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节 伦敦城 【人鱼在他手掌下闭了眼。】
这是一间装潢精致的卧室。床幔垂落下来,盛放早餐的银托盘随意搁在一边,裁信刀放在上面,在从繁复窗帘间洒进来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一只手自床边慵懒垂下,指间夹着一封信;信纸上字迹流畅,但称不上优美,落款是一个奥古斯汀熟悉的名字:卡特。 自克里斯遇刺之后已经过了一个月。当初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年轻的子爵十分惊讶:他没有想到谨慎如卡特先生这样的人,都会遭遇这样的不幸:但好在对方性命无忧,且已经在慢慢好转,这两天就能回到伦敦城里了。 克里斯回到了他熟悉的地方,接下来,这里就是他们的舞台。奥古斯汀一点也不担心:只要那个匣子里的东西还在...好运就会一直伴于身侧,他们不会再经历一次失败。 一只白色的卷毛小狗从楼梯上蹦蹦跳跳地跑进来;男仆打开了卧室的门,那只小狗就乘机从门缝里挤了进去,欢快地跳到了奥古斯汀的床上。 “罗克!“奥古斯汀笑骂道,那只小狗正在舔他的脸,“滚一边儿去... ...嘿!” 他和小狗在床上玩作一团,男仆站在门口,有些尴尬地咳嗽了一声。 “少爷,” 男仆道,“格兰伯爵夫人邀请您下月参加在府上的晚宴。” 年轻的子爵应了一声;那只小狗细声细气地叫了起来,被他挠了挠下巴,又挠一挠耳朵,这才放到床下去。 那只卷毛小狗还跃跃欲试想往床上跳,奥古斯汀便作势要踢它一脚:“走开,” 他说,一边用手去赶,”走,快走。“ 小狗发出一声委屈的细叫声,似乎明白过来,小子爵现在没有功夫陪它一起玩了,于是往房间外跑走了。奥古斯汀坐在床沿上,打了个响指,示意男仆为他穿上衣服。 ”格兰伯爵夫人?“ 子爵说, ”夫人怎么突然想起我了呢。“ 男仆半跪着,为他整理衬衣的下摆;奥古斯汀一个人琢磨着,突然想起来,在克里斯最近的一封信中 -- 他也提到了格兰伯爵夫人的晚宴邀请。 一月后。 “叮铃铃-- --” 马车上挂着一串铃铛,随着马蹄发出一串清脆而欢快的声响,在一栋宅子前停下了。这栋宅子虽然有些旧了,但修理得很不错,看上去很体面。 一只带着手套的手拉开了帘子。 “先生,先生,您买花吗?...四个便士,先生,请问...” 马车里的人还没走下来,一束洁白的接骨木花束就被有些羞涩地递到了青年身侧。卖花的姑娘很年轻,大概十六七岁,一头褐色卷发,双颊被风吹得通红;她身上的旧衣裙裾上沾满了泥土,一看便知家境贫寒。 在看清了对方的衣着和样貌后,她的面颊更是因为羞涩而变得更红了一些。 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很英俊的青年。他穿着件考究的外套,小马甲下是熨烫好的衬衣;表链金闪闪,整理好的领巾很体面,金发别在耳后,随着他的动作垂下来一缕。 “先生… …” 下一刻,对方接住了花束:她吃了一惊。 然后对方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好美丽的一双眼睛,绿得像是湖水,蓝又像是天空;温柔无意之间,让人不由动情。 对方先下了车,给车夫点了个头,打了个招呼;后者殷勤说了句:“祝您今天愉快,卡特先生!”,马车就又“叮铃铃-- --”地走了。卖花的姑娘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对方就已经转过身来,在口袋里找了一找,然后把钱递给了她。 “…先生?” 她吃了一惊:对方在她手里放了一先令。 克里斯笑起来:他从花束里分出一只,又递给了对方。 “今天真是个好天气,”他道,“谢谢你的花,祝你有个愉快的一天。” 年轻姑娘涨红了脸:她局促接过那只花,对方又对她笑了一笑,然后转身向自己的宅子走去。 