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节 黑土 【他手中的猎枪沉甸甸发烫。】
冷风在海面上呼啸,波浪被一层一层肆意卷起。乌云沉沉盘桓在看不见边际的天空上,看上去好像是要下一场暴风雨了。黑暗洞窟深处,隐隐约约能听见几声轻微的水响;几乎细不可闻的呼吸声越来越清晰,青年削瘦的胸膛一起一伏,侧身窝在人鱼的胸前,正在闭着眼休息。 洞xue里很安静。塞缪尔时不时用唇小心地摩挲一下他的耳垂,力度显然极其轻柔。虽然是在昏睡之中,但克里斯仍然皱着眉;他不太舒服,时不时发出几声难受的低低呻吟声,人鱼立刻安抚他。他的爱人很虚弱... ...想吃点什么吗?很痛,很痛吗... ...Chris,Chris... ...克里斯紧紧皱眉。过了一会儿,塞缪尔感觉到他在发抖。 克里斯的脸颊凹陷下去一些,显得非常憔悴。失去光泽的金发散落在他的侧脸上,像是暗淡的旧绒面。唇齿相依之间,人鱼再次尝试把自己的血喂给他... ...但青年很快就冷汗涔涔地痛苦干呕起来。 塞缪尔发出一声痛苦的促鸣。他的目光简直能让人心碎,但他的爱人却看不见他。青年窝在他的胸前,像是某种受了伤的虚弱小动物。他的眼睛勉强闭着,但眼睫却不安地颤颤而动,大半个侧脸都埋在人鱼坚硬的前胸上。 “...冷,”克里斯喃喃道,“好冷。” 他日益虚弱了。没有边际的黑暗日夜折磨着他,痛觉时时刻刻都如针扎。变异因为身体的虚弱而不得已暂时中止了,但煎熬却没有停止。在船上的那些刑罚给克里斯留下了非常痛苦的后遗症,他身上的伤还没有好全,戒断吗啡的后果却一天一天愈加明显。每天人鱼喂他吃下的东西,最终几乎大半都会被痛苦地吐出来,只能勉强靠塞谬尔的血来恢复体力。 实际上,克里斯的发情期还没有结束;但他太虚弱了,哪怕人鱼再怎么轻柔,他也不能承受哪怕是一次的交尾。强行中止的变异和发情叠加了痛苦,但塞缪尔却完全无计可施。 克里斯的唇不断颤抖着。太冷了,真的很冷... ...哪怕人鱼已经紧紧地抱着他了,但青年同样觉得非常的寒冷。很难受,太难受了... ...塞缪尔的唇贴在他冰凉的耳垂上,又不断喘息着去亲他的面颊,极力试图安抚他。过了一会儿,克里斯渐渐安静下来了。他短促地出了一口颤抖的气,似乎终于失去了力气,蜷在人鱼的臂弯间,几乎昏迷般再次睡去。 洞窟里再次陷入了沉寂。海上的天气变得很快,不久后乌云散去,甚至出现了半个橘红的太阳。而夕阳慢慢染红了大片大片的天际之时,青年咳嗽了一声,慢慢醒转过来。 塞谬尔立刻低下头亲他。唇齿相依之间,两人鼻息交错,温存了好一会儿。 “...去吧。” 唇瓣分开之际,克里斯沙哑道。他们并不在塞缪尔的领地:他的身体太虚弱了,塞缪尔不得已只能暂时停留在一片陌生的海域里,这是很危险的。在停留下来之后,塞缪尔大部分的时间都形影不离地和克里斯在一起,但这其实不太明智: 他急需的是巡逻这片水域,处决他新领土内试图挑战的人鱼,然后重新建立统治秩序。 塞缪尔不安地看着克里斯。他的爱人太虚弱了,那么单薄,他不想离开他。但克里斯很坚决。哪怕饱受折磨,他还是原来那个克里斯。 在克里斯的坚持之下,塞谬尔终于走了。他告诉对方,自己没事,这当然不是真的;但克里斯从小就很擅长让人信服他。吗啡的戒断反应是常人难以想象的,虽然只过了短短一周,但克里斯好几次都觉得,自己差点撑不下去了。按照规律,毒瘾发作是一天三次,最近正慢慢地往两次缩减。今天一整天,他的身体都没什么反应...但克里斯清楚地知道,下一次的折磨很快就要来了。 他不希望这个时候塞缪尔在他身边。最开始的时候他没有选择;剧烈疼痛让克里斯几乎失去思考能力,只能在人鱼抱得紧紧的怀里放声惨叫。但现在,这些症状正在慢慢减轻... ...