连。

    但蔺奕并不经常去找夏无咎,偶尔的几次,这对父子俩似乎闹得也很不愉快。

    某一次蔺白去找夏无咎喝酒的时候,夏无咎很苦恼地似的,沉默了很久,而后一字一顿地告诉他,小心蔺奕。

    蔺白怔了一下,以为夏无咎暗示蔺奕想夺位,在离间他和蔺奕的关系。

    但夏无咎很快又接了一句话。

    夏无咎说:“蔺奕看你的眼神……和我当初很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