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女 5 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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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这也许是离家出走。 很快,她便强迫自己否认了这个念头:不,这不是。 辛西娅独自一人走在街上,晚上很冷、很冷,原来这个时间外面会这么冷,这是她从未想过的。 今晚似乎格外寂静,眼前的道路上干干净净的,什么都没有。没有人,没有马车,没有巡逻的警察,也没有或许会突然从暗巷中窜出来的醉汉或是歹徒。 似乎整个世界都只剩下辛西娅一个人了,如果放在以前叫她想象一下身处这样的场景她会有何反应,她一定会觉得自己会惊慌失措,甚至崩溃哭泣。但当她真正行走在黑夜之中,她居然感到无比地安心。 辛西娅不可能离家出走,现在那栋让她背上了十五年贷款的小楼就是她唯一的归处。她没有能够收留她过夜的朋友,也不可能冒着让剧团被父亲找麻烦的风险回剧团宿舍住,就算她在争吵之后跑出家门,她也只不过,只可能是出来走走而已。 她最终还是要回去的。 有家可以回明明应该是令人高兴的事情,但辛西娅现在想到她还要回那个有父亲在的家,就感到非常绝望。 ——做情妇有什么不好的? 她没有想过,自己的父亲会说出那样的话。 辛西娅已经很多年都没有那样激动过了,她哭着和父亲争吵,现在眼睛很痛,头也很痛。 没有必要和他争吵,没有必要为那种人生气,辛西娅早就知道,她不该对他抱有任何希望的,但她还是为此感到异常难过,难过到没有办法继续在自己的家里待下去。 缺乏休息的身体非常疲惫,她自己能够感受到,她的步子已经摇摇晃晃的了。 但她还是不想回家。 前方出现了人影,那像是个醉得走路都走不稳的醉汉,他的步伐东倒西歪,辛西娅抱紧了自己的丝绒布包,低下头去,加快了脚步。 不要和这种人扯上关系为好,面前的中年男人醉倒的样子可恨地熟悉,她曾经见过很多次这样的人,很多次很多次……所以她很清楚,和这种状态下的人没有沟通的可能。她希望对方最好醉得看不见她,毕竟这种醉汉总会sao扰和调戏过路的女人。 她胆战心惊地与醉汉擦肩而过,对方似乎真的没有看见她。辛西娅又走过一段路之后才偷偷回过头去,她在发现已经看不到对方的身影时,才松了一口气。 她似乎该找个安全的地方,但在她看来,她没有必要去旅馆浪费钱,如果去剧团过夜……不,现在太晚了,而且步行过去也有些远。 “……唉。”辛西娅叹了一口气,夜里起了雾,街道显得越来越陌生,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走到哪里了。她实在走累了,就随意地在陌生小巷中的一个空置的玻璃橱窗前坐下歇脚。 她的行为非常危险,非常不可取,她自己也知道这一点,但她现在的心情不知为何非常轻松,好像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了。 辛西娅出门时,带上了她的丝绒布包。她现在才有空翻一翻里面都有什么:一串自家的钥匙;一些零钱,节省一些的话,大概够她在外面吃两天饭,或者她也可以用这些钱在旅馆的三人间住一晚;一叠剧本,等一下还是要抽空把台词背熟,除此之外,还有…… 黑色的小盒子。 辛西娅把盒子打开,小鸟胸针还是显得那么可爱,黑色的小眼睛显得那么机灵活泼,银色的翅膀上用颜料细细地上了色,彩色的羽毛工艺非常精细,无论看多少次,辛西娅都好想拥有它。她恋恋不舍地把胸针拿出来,捧在手心观赏了一阵之后,还是把它放回去了。 它很漂亮,她很想要它,但这不是应当属于她的东西,爱芙罗黛蒂小姐弄丢了重要的东西,也一定很心急吧。 不如……她昏昏沉沉地想,不如就在那家店开门之前一直等着吧,这样的话,店主或是爱芙罗黛蒂小姐,应该也会……放心的…… 爱芙罗黛蒂……爱芙罗黛蒂……真是少见,不,根本闻所未闻的名字……但辛西娅居然觉得有些耳熟。 爱芙罗黛蒂……爱…… 街上的雾气似乎更浓了。 她终于迷迷糊糊地想起了什么,但她实在是太困太累了,眼皮好像要粘在一起了一样。