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节 匣心【我爱你。克里斯喃喃道。】
塞缪尔的脸上被涂抹了颜料,克里斯用指腹轻轻给他抹开,后者不喜欢这个味道,正使劲转脸想躲开。 年轻人的脸上也有同样的颜料纹路。他上身赤裸,下身用树叶裹起来,勉强把能遮住的地方都遮住了。这里是部落族人的圣地,他所有带来的行头都留在了外面,不能带进这里。 塞缪尔显然有点不适应。他像只小狗一样从喉管里发出哼哼声,一边频繁转头。陌生的四周对他来说充满着未知,一切气味他都从未见过。 人鱼的反应有些出乎克里斯的意料:从他认识对方的第一天起,就未见过这只野兽对外界流露出这种类似迟疑的神态。 巨大钟乳石倒挂,上下交接,滴滴答答往下滴水。钟乳石洞十分空旷,巨大石柱呈现出一种朦胧的乳白色,仿佛数个神态各异,古老的刻雕。 那些全部都是人鱼。女性的身体,巨大的翻腾鱼尾,丝丝纹路已经因为古老而被侵蚀,但仍然能看出昔日的崇高。实际上,这种过于巨大的刻雕给人一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无数座半被侵蚀,半光滑无比的湿润石身,极为高大,在半是光半是阴影的空荡洞窟里,乳白色的面孔已经全然变成光滑的平面,没有五官。 这是一个母系的氏族部落。在很久以前,雌性人鱼曾经是所有海域的领主和母亲。那时的大海为所有人鱼而敞开,雄性在部落跟随雌性人鱼生活。 但雌性人鱼开始变得愈来愈少。随着母系氏族的逐渐崩溃,不知所措的雄性人鱼们无法与自己的同伴相处。他们开始了持续几个世纪的疯狂厮杀。从此,一个雄性独占有一片海域,弱小者纷纷死亡,仅剩的雌性人鱼也开始变得越来越孱弱。 与此同时,雄性人鱼的数量开始急剧增加。但有一半的雄性人鱼无法在出生的第一年活下来,同伴之间疯狂的残杀,夺走了大部分雄性人鱼的生命。只有百分之一的雄性人鱼才能活到成年。 除此之外,他们的身体发生转变,出现了可以将另外的种族强制同化成人鱼的性腺。然而这种伴侣转变常常出现问题,被掠夺来的人类无法接受这样的变化,纷纷死去。偏执的人鱼便会跟随他们死去的情人而去,将尸体吃掉,前往处于深海深渊中的最终坟墓。 “别怕,别怕,”克里斯小声说,在哄他。 他用手指给人鱼擦脸,又捧着塞缪尔的脸,凑过去亲亲他的唇面。人鱼皱起鼻子微微呲牙,作为回应,克里斯开始觉得他好像一只大狗狗。 人鱼有点不安,还有点无可奈何。由于克里斯一向按照自己的心愿来行事,塞缪尔难以介入,只能允许他或者拒绝他。这次的部落之行完全由年轻人一手cao办,对他而言并没有多大意义,只是克里斯实在恳求他。 人鱼五官冷峻。克里斯曾经对他怀有惧怕的感情,那些雏鸟情节一样的敬佩,依恋,恐惧,早就在时间的酝酿中成了少年无法言说的秘密心事,变成了他从未体验过的甜蜜爱情。 十六岁少年的心动,十八岁青年的爱慕。他的心在胸中被苦涩的渴求所压垮,始终保持沉默,在自己无法克制的一次又一次索取中得到暂时的解脱。 他太过年轻,所以太过迅速地陷入了这场危险的爱情。一个高大,迷人,又沉默的爱人。他们无法沟通,甚至无法理解彼此;这样的爱情变得迷人而又苦涩,时时刻刻让克里斯感到满足,忐忑和畏惧。 他长大了。但他饥饿的心还未长大。少年哭过一回,在那之后也哭过许多回,从那时起,他对对方的了解从未超过更多。 但少年毅然决然地爱上了他。他的爱情来得像是火焰,年轻的凶猛潮汐。这种太过年轻的感情到底能否被称之为爱情,他陷入的是错觉,还是自己构建的痴迷? 年轻又猛烈的爱火征服了一切。在少年心中有一块地方,始终停留在十六岁时初见对方的那一刻,塞缪尔将他托出水面,从此他认为自己永远都要和对方在一起。他成为了自己的主人,奴隶,以及祭品。如果塞缪尔愿意,他能跪在人鱼的尾下吻他。