早在青年上楼梯的时候,塞缪尔就已经察觉到了。他在客厅里正在进行一贯的娱乐活动:冷漠观察摆在客厅里的每一件东西,然后把它们用爪子撕碎,或者放在嘴里咬坏:这是他从小镇一直带到伦敦的习惯。 “咯吱”一声,是门被轻轻打开----人鱼连头都不抬,正在凶狠地啃一把很昂贵的椅子椅背。显然之前他已经啃得有点无聊了,终于决定暂停这个游戏:只听“啪”的一声:那只倒霉的椅子被人鱼用暴力扯成了两截,然后始乱终弃地丢到一旁。 人鱼没有像往常那样来 ‘问候’他。这个所谓的问候,是自从克里斯受伤之后对方养成的习惯:每一次回来之后,人鱼都会抓住他上上下下地仔细嗅一道,记住他曾经去过的地方。但这一次他没有:塞缪尔还在跟他生气。 克里斯强忍对椅子的心痛正要上前,只见年轻的人鱼把头抬了起来,终于施舍了给他一点注意力:塞缪尔看上去永远都是那么生机勃勃,那头银色长发凌乱泻了一身,锋利尖牙露在薄唇外,仿佛是一个恐吓的表情;然后一双擦得很亮的马靴走近了:对方耐心地蹲下来,声音透着十分明显的笑意: “我给你带了花。” 人鱼瞪着他:极具威胁性的恐吓表情并没有让克里斯后退,反而让他把手里的花束又放低了点,正好在人鱼的面前。塞缪尔于是勉勉强强低下头去,皱着鼻子,试探地去嗅了嗅那束洁白的小花。 下一刻他的表情有点滞住了,似乎是在思考什么问题;克里斯忍住笑,手有点发颤,下一刻只听得人鱼打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 他所有的尖牙都露了出来:克里斯笑得握不住花,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对方恼怒地迎面扑倒在了地上。 “别,”人鱼气呼呼地拱在他身上,克里斯立刻笑着求饶,“我不是椅子,别啃我..." 青年一边笑,一边用手象征性阻挡,根本没做出什么像样的反抗;人鱼胡乱地张口就咬,恶声恶气地咆哮,下口力度就跟咬空气似雷声大雨点小,一口森白尖牙凶狠地咬住人类的肩膀,居然连外衣都没有划破。 只是他一闹起来就往往闹个没完。克里斯这两个月算是领教了人鱼的厉害,以至于可以很熟练地应对了:只见他突然发出一声低低的轻呼,眉皱起来,似乎是被碰到了伤口 -- 人鱼立刻停下来动作,不再胡闹了。 “哎,好痛...”克里斯慢慢侧身蜷起来,手搭在腹部:不用再做什么多余的动作,人鱼把鱼尾都从他身上挪开了,只松松围成一圈,然后有些焦急又无措地低头去嗅他的腹部:克里斯生怕他发现自己没事,眉又皱紧了些,又手握成拳凑到嘴边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克里斯装模作样,“你扶我...扶我上楼好吗?好痛... ...” 没等他再说第二遍,塞缪尔就一把把他横抱了起来。 这一次人鱼生气的原因,是因为克里斯上次出门时间太久了:实际上,人鱼对伦敦城里一切人类味道都厌恶得很,尤其是克里斯从晚宴或者午餐宴会上回来,身上还会沾上女伴的香水味。 “你看这个,”克里斯拿东西逗他,“不生气了啊,给你玩儿。” 只是,每次人鱼偏偏也听他哄。青年每次出门回来,都会给他带点新鲜的小玩意儿:能‘啪’地一声打开的精致小扇子,各种能发出响声的小东西,镶嵌了亮闪闪宝石的小袖扣,华丽的孔雀毛掸子,甚至还有他带手柄的马鞭;甚至有一次,克里斯还给他弄来了一只本应该装饰在女帽上的家庭动物标本。人鱼很兴奋地把那只雪白的鹭鸟标本给撕了个粉碎,再把干枯的头骨放在嘴里咬。 不过,最得人鱼喜爱的还是克里斯送给他的装饰在女帽上的各种羽毛。他喜欢松鸡,野鸡和水鸟的羽毛,还有天鹅的正羽;克里斯的一只达达尼昂帽成日被他咬在嘴里,甚至还会经常被带到卧室的床上。 “嗯,这个帽子...”克里斯分析,“因为是海狸皮的,所以你喜欢?” 这只宽边达达尼昂帽有着夸张的饰羽,十七世纪在英国和法国男士间很流行,很有荷兰风情的气派。除了这一只,人鱼会把另外一些喜欢的女帽也叼上床,还咆哮威胁不准克里斯收起来 -- 于是他们的卧室床上总是堆满各种装饰着宽大丝带,缎带蝴蝶结,塔夫绸织花,或者假花一类饰品的女帽。 