她努力让自己不要在街边睡过去,但她还是失去了意识。 直到—— 空灵的铃声在寂静之中响起,像是许多小店都会在门后挂着的铃铛发出的声音。 辛西娅一下子睁开了眼睛,眼前模模糊糊的,意识也一片混沌,但她好像看见了,自己面前有人。 不,她看不清楚……奇妙的昏沉感很快包围了她,她皱着眉头闭上眼,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累了,只想好好地睡一觉。 “哎呀,”她在梦里听到了带着笑意的声音:“小羊怎么会睡在这里?” 辛西娅再醒过来的时候,震惊地发现,自己居然睡在床上。 陌生的床,陌生的房间,枕头上有陌生的幽幽香气,这,这里,这是……辛西娅被吓得清醒过来,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体,衣物都好好地穿在身上,也没有异常的感觉。 她松了一口气,又试图寻找自己的财物,发现她的丝绒布包好好地躺在床边的椅子上。 这里是哪里?我为什么会……她困惑地起身,环顾四周,这是一个很宽敞的大房间,她看到了很多她感到陌生的器具,甚至在桌上看到了一堆像是宝石的东西——不,那一定是彩色玻璃吧。头顶有一扇窗,阳光从那里洒进来,辛西娅观察了一下房顶的形状,觉得这间房间也许是阁楼。 犹豫片刻之后,辛西娅警惕地拿上自己的布包,推开了房门。 面前是通向楼下的楼梯,这里果然是最顶层的阁楼。那么,这里是哪里呢?她抱着疑惑,往下走了一层,看到了好几道房门。她没有一探究竟的欲望,只想尽快离开这里,便又向下走了一层。 这里她倒是认得了。 辛西娅呆呆地看着面前有些熟悉的布局,许多张木桌上摆着许多不同类别的商品,不远处窗边的小桌前的黑色身影也非常眼熟。 这里是她昨天误入的杂货铺,而前方不远处的,大概就是…… “爱芙罗黛蒂小姐?”她小心翼翼地出声,女人果然回过头来了。 今天对方没有再戴上兜帽,辛西娅再一次真切地将对方的容貌尽收眼底的时候,又不自觉地呆了一下。女人翡翠一般的美丽眼睛深邃而诱人,辛西娅与她对视的时候,总觉得心跳好像有些不对。 她在好几秒之后,才有些慌乱地反应过来:“对了,”她顾不上去深究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家店里,迫不及待地从自己的包里摸出那个小盒子:“这个可能搞错了,里面是胸针……” 她将盒子打开,捧着打开的盒子,将小鸟胸针展示给对方看:“它看上去真漂亮,一定很贵吧。感谢你的心意,但我不能收下它。”她低着头,在勉强组织好语言之后,才敢抬头看向女人的脸。 女人依旧从容地微笑着,她看着胸针,眼神中没有丝毫惊讶:“我觉得它很适合你。”她的声线优雅又柔和,辛西娅不知不觉就静下心来,一心只想听她继续说话了。 白皙纤细的手指缓缓地伸向了胸针,辛西娅望着她的指尖,觉得连时间都慢了下来。爱芙罗黛蒂小姐的指尖非常好看,指甲修剪得圆润而完美,她并没有留贵妇人会有的长指甲,也没有涂上指甲油,辛西娅还是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没有任何装饰的女性的手指,也能这么美丽。 “你昨天晚上,睡在店门口了。” 她完全听不进去女人说的话,她只是呆呆地望着女人的手,几乎移不开视线。她回过神来之后,有些紧张地站直身体,甚至显得有些僵硬地继续维持着捧着小盒子的姿势。这个小盒子实在很像是装戒指的那种盒子,她现在的姿势……从侧面看,可真像是求婚。 辛西娅几乎要被自己逗笑了,先不提胸针其实是爱芙罗黛蒂小姐的所有物,女性和女性,怎么能……她突然想起了某件事,大脑像是卡住了一样,一时没有办法继续思考下去了。 “你有使用过它吗?”女人悠悠的声音传入耳中:“不如先试试吧。” 在辛西娅反应过来之前,某种清幽的香气便飘到了她的身侧。爱芙罗黛蒂蓦地凑近,将那枚小鸟胸针给辛西娅别上了。 辛西娅惊讶地低头,她出门的时候只穿了朴素的黑色连衣裙——服装店里最便宜的那种长裙,大街上随处可见,她甚至觉得大概大多数平民女性的衣柜里都会有这条裙子。她看着自己廉价简朴的衣服配上那么漂亮的胸针,一时居然有些焦急:“不,这样……不配的……”她觉得,大概只有美丽昂贵的礼服,又或是贵妇小姐会穿的高档衣服,才配得上这枚胸针。 