青年渐渐开始不愿意塞谬尔在这种时候还陪在他身边了。他知道自己那个时候的模样:他会惨叫,会浑身痉挛,各种不堪。 如果克里斯还有一点额外的神智的话,他会发现自己比平时脆弱得多。这并不意味着,他在爱人面前会像受伤的小猫一样露出肚皮... ...实际上,一切都恰恰相反。克里斯从来都是一个骄傲的人,但他的骄傲太单薄了,在无数痛苦和连夜折磨中已经变得不堪一击,尤其是在他最在意的人面前。 他只能把对方赶走。克里斯不想见到他... ...但克里斯也很想见到他。 塞缪尔... ...塞缪尔。 “别走。”他喃喃说了一声。 青年慢慢在洞xue最深处蜷缩起来。他把头埋在自己手臂间,独自等待着。时间一点点过去,很快,意料之中的痛苦慢慢渗透了进来。 最开始,鲜明的感觉不是痛,而是痒;就像是全身上下的皮肤上都 ’窸窸窣窣‘ 攀着无数多足爬虫一样,畸形的触肢不断触碰着他,产生一种非常可怕的痒意。很快,这种痒意开始慢慢钻进了rou里,甚至爬进了骨头里,在啃噬... ...四周的墙壁仿佛潮水一般压来,然后骤然降临的是一种极其可怕的痛觉。这种痛苦像是一把锤子一样砸了下来,一节一节敲碎他的每一寸骨骼,肌rou,甚至关节... ...他的内脏像是被火烧一样地痉挛般起来,血沫从唇边溢出,整个深深的洞窟里都是无数重叠回应在一起的惨叫声... ... 不知道什么时候人鱼已经回来了。塞缪尔扑了上去,青年在他怀里像是筛糠一样发着抖。 “...不要,不要,别... ...” 塞缪尔晦涩生硬地说,试图阻止克里斯伤害自己的动作...青年的指尖全是血,手被紧紧抓在他的手爪里,不住挣扎。 “很痛...!很痛... ...我好痛,痛啊... ..." 克里斯被人鱼紧紧抱着,在他怀里痉挛发抖。他的眉间痛苦皱起,连连喘息,冷汗涔涔。塞缪尔慌得也跟着发抖了;他的喉管里发出一种几乎称得上是滑稽的声音,甚至带着一点哭腔,‘呼’‘呼’粗重地响,再不能发出任何有意义的音节。过了一会儿,青年在他怀里慢慢安静下来,像是累了,喘着气,时不时猛然痉挛一下... ...塞缪尔‘呜’‘呜’出声,不断去贴他的面颊,强壮而肌rou隆起的手臂以一个保护的姿势把对方大半个身体都护在怀里,似乎想为他遮挡这世界上所有剩下的苦难似的。 人鱼的锋利手爪托着对方后脑,动作笨拙一下一下抚摸着对方汗湿的金发。他还记得自己难受的时候,对方是怎么温柔安抚他的... ...他的爱人,他的人类;他在他还懵懂不懂什么叫’温柔‘的时候,就已经深深长在他的心口里了。他现在很痛,这么痛... ...塞缪尔的心也随着几乎快碎掉了。 青年的双眼仍然紧闭,正微微往外喘气着。而这一切只是一个短暂的终止符而已;很快,克里斯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尖叫声,塞缪尔顿时一惊 -- 他怀里的青年抽搐起来。 “...! ! !" 他的肌rou在痉挛。就在一瞬间,克里斯的瞳孔极度缩小...然后他发疯似地在对方怀里挣扎起来。他挣扎得那么厉害,人鱼几乎要搂不住他了,慌得不住粗喘,不断阻拦对方因为忍受不了疼痛而想撞墙的举动。从头顶到脚尖,从皮肤到骨头,没有一个地方不痛... ...没有一个地方不痛。他被碾碎了,折断了,翻来覆去地被挤压,视野一片模糊,在剧烈颤抖之中克里斯听见有人在歇斯底里嘶声惨叫: “... ...杀了我... ...杀了我!” 人鱼紧紧擒住他的手。痛得不能自已的青年一口咬住他的肩膀,口齿不清开始咒骂,整个人都在激烈发抖: ”放开我... ...滚啊!滚,滚... ...,让我死... ...你应该让我死... ...为什么要救我,... ...我恨你,我恨你...滚啊!“ 他往死命里咬着对方的肩。