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迷迷糊糊地挣扎在潮湿的雨夜里,体温guntang。他隐约在黑暗中看见了什么,伸手去够却怎么也够不着,每一寸皮肤都疼得难忍。

    林景明再次获得意识的时候,已经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头昏脑胀,不知道睡了多久,屋外隐约透进来的阳光显示这是一个清晨。

    他隐约记得自己不停地喊淳于逍的名字,然后有个人够到了他。

    喉咙里烧灼般的痛感已经消失了,除了有些昏昏沉沉的,发烧的症状似乎已经完全没有了。

    他慢慢把自己撑起来,靠在床沿上,屋里很暗,暗淡的灯光照着灰白的墙壁,电磁炉、碗和洗好的衣物随处乱放,几乎没有什么现代科技入侵的迹象,屋子的主人显然活得复古而随意。

    房间里只有唯一一个干净的角落,放着一沓厚厚的文件和笔记本,笔记本上记了密密麻麻几乎看不见的小字。

    林景明垂下眼帘,捂住小腹,表面上还和曾经一样平坦,却有什么不一样了。指尖按下去能接触到硬块,甚至能感觉到清晰的轮廓。他垂下眼帘,难以言说的隐秘的羞耻感在一瞬间侵吞了他的神智,他摸着小腹,在那么一瞬间幻想着把白皙的皮肤剖开,鲜血淋漓又畅快不已。

    “咔哒”

    门突然从外面打开了,林景明惊得一哆嗦,下意识地看了看身上,大约是药物赐予的恢复能力尚未消退,

    门口站着一个黄头发的年轻人,手里捧了一个饭碗,惊得筷子差点掉下来:“哎呦我去你怎么起来了?”

    “我……”林景明掀开被子,发现自己什么都没穿之后又迅速拉上了,有些尴尬。

    黄发青年放下碗筷,从衣服堆里抽出几件还算新的,扔给他:“前两天物资舰船刚过来送补给,你凑合着穿一下。你也看到了,我这儿也没别的。”

    林景明默不作声地套上衣服:“我……”

    “你飞船失事了吧,”黄发青年没察觉到林景明的窘迫,找了个小板凳坐了下来,不以为然道,“我这里都能监测到爆炸了,你能找到这里来也不容易,那个叫淳于逍的是你朋友?”

    “是,”林景明低声答道,抬起头,“他也在这里吗?”

    黄毛摇了摇头:“附近还有几个旅游中心,你别担心,总能找到其中一个的。”

    林景明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僵硬的四肢关节:“我没事了,谢谢你。”

    黄毛显然没往奇怪的地方想,长舒了一口气道:“你不知道昨天晚上有多吓人,体温计都快测不出来了。你知道这儿离联盟医院有多远吗?”

    “那什么。”黄毛突然把脸凑了上来。

    “?”林景明下意识地后仰。

    “你有钱吗?”黄毛问道,眼神里充满希冀。

    “……”林景明沉默了一会儿,“算有……吧,在联盟账户里。”

    黄毛满脸如释重负的表情,抱怨道:“那就好,你知道联盟的救护舰出来一趟要多少钱吗?联盟根本不管我们这些偏僻的塔。”

    “塔?”林景明沉默了一会儿,抓着他问道,“这是哪里?”

    “蛇腹星α-7塔台,怎么?你连你来哪个星旅行都不知道吗?”黄毛迷惑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哀叹道,“算了,我明白了,这小破塔台鬼才知道,你也早点回去吧,有什么朋友要联系一下吗?”

    到蛇尾星没有专线飞船,只能等每周一趟的中转舰。

    “我……”林景明第一反应就是绝不能去联盟医院,然后脑海里浮现出了淳于逍的脸,一时连想到找淳于逍并告诉他这件事都觉得恐慌,他尽力不去看自己的小腹,苦涩道,“反正我现在也没什么事了,能撤销救护舰申请吗?”

    黄毛看他的眼神像是觉得他脑子坏掉了:“你这个状况真的不用做检查吗,万一有暗伤怎么办?”

    林景明低声道:“有点私人原因……”

    “噢我知道了,”黄毛突然同情地拍了拍林景明的肩膀。

    林景明身体一下子紧绷起来,盯着他,只听黄毛道,“你联盟账户也付不起医疗舰的钱吧!不然怎么来这个破地方旅游!放心我现在去撤销可以全额退款的,要什么药这里管够!”