他少年时曾经抱着那条鱼尾入睡,现在他想在上面留下自己的亲吻,轻抚,一切的痕迹,只属于他一人。 现在,他想直视对方的眼睛。在那双不似人类的睁开双眼之中,是否会只倒映出他的身影。 “你想看我吗?”克里斯轻声问。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对方,塞缪尔低头,在他说话的方向轻轻嗅闻他。看不见的野兽仍然是野兽,嗅觉构造的世界同样充满细节,在人鱼的脑中勾勒出一个隐隐约约的模样。 那是他的少年。他年轻,生气勃勃,俊朗的克里斯。 虽然近在咫尺,但他从未见到过。 克里斯把人鱼的手拉到自己脸上,让他摸索。像每一次一样,人鱼顺着他的面部轮廓,移动着,小心翼翼,动作和一个盲人无疑。他摸过少年的鼻梁,又小心地抚摸脸颊。他从未见过的克里斯,会奔跑,会大笑。 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他都能用鼻子嗅出来。但他无法嗅出少年笑时弯起来的眼尾,扭头过去时从脸颊上快速滑下来的一滴泪,所有那些使他心碎和沉迷的神态。 克里斯使他变成一条会心碎的人鱼。体面的青年,青涩的少年,教会他人类的爱情。他因此几乎无条件地答应克里斯的所有要求,轻而易举放弃了抵挡和抗议。 他不理解对方,他们之间也无法交流。克里斯想要什么很少直接向他说,他们是彼此最缄默的情人。 克里斯凑头上去,低头和他碰了一下鼻子。人鱼轻轻顶了他一下,以此示爱。 有人给他们送来了吃的。篮子里盖着酸涩的叶子,几尾鱼被装在下面。来人是一个年轻的女人,手臂上有纹身,褐色头发,深色皮肤。她做了一个往嘴里送的手势,表示‘可以吃’。克里斯道谢后接过来,拿来分给塞缪尔。 鱼在篮子里活蹦乱跳的,非常新鲜。刚到陌生的环境里,塞缪尔显得十分谨慎,没有进食太多。克里斯吃完了剩下的鱼,两人进食之后,正式的仪式开始了。 之前的那个女人正用手指沾着什么东西,涂在塞缪尔身上。她戴着骨头项链,面容肃穆,是这个部落的首领。族人们在他们身边,喃喃吟念着部族的语言,克里斯听不懂。 女人们围着他。塞缪尔的反应就像是被医师抓住的野兽。他全身紧张地绷紧了,但一动不动。他没有露出攻击的表情,甚至没有弓背,只是不断往后缩头。女人接着用什么东西,似乎是草药,给他嗅一嗅,人鱼打了一个巨大的喷嚏,不停地皱鼻子。 很久之前,人鱼曾与人类和平相处过。两族的领主母亲掌管权力,医术,生育,与繁殖。这种久远的关系通过时间的长河延续下来,尽管大部分都已经失落,但此时仍然在银发人鱼的传承记忆中闪烁着深暗的光泽。 部落的圣地,长久以来都是被族人们所守护着的禁地。部落做出的决定,已经激起了不少族人的反对。 女人将一长矛狠狠贯在地上。她赤裸的胸腹上用花纹勾画着蛇兽图腾,双眼下各横抹两道斜斜的红色长纹,往下杀出桀骜的两道。之前在密林中,那个鹰鸟腾文纹面的女人正与她对视。 【…!】 她从喉管里低吼出一句话。鹰鸟腾文纹面的女人小臂紧绷,立刻拦住她。蛇兽图腾纹面的女人已经从腰带处拔出一把短刀,与她推搡在一起。这场纷争,在这段时间以来,不止发生过一次:有族人认为应该允许外来者进入圣地,短暂治疗;剩下的族人们对此十分反对。 人鱼,是她们族子。但那个人类是一个外来者。那些使她们的家园流泪,呻吟,流血,使她们的族人染病,死去,流离失所,那些至今还在觊觎传说中宝物的外来人...他是那些人的其中之一! 最开始她们用礼节招待他们。友好,善良,那些只属于最好的东西,她们给予她们的客人。那些外来人的舌头永不知足,以至于尝过甜浆的味道后,愈加贪婪地想要掠夺这里的一切。 他们是只会说谎的蛆虫。在成堆的腐烂木头里,他们像蛆虫一样滚成球,在这片土地上变得越来越多。他们经过的任何地方都会留下一股死亡的臭气,埋下成千上万的尸体。 那些肮脏,自私,残暴的外来人! 她们凭什么相信他,凭什么给他这样的待遇?