血很快流了出来,塞谬尔连哼都没有哼一声,只是伤心欲绝地把克里斯紧紧箍在怀里,喉头粗重地响动着。过了一会儿,青年挣扎的幅度慢慢小了... ...那些因为极度痛苦而产生的癫狂慢慢离开了他的身体,他最终平静下来,浑身湿透,喘着气,脸上满是泪水。 人鱼用锋利的蹼爪笨拙地给他擦去眼泪,又慢慢擦去另外一滴。 “...不," 他小声说,“... ...不。” 共鸣的胸腔音响起来,人鱼的声音又低又沉,在强壮赤裸的前胸发震。青年靠在对方胸前,几乎失去知觉,被冷汗打湿的金发一络一络往下垂,凌乱在极其苍白的侧脸旁。他的眉眶深深凹陷下去,眼下一片黛色的乌青,浅金色睫毛被打湿得根根分明,眼睑不安颤动着,看上去非常憔悴。 他的气息慢慢缓和下来。塞缪尔不太熟练地用手爪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后背,竭力回忆几年前克里斯在他难受的时候是怎么样安抚他的... ...他当时觉得好了很多。他用湿漉漉的蹼爪抚摸着青年,安慰他;然后塞缪尔听见克里斯说话了。青年的声音很轻很轻,低得几乎听不见,但塞缪尔听得很清楚... ... ”...走,“ 他精疲力尽间说,声音又低,又沙哑。”走开。“ “不。”塞缪尔立刻说,“不。” 他的怀抱更加抱紧了些。人类在他怀里显得无比孱弱,比他的肩宽要窄上一些,削瘦修长的身体完全缩起来了,更显得体型极小。 “...不,”人鱼执拗重复道,“不。 “克里斯,我的...我的。” 他的发音太蹩脚了。这些古怪的音节晦涩又难懂,在胸腔共鸣中像是某种古老的歌谣一样,低低地回响着。 克里斯没有再说话了... ..他的眼睛已经闭上了,但睡得很不安,更像是陷入了昏迷。 人鱼把头低下来,郑重地亲了亲青年的眼帘,又小心地贴了贴对方湿漉漉的冰冷面颊。然后塞缪尔从胸腔里发出了一种非常奇特的声音,非常低沉,轻轻的,悠长的,为他的爱人守候这一场来之不易的浅眠。 ... ... “... ...不要吵,小少爷... ...夫人不太舒服。” “...夫人又头痛了。您太吵闹了,少爷... ...大少爷让您安静些。把玩具给我,不要发出声音..." “请守规矩些... ...不,这是不允许的。... ...少爷,少爷?... ..." ...是谁在说话? 无数个声音在青年的耳边窃窃私语,像是一万个互相重叠的嗓声。克里斯头痛欲裂。他似乎在下坠,在一个黑白眩晕的长通道里下坠;强烈失重感让他仿佛漂浮在海浪之上,随着记忆深处的声音,无助地沉沉浮浮,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 “...兰瑟...。” 一声温柔的叹息。谁的声音,是谁? 朦胧的烛火跳动着,柔软的金褐色长发在烛火下闪着优美的光泽。莎莉丝特很少见他。她总是很疲倦,神情疏离,靠在花纹繁复的精致软枕前,脸色苍白,而那双蓝绿色的眼睛里往往什么都没有。 “...来,” 有人在轻轻唤他,像在唤一只没有养得很熟的小狗,“来,兰瑟。” 银色烛台上的烛光昏暗。一个吻落在他的前额,很快就离开了。“走吧,”他的母亲轻轻说,“你让我头痛了,兰瑟。” 她的声音如此轻柔,又近在咫尺。在黑暗的洞窟里,青年紧紧皱眉,不安地侧头... ...穿过走廊,昏暗的休息室外,水晶吊灯在大厅里熠熠生辉,有男人的声音传来,丝毫不减音量。戴威转头的时候看见了他,只是扬了扬眉,蓝灰色的眼睛很冷漠。 “回你的房间去,兰瑟。” 他的大哥不耐道。 场景变化很快,一瞬间后一切都仿佛在飞快往前拨,时光跳跃着,青年急促喘息着... ... “...低贱,低贱的家伙... ..." “商人出身的小杂种... ..." “血统肮脏的家伙... ...下等人,野狗... ...".. ... 