    “……”林景明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忽然有那么一瞬间想起他学生相互间的一句吐槽,觉得十分贴切——好久没见过傻的这么纯真的智障了。

    纯真的黄毛丝毫没有意识到他的智商在短时间内遭到了质疑,打开电磁炉盖子,给林景明盛了一碗牛rou汤,提着塔台通讯仪就出门撤销申请去了。

    牛rou汤的热气弥漫在空气中,林景明喝了一口,终于有了重回人世的感觉。

    他很清楚塔台的构造,最高层是观测点,各种仪器都放在上面,下面一层住人,圆筒形塔身上一般三个房间,还有两个用来存放资料,但是黄毛这个显然是低配版的,连仪器都直接扔床边上了。

    只有窗边那一沓沓堆着的笔记能证明黄毛勉强还算是个尽职尽责的塔台观测员。

    林景明随手翻开一本,这种小塔台一般没什么可记录的。

    上面密密匝匝写满了字。

    8月1日,后面跟着一长串符号,然后是简单的注释:无异常。

    8月2日,又是一大篇章的观测数据记录,注释:无异常。

    ……

    8月15日,【数据】,注释:救了个人,看上去很干净,像是城里的【划痕】,垫付了医疗费,这两个月穷得简直晦气【划痕】。

    最后被留下来的部分是:救助舰船失事者一人,已联系医疗舰。

    字体杂乱无章,期间还夹杂着几片污渍和划掉的涂鸦。

    他又翻开另外一本,字体突然出现了变化,虽然数据没有问题,但字变得整整齐齐。林景明合上书看了看,两沓笔记显然年份不同,其中整洁干净的那一份纸页发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另外一份想来是属于黄毛青年的。

    “别看了,都是专业的东西,你又看不懂,可给我学的半死不活的,”黄毛出现在身后,瞅了本子一眼,吊儿郎当地叼着一根不知道塔上哪个角落拔来的草,扬起下巴指了指一边的书,“那边都是我爷爷留的。”

    他当然看得懂,并且平时接触得不少,想了想还是没对黄毛青年说。林景明埋头研究着笔记,闻言低声道:“你爷爷是上一辈观测人?”

    黄毛坐在小板凳上稀里哗啦地喝汤:“对,子承爷业,懂吗?忘了你是城里有钱人了,要不是没钱我怎么会天天在这个鬼地方记这些一模一样的数字,早就去联盟卫星享福了。”

    “联盟星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好。”林景明合上笔记道,联盟十四大主星固然霓虹闪烁,但贫民区的废墟依然是污水横流,落日的时候食腐的乌鸦会在垃圾堆上成群结队地徘徊。

    林景明快速翻阅着笔记:“你爷爷在这里多少年了?”

    规整的笔记按年份分类,林景明很快地找到了他想要的。

    LX105年,8月1日。

    【数据】【数据】【数据】

    【划痕】

    相关情况已上报。

    【空白】

    【空白】

    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整整一周,黄毛的爷爷才恢复正常记述。

    “六十……七十年前?”黄毛皱着眉头想了半天,没得出什么结果来。

    “这里的笔记怎么了?”林景明点着那几页莫名其妙的空白,低声问道。

    黄毛吸溜了一下筷子,伸头来看:“这个啊,这个我不知道,资料没半年一清,可能第一手材料被上面收走了,又没备份,总不能造假,就空着了呗?”

    被上面收走了?这么碰巧?

    林景明翻来覆去看了那笔记半天,都没有翻出点所以然来,终究是个不起眼的小观测塔,哪怕发现什么异样也只能上报吧,恐怕也没什么私自压下来的可能,他心想。

    但是为什么只是这几页没有了,LX105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在看这几页啊?”黄毛挠了挠头,“那会儿我还不在呢,但是据说发生过什么事儿。”

    林景明紧张地看着他,生怕他后面来一句“但是我也不知道”。

    黄毛的八卦之魂好似突然燃起来了似的,神神秘秘地压低了声音:“听我爷爷说的,五六十年前吧,大概就你翻的那会儿,蛇尾星坠落过一架很大的舰船。”

    黄毛盛情并茂地向他描述了一番舰船的大小:“动静可大了,据说联合军舰那么大一个舰船。”

    总而言之,黄毛的爷爷——当时还很年轻,没有怠慢工作,当即上报了,但是当联盟派人来搜查的时候,卫星设备没有监测到任何异常,当年上面还为此调查了没一条航线,都说没有舰船出现意外。此事后来不了了之,黄毛的爷爷很抑郁。

    “本来看了监测结果他也要信了,但是据说舰船掉下来的时候动静真的很大,连rou眼都看得到。那个时候没人相信他,我爷爷就很抑郁,每天都往上面递报告。”

    “那有没有可能是军事舰船,上了反侦察涂装?”林景明皱着眉头道。

    “谁知道呢,”黄毛耸了耸肩,“那会儿十四主星有半数在冷战,谁敢为了一个有的没的报告来这么个三不管地带大张旗鼓地查啊,也就我爷爷还想着了。”

    “那后来呢?”林景明端着碗,忍不住又盛了一次汤。

    舰船坠落的那一刻,或者是被困在容器里羞耻冰冷的数个小时里,林景明都没想过他还能在晨光微熹的观测塔上听一个年轻的观测员唠叨久远的往事,下方是浩瀚的绿色波涛,手里还捧着热气腾腾的牛rou汤。

    林教授一向觉得生命是很神奇很莫测的一种东西,命运也是。

    即便是黄毛的故事听得他仍然一头雾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