克里斯把自己枕头上的一只玫瑰红女帽拎起来 -- 这只帽子顶部点缀着一个竖立起来的仿真水果装饰品,已经被乱糟糟咬坏了 -- 或者是被压坏的,看上去垂头丧气,好不倒霉。他端详了这只被咬坏的仿真水果,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枕侧的人鱼一把抢走,气呼呼藏在身侧,还转过身去背对着他。 克里斯哑然失笑:看来对方已经发现他之前的把戏,现在又开始生气了。 实际上,他能感受到人鱼一直都在生气:不仅仅是路上颠簸,住宅变换,或者其他的一些小事而已。上次他受的重伤给人鱼带来不小的冲击;而等到克里斯慢慢开始恢复的时候,人鱼最开始的惊惧迅速演变成了所有物被损害的怒火。 他生气的是克里斯弄伤了他自己。塞缪尔已经认定克里斯是他的所有物,而人鱼的占有欲...是非常可怕的。克里斯哪怕只对此有稍微一点了解,他都会立刻意识到,人鱼的占有欲是任何一个活物都不想去挑战的。 人鱼的惊惧并非没有道理:当那日克里斯回来的时候,死亡离他是如此之近:那阴影沉重地倾斜下来,笼罩在那间光线昏暗的卧室里。在没有拉好的窗帘间,偶尔泄进来的光线在青年混沌半阖的眼帘上无力地跳跃;空气沉滞着,似乎再灿烂的阳光,也无法再次明亮那张年轻惨白的面孔。在他昏暗的视线里,橘红色的斑点透过眼睑,颓势地沉沉浮浮;在高热中引诱克里斯想起曾经的无数个重复单调的午后,幼时的他坐在死寂无人的客厅里,扒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眯着眼睛向外探看:惨白枯燥的阳光也是这样照在他的眼睑上,同时带来一阵橘红色的刺痛。 克里斯厌恶自己生病时的样子。他会变成一个累赘;一个无用的东西,只能仰仗他人不情愿的照顾;他的身体和精神都在脆弱中受着痛苦的折磨,不堪一击,像是一个真正可怜的小玩意儿。 门帘后的那些声音低低地传来,传进他混乱的思维里: “...夫人又要头痛了。” “...多么麻烦,” 是仆人们窸窸窣窣的声音,并没有被刻意压低,“真是不走运。... ...怎么还没有起色?” “...不用管了。真是麻烦...” 他在发烧。在人鱼的怀抱里,克里斯的眼睫仍然不安颤动;眉间皱着,手在一旁,似乎在意识不清中仍然在找什么东西:一把枪,一柄用以自卫的刀...什么都行。 他茫然间抓住的是一只冰冷的手:不,并不是一只手...触感是粗糙的,菱形黑鳞生长其上,修长的指间还有半透明的蹼;而五指指尖的爪刃是如此冰凉又锋利,甚至在无意间划破了克里斯的手掌。 这不是一只人类的手;但这个事实骤然让克里斯安心了下来。 血缓慢地渗出来:很多血,更多的血。湿冷触感在微微刺痛中传来,是人鱼低下头来,用唇覆在他手掌的伤口上,舔去那些代表受伤的血珠。 不甚清醒之间,克里斯恍惚想起来不久之前的记忆:人鱼的一头银色长发沾满了破门而入时的木屑,而那双焦急的金色竖瞳就这样抬起来,抓着他被裁信刀划伤的手,看着他。 他不希望他受伤,他希望他好起来。 在很久之后...真正意义上的很久很久之后,克里斯有时候会回想起最初的这段时光: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动了真心,也许就是在对方紧握他手的这一刻,也许是在唇齿相依间鲜血交融的这一刻,但同样也许是在他们相见时候的那第一眼里:灵魂的交缠并没有起点,而等到他骤然回头展望之时,就已经在这条命运纺车所织出的纤细之线上走了很久了。 对于塞缪尔来说...他太过于简单的脑袋里完全装不下这么多复杂的思考。克里斯已经是他的了...也许是在人类带他回别墅的那一晚,人鱼就把对方当成了属于自己的东西;但至于是储备粮,还是别的什么的...塞缪尔自己也不清楚。很长一段时间以来,他都不再想吃掉对方了:他应该再也不会想要吃掉对方。