爱芙罗黛蒂的唇边带着一抹浅笑:“在我看来还不错。”她牵起辛西娅的手,将她带到座位上坐下:“早安,辛西娅,要来杯早茶吗?或者,你想先去洗漱吗?” 手上传来温暖又柔软的触感,不知为何,这份轻柔舒适的触感令人感觉有些飘飘然的。辛西娅在座位上坐了好久,才慢慢回过神来:“啊。”她自己都被自己吓到了:她怎么会突然发起呆来呢?这可太没礼貌了。她局促地站起来,小声说:“方便的话,我想先借用一下盥洗室……” 窗外的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她认为自己还是在不久之后直接前往剧团会比较好。 爱芙罗黛蒂将辛西娅带到盥洗室后,便慢慢地走回了她喜爱的小桌之前,她随意地挥挥手,桌上的茶具便自己动了起来,她自己则是缓缓地下楼,从陈列柜的间隙中穿过店铺,走出了小铺的大门。 临窗的小桌上,小巧可爱的茶杯和茶碟像是小动物一样一跳一跳地前进,乖乖地自己跳到了应该在的位置。不远处的柜门缓缓打开,精致的小木盒飞了过来,在将茶叶倒进茶壶之后,又规规矩矩地飞回柜子里乖乖躺好了。清水从中被无形的力量抽出来,在半空中沸腾,然后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一滴不少地注满了茶壶。 在茶香飘出来的时候,爱芙罗黛蒂再一次踏入了店中。 她像是只离开了两分钟,像是在店外透了透气便回来了,但她怀中已经多了一个纸袋。魔女缓缓走上楼梯,在座位上落座之后,正好听到了楼上盥洗室的门打开的声音。木门发出了“吱呀”的响声,艾伯特一直都有着这样的怪癖,他十分喜欢老旧木门发出的难听响声,他在爱尔兹群岛的住所甚至像是年代久远的危房一样,每走一步,地板就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让人不禁怀疑自己向前迈出下一步的时候地板会不会塌掉。 辛西娅回到二楼的时候,看到了仍冒着热气的清茶和刚出炉的新鲜面包。她有些惊异地看着女人,对方从容地对她微笑:“来,过来坐吧。”她的声音很温柔,像是带着某种魔力,诱惑着辛西娅,令她在完全来不及思考的时候就照做了。 “不介意的话,想和我一起吃早餐吗?” 辛西娅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坐下来的,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在女人对面落座了。 切成片的面包柔软而蓬松,还是温热的,像是才刚出炉。辛西娅为它抹上果酱,有些忐忑地咬了一口。 面包柔和的香气与柔软的口感,和果酱酸甜的味道结合在一起,令她忍不住舒展了眉眼。 “你喜欢面包。”爱芙罗黛蒂只是喝了一口茶,微笑着观察着她:“也喜欢草莓果酱。” 辛西娅咽下面包,笑着点头表示认同:“很美味的果酱,是你自己做的吗?” “不。”女人失笑:“是在街角买的,我对烹饪一窍不通。” 这个说法令辛西娅感到有些惊讶,家庭事务被默认为女性的工作,每个女孩都会从小被母亲教导如何下厨,如果说有女性不必学习这些,不必为家人做饭,那……爱芙罗黛蒂小姐果然出生在非常富裕的家庭吧? 女人像是并不在意她在想什么,她将视线移到辛西娅胸前,缓缓地陈述道:“你也喜欢这个胸针。” 辛西娅在一瞬间有些惊讶,她想要否认,一时却不知该如何表述。 “既然喜欢,为什么不收下呢?”女人唇边的笑容非常诱人,她问了一个像是富家小姐才会问出的、非常天真的问题:既然喜欢,为什么不能拥有呢? 辛西娅压下内心奇怪的悸动,缓缓摇头:“我不该收下它。” 这对她来说是理所当然的。她有很多喜欢的、想要拥有的东西,但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早就明白,不是一切她想要的东西,她都能够拥有。 心仪的角色、她真正喜欢的那栋房子、曾经在宴会上吃过一次的昂贵的海鲜烩面、温暖平和的家庭环境、慈祥的父母、真正愿意了解她的朋友和恋人……这些她全都无法拥有,可爱的小鸟胸针不过是平凡的其中之一罢了。虽然心中总会留下遗憾,但她已经习惯了。 精致漂亮的、看起来很昂贵的胸针,是现在的她不该拥有的东西。 