太吵了。克里斯烦闷地皱眉。汗水从紧闭的双眼往下流,他不断翻身,喘息着... ...太吵了,太吵了。遥远的恶意声中远远传来一个逐渐清晰的声音,似乎是一个男人在不顾礼节地高声咒骂... "... ...滚!我没有你这种儿子... ...和你母亲一样,都是没用的东西... ...“ 女人的抽泣声轻而克制地响起来,啜泣中勉强能分辨出的是另外一个名字... ... “... ...戴威,戴威... ...这让戴威怎么办?... ..." 克里斯重重粗喘着。他的腿开始疼了起来... ...是那条在他十六岁被打断的左腿。十一岁那年他被送进了寄宿学校,作为次子,他没有继承权,也没有任何未来可承继的爵位... ...在由贵族子弟所掌控的寄宿学校里,克里斯没有别的办法... ...他只能咬牙忍耐,哪怕是一直被打压在底层;但他有他的底线。十六岁那年,克里斯在一场斗殴中狠狠得罪了一位权贵子弟,很快就被退了学,甚至被家族驱逐出了英国。 “你继续留下来... ...会妨碍到戴威的,兰瑟。” 莎莉丝特伤心地说。戴威,他优秀的大哥,得到他父亲的承认,得到他的母亲几乎所有温情和爱的兄长... ...戴威的灰蓝色眼睛看着他,神情不耐,像是急于摆脱什么令人烦心的事物。 “船票已经买好了。”他冷漠道,“把契纸带上,你下周就启程。“ 船在海面上颠簸,涌浪不断,闪电划破天际。克里斯的流放地是美洲,那片新的大陆... ...而他本应该下半辈子都腐烂在那片混乱的土地上。记忆从这里开始模糊了,青年不住喘息,冷汗打湿他的后背。后面的记忆开始变得更加混乱了... ...黑影闪过,蹄声,马背上模糊的人影... ...干枯的玉米草秆摇曳着,他手中的猎枪沉甸甸发烫... ...一声巨响!... ...尖叫声,惨叫声... ... 一切都开始晃动起来... ...一场倾盆大雨... ...黑色泥土被冲刷往下,露出半只被雨水泡得发白的腐烂胳膊...一切都在旋转。 克里斯粗喘着,青筋在脖颈上绷紧。他的眼珠在眼帘下不断颤动着,显然正处于极度不安之中,全身都在发抖,一阵一阵地心悸。梦境并不真实,但那些尘封记忆中的那些负面情绪却栩栩如生,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他喘息着....无数只眼睛从黑暗中睁开了,有大有小,形状各异,它们都死死地盯着他... ...那些目光里的露骨恶意几乎如同实质,无比肮脏,令人反胃。他没有力气... ...克里斯全身冰凉。 浓得化不开的乌云遮住了天幕,黑色的阴森海面与天际连成一色;沉重的黑暗气息铺天盖地袭来,让人窒息无比。冷汗打湿了他的后背。克里斯再次转头,双眼仍然紧闭,只是喘息声开始变得越来越急促了。心跳越来越快了,这种让人极度不适的心悸感已经控制了他的全身,手指不断痉挛...一种不知道从何时开始的心慌燥热从胸口传来,哪怕还在梦中,但克里斯仍然感到非常难受。他不能长时间地保持一个姿势了,只能不断地勉强翻来覆去;大量透明的体液顺着大腿往下滑,甚至随着本能翻身的动作,而发出轻微的‘啧’‘啧’水声。 一种不正常的潮红泛上青年苍白的脸颊,与此同时,克里斯不受控制地发抖起来。极其强烈的负面情绪已经到了顶峰,他再也无法忍受地发出了一声大叫。接着青年猛地睁开了眼睛,在惊醒之中剧烈粗喘着,直直看向前方 -- 他听见自己的喘息声,浑身既是湿冷又是燥热,粘黏的感觉非常鲜明,洞窟中一切都如此寂静... ... 不,不。一个后知后觉的事实如同一道闪电劈落下来,像一记重锤,让克里斯下一刻颤抖的呼吸都变得恐惧起来。 他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