但人鱼绝不允许克里斯被其他人觊觎:克里斯的一切都是他的,都属于他,他的血不能因他人而流,他的眼睛只能看着自己,甚至他温柔的声音也只能属于自己。 克里斯的受伤让他很生气。而人鱼从不轻易原谅。 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克里斯背后靠着枕头,齐肩金发已经散开,在白衬衣荷叶花边下,苍白前胸上坠下一只金十字架,纤细的金链子闪闪发光。人鱼凑上来一口咬住,在尖牙间泄愤咬着,含糊道:“我的!” 克里斯不理他,翻过去一页书;塞缪尔又大口咬住他的肩膀,哼哧哼哧咬他的手臂:“我的!” 人鱼喘息粗重,凑在他的脖颈间,抱住他,鼻息喷洒下来:“我的,我的。” “好好,你的,”克里斯敷衍道。他胸口佩戴的透镜连着一条金链子,正举着在看书,下一刻就被人鱼的尖牙粗鲁一扯,又去咬他的脖颈。 虽然对方的动作凶猛,但显然不是肆无忌惮:人鱼没有压到他的伤口。事实上这处腹部刀伤早就已经好了,但克里斯常常将其当作借口,人鱼一向对人类的脆弱印象深刻,一时间也被克里斯蒙骗过去。 塞缪尔嗅个不停,闻的是克里斯身上那股很好闻的肥皂味;克里斯以为他要自己戴着的十字架,可没想到对方只是凑上来嗅他,甚至还动牙啃咬。 “不能吃啊!” 人鱼悻悻张开嘴,克里斯继续看书,心里琢磨着下次再带点什么来哄他开心。过了一会儿,塞谬尔发现克里斯完全不理他,正无动于衷地继续被别的事情占据注意力 -- 他生气了。 “?” 克里斯听见响声,抬起头来。人鱼正龇牙咧嘴的,挺不高兴,赌气地又一摔尾巴。 看来,今晚他是看不成书了。 克里斯于是伸手招招他,准备安抚一下:塞谬尔别别扭扭地挪过来,仍然背对着克里斯:银色的长发如流水一般倾斜而下,肌rou结实的肩膀上覆盖着细碎的黑色鳞片,偶尔闪着幽幽蓝光。 “给你按摩一下,”克里斯一本正经道,“有助于镇定神经,快点睡觉。” 他说得好听,下手却有点没章法:紧接着只听见人鱼的肩胛骨清脆地响了一声。塞谬尔触电般抬头,鱼鳍唰得一下张开,对着他怒目而视。 “我错了!”克里斯连忙安抚道,“生气啊?乖,别生气。” 说着,青年轻轻摸了摸他的后颈:塞缪尔浑身轻微一抖。克里斯不知情,但后颈对于人鱼来说,是有特殊意义的地方:这里不仅仅是一个致命处,更是人鱼伴侣间在发情期互相爱抚的地方。如果塞缪尔不喜欢克里斯这样做,人类早在抬手的时候就被撕碎了。但非常意外的,人鱼什么也没做,只是愤愤低下头去。 克里斯力道温和地给他按摩。人鱼看起来是典型的水陆两栖变温动物,原本在水中湿滑的鳞片现在像涂了一层油般光滑冰凉,细碎坚硬的鳞片下,发达肌rou棱棱突起。他背部的鳞片以黑色为主,背脊骨有明显突起,似乎与人类构造不同,在鳞下还有小骨板。人鱼身上的鳞片似乎和昆虫甲壳或蝴蝶翅膀相似,由于光线或者角度的变化,能折射出的色彩也随之不同。这是因为其上的光子晶体能够改变结构大小或者排列方式,从菱形晶体部分反射出的是幽幽蓝光,从六边形部分反射出的又是美丽的黑调玫瑰红。 只不过克里斯不知道,人鱼的鳞片从深色变成饱和度高的颜色代表什么:这意味着塞缪尔很快就要进入成年期。 屋外下起了大雨,打在窗户上。雨水从房檐上流下来,屋外的一切都只剩下了一个有些模糊的轮廊。屋内的床幔里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床榻柔软,床幔垂下,而人鱼和克里斯心满意足,心爱的东西都已经慵懒地待在了床上。 塞谬尔逐渐放松下来。他微微侧了侧身,半阖眼躺着,耳后鱼鳍像小扇子般轻轻扇动。克里斯忍不住挠了挠他的下巴,人鱼长长的睫毛抖了抖,茫然地睁开眼睛,愣愣地看着他。 那双金色的直立瞳孔微微放大,倒影出克里斯年轻而英俊的脸庞。青年注视着的,显然不是一双人类的面孔:上唇鳞闪射微光,眼后被细鳞覆盖。克里斯只觉得心中一动:他轻轻伸手,而人鱼在他手掌下闭了眼。 长睫扫在克里斯的手心,像一只小小的蝴蝶。 而这只蝴蝶似乎飞进了他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