如果说是不能拥有,那么也许其中还存在可能令她产生不该有的欲望和幻想的空间,所以她一直告诉自己,那是她不该拥有的东西。 不要多想,忘了那些东西吧,她将要付出的代价远高出她所能承受的极限。 女人笑着,漂亮的手指不紧不慢地点着桌子,她的指甲上没有任何装饰,指尖看起来莹润自然,非常完美。辛西娅在忍不住盯着她的手看的时候,听到了她的声音:“就当作是回礼。” 回礼? 辛西娅感到有些迷茫:她今天是第二次见到爱芙罗黛蒂,之前也没有做过任何应该得到回报的事情……她在茫然之中,看见女人缓缓地笑了起来:“点心是茶的回礼,胸针是发饰的回礼,这很合理。” 点心?茶?发饰?辛西娅在混乱之中,似乎理解了什么:爱芙罗黛蒂小姐是在说,这个胸针是发饰的回礼?她下意识地拼命摇头:“不,那个,那个发饰……”那实在太廉价了,廉价到辛西娅难以把它的价格当着女人说出口。 “那个发饰很可爱。”爱芙罗黛蒂轻轻笑着:“谢谢你。”从来没有人试图给魔女送这种东西,说实话,她觉得这还挺有趣的。魔女不喜欢欠下任何东西,包括债务和人情,给予对方价值更高的回礼对她来说理所应当。 女人的笑容看上去非常好看,辛西娅呆呆地望着她,甚至觉得自己好像又闻到了女人身上的幽香。 “之前不是说过了吗,自己最喜欢的东西,才是最有价值的。” 她看到女人伸出了手,她感受到自己的脸颊被微凉的指尖碰到,脸颊上的一缕碎发被女人慢慢拨到她的耳后,辛西娅不知不觉地屏住了呼吸,她望着浅浅笑着的女人,总觉得自己的心跳有点不对劲。 黑色的长发看上去还是那么美丽和柔顺,纯粹的黑色衬得女人的肌肤有些苍白,甚至令辛西娅觉得她看上去有些柔弱。 “收下它吧,这是我的愿望。”女人的声音依旧慢悠悠的。辛西娅有些迷迷糊糊的,差一点就点头了,但她突然惊醒过来:“不,这,这实在差得太多了,不能作为……” “这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女人依旧笑着,她轻松地说出了像是在炫耀财富一般的话语,但奇迹般地没有令辛西娅反感,也许是因为,爱芙罗黛蒂的态度实在是太过自然了。她似乎和所有人都不一样,她身上像是带着一股令人着迷的神秘气质,令人忍不住想要一直注视着她。虽然女人对她十分温和,举止也十分优雅,但辛西娅没有来由地觉得,似乎没有事情能令她露出愁眉苦脸的表情,似乎所有的事物都能被她掌控。 辛西娅望着她,忍不住喃喃道:“这不对等……”真奇怪,她没有来由地就想听从女人的话,想要满足对方的愿望,这是一种奇怪的欲望,她在此之前从没有过这种感受。 “好吧,如果你觉得,这不对等,”女人依旧在笑着坚持:“那就用其他的东西来补偿我吧。” 其他的东西?辛西娅刚想说自己没有钱,便看见女人站起身来,弯下身子,从上方凑近了她的脸。 好闻的奇异香气在一瞬间接近了,辛西娅望着近在咫尺的女人的脸,只觉得身体一下子热了起来。 柔软的手指再一次碰到了她的脸颊,女人用手掌慢慢地抚摸着她的脸,这种举动太过亲昵和暧昧,辛西娅觉得自己脸上好烫。她晕乎乎地看着对方,如果是男性对她做出这种事情,她恐怕已经在尖叫了,但,但是…… 啊,说不定是因为,爱芙罗黛蒂小姐来自异国,所以不太熟悉这里的礼仪,也许这在外国是很正常的事情…… 心脏跳得好快,胸口传来的感觉非常刺激,令她的喘息都有点发抖。“补偿”……她不禁又想起了某件她不愿回想起来的事情,难、难道…… “有时间的时候,就过来陪陪我吧。”女人对着她轻轻地笑着:“你也看到了,这家店很冷清,我平时也很寂寞呢。就当是我雇你来陪我喝茶,怎么样?” 原来“补偿”是指这个,我在想什么啊……辛西娅为自己心底的下流想法不会被爱芙罗黛蒂小姐知道而感到庆幸。她很快笑着开口:“当然可以,但这种事,我不需要任何报酬就……” “不要急着拒绝。”女人望着她,轻声说:“不会太久的,辛西娅。我只答应了远行的店主,会在这里待三十天。从现在算起,还有二十七天。” 二十七天?辛西娅望着她,不知为何有些失落:“那之后,你……” “也许会继续四处转转呢。”女人望着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般:“啊,之前没有说过吧,我其实一直在世界各地旅行,去各种很少有人会去的地方,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的。” 