他应该被长矛戳穿胸膛,用短刃割下来他的头颅,从他被迫张开的下颌里伸进弯刀,割下那根只会吐出谎言的舌头! 鹰鸟腾文纹面的女人拦住了她。蛇兽图腾纹面的女人喘息起伏,抬眼愤怒地紧盯着她。她的目光随着对方从腰间拿出什么东西的动作而动,停在了拿出的一把匕首上。 那是一把作为信物的匕首。她们的族女曾经送出这只匕首,作为当初一次帮助的答谢。而任何拿着这柄匕首的人,都可以向部落提出一次要求。 女人的目光死死地落在这只匕首上。她的前胸起伏着,接着,女人一把夺过那只匕首,啐了一声,掷扔到了两人足底。 那双雪亮的眼睛中盛满了仇恨。鹰鸟腾文纹面的女人一手撑在她的肩膀上,拦住了她接下来的去路。 ... ... 小河的另一端,一个小小的黑点正在水上起伏。凑近了看,才能发现是一个被半托在水面上的年轻人,他怀里一手紧紧抱着一个什么东西。人鱼用一只手臂托着他,一手划水,鱼尾向前悄无声息地划去。 尖锐的哨声在两人声后响起。克里斯咬牙。他的金发打湿了,贴在鬓边,在回头的时候往下垂落,挡住了视线。 湖水很凉。露出水面的地方被风吹过,传来一阵让人后颈发冷的寒意。克里斯搂紧了人鱼,一手紧紧地把小匣子护在胸前。他抓得那么紧紧的,像是生怕因为不小心,而手滑让匣子掉进水里。 塞缪尔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少年在他手臂里坐得更稳。尖锐的哨声响彻两岸,在深深的森林中穿梭。‘窸窣’声中从森林中惊出一群飞鸟,凄厉地飞过湖水上方的高空。 克里斯抓紧了他。少年的心在胸中彷惶地跳了起来,一下轻一下重,像是感应到了某种遥远而模糊的不详。他转过头去,看着逐渐广阔起来的空荡荡湖面。 下一刻,一声尖锐的哨声中破空声四起。就在此刻,塞缪尔骤然按住他的后脑,两人随着迎面而来的箭雨一同沉入了水中! 湖水猝不及防涌入了克里斯的发间,让他睁不开眼睛。模糊不清的视线中迎面而来的无数只短箭投入了水中,发出沉闷的破水声,往下坠去。视野晃动着,冰凉的湖水涌入,顺着匣子的缝隙往其中倒灌。 就在此刻,一声骤然搏动从他手中的匣子中传来。砰,砰砰。他手中紧握着另外一颗心脏,而这到底是他自己激烈的心跳,还是二者重合时所产生的共振? 蓝绿色的双眼在极力睁开后,视线晃动着,往上看去。模糊的水面上投下光影,或重或轻,或深或浅,像是一个梦幻的泡影。 那一刻少年看到他最惧怕的东西。他的视野晃动着,下一刻少年已经猛然被托出水面,金褐色的头发湿淋淋地顺着脖颈贴服,面孔上挂满水滴。 “... ...!” 克里斯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人鱼用蹼爪抱着他的后脑;他喘着气,把匣子牢牢地护在身前。 水珠从少年的面孔上滑下,像是落下的泪珠。但他的脸上没有表情。 ... ... 宅邸。 在塞缪尔坚持的一再检查后,克里斯终于能从人鱼的怀里出来,在木桶里洗个澡。他全身都湿透了,靴子紧巴巴地贴在裤腿上,里面全是水。 这趟危机四伏的冒险,终于画上了一个暂时的句号。少年依偎在人鱼怀里,热气蒸腾,十分舒适。塞缪尔的面孔在此刻也少了几分阴沉,甚至还会低下头来,任由少年轻抚自己的下颌线条。 人鱼轻微地一震:后者在刚刚抬头起来,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的眼睛。 “我爱你。”克里斯喃喃道。那声音里透着只有十七岁少年才会有的稚气,坦诚而孤注一掷。仿佛他固执地说了一句话,就能改变一切。 塞缪尔低下头来和他接吻。克里斯伸手揽住了他的脖颈,人鱼将他从水中抱出来一些,强壮的手臂上反射着黑鳞的光。水从少年裸露的结实后背滑落下来,陷入凹陷下去的腰窝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