辛西娅睁大了眼睛望着她,她只在故事中见过这样的冒险家,她从未想过会有一天能亲眼见到这样的人,并且……对方还是女性。 世界各地,少有人去的地方,真好啊。她从寥寥数语中幻想出了美好而陌生的异国风景,从心底感到羡慕与向往。她从小就没有踏出过这座城市,她没有钱去旅行,也有些害怕陌生的地方,所以她根本就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今后,我也不知道我是否还会来这里,所以……常来陪陪我吧,辛西娅,胸针就当作是你认识过我的纪念品。” 对方都说了这种话,辛西娅相信很少有人能在这种时候继续拒绝。她没有再犹豫,有些难过地答应了对方,同时想着临别时该准备什么礼物,才能让自己心里舒服一点。 “上午来就好,我会准备好早餐等你的。”女人对着她轻轻笑着:“毕竟你晚上还要工作吧。” 正是如此,辛西娅感激地对她点点头,觉得她真是体贴又亲切。但下一刻,她便有些惊讶地意识到了什么—— “你,你知道我是……”她震惊地望着对方,她还以为对方没有认出她来呢。 魔女微微颔首:“你的表演相当精彩。”她从来不吝于赞美她认可的对象:“下一部戏在什么时候,我会去看的。” “下、下一次,是……”热流一下子冲上大脑,辛西娅突然觉得非常羞耻。她面对着看过她演出的爱芙罗黛蒂,总觉得有些无地自容。舞台上的她和舞台下的她似乎一向都是割裂的,她总觉得,面对喜欢她的表演的人,她应该表现得更,更…… 而且,新的那部戏剧,连她自己都……说实话,如果她有选择的权利,她一点都不想演那么奇怪的剧本。 “大概,要等到下个月……”辛西娅在吞吞吐吐地说出这句话之后,才意识到了什么。现在是十月初,爱芙罗黛蒂小姐还有二十七天就要离开了,而要在下个月的月底才会第一次公演,无论怎么想,都是赶不上的。辛西娅露出了有些茫然的表情,她呆呆地道:“不能,不能晚些再走吗,你可以住在我家……”她和女人才第二次见面,但她居然会因为对方将要离开的事实感到沮丧,这真奇怪。 “恐怕不行。”爱芙罗黛蒂有些遗憾地道:“下一站是阿德洛半岛,已经确定好了。”十月中旬,正是那里的药草长势最好的时期。 辛西娅有些失落地看着她,真心实意地道:“那真是太遗憾了。”她想,如果爱芙罗黛蒂小姐愿意来看的话,她应该能为她争取到除贵宾包厢之外最好的座位。主演和重要配角一向都有安排一两个好位置的特权,但辛西娅的父亲几乎不会来看她的演出,她一向都会放弃这项权利,选择多拿一点工资。 “说起来……”女人像是为了缓解稍显沉重的气氛一般,轻声道:“辛西娅,是艺名吗?” 辛西娅愣了一下,她很快苦笑着承认了:“是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总觉得胸口闷闷的。她昨夜在街边睡着之前,终于想到了,她为什么会觉得爱芙罗黛蒂这个名字耳熟。 她在大概十二岁左右的时候,遇到了一位来剧团兼职帮忙处理剧本的作家,他叫艾森,是个和善的中年男性,从衣着打扮看来过得稍显困窘。辛西娅那时候还小,是被在剧团负责搬运大型道具的邻居介绍进来打工的,她被分给这位要求颇多的作家干杂活,而不识字的她时常会帮不上忙,那位作家便偶尔会在休息时间教她识字和读写。 艾森待了半年就走了,说是要搬到首都去继续写作。辛西娅从他那里学到的不多,但珍贵的基础知识加上她之后断断续续的自学,也令她慢慢地可以开始读书了。她直到现在都非常感激他,如果不是因为他,她恐怕连剧本都读不懂,自然也不可能有登上舞台的机会了。 就是在那段时间,辛西娅在作家的废稿中接触到了“爱芙罗黛蒂”这个名字。 这是个很少见的名字,她这样感叹之后,艾森尴尬地笑着说,这其实是维纳斯在北方的卡特那王国的名字,他想写一个女神和人类男子相恋的故事,但无论是谁都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最后这个故事变成了只有三章半的废稿。 那之后辛西娅自己查过资料,维纳斯女神在本国象征着爱与美,每间教堂的侧面都会有她的雕塑,是一位会温柔地祝福新人的女神。而在遥远的北方的一些国家,她却有着略显不同的身份。爱芙罗黛蒂女神掌管着爱情、美丽与性欲,在带来这些的同时,也会带来由爱情、美丽与性欲催生的灾祸。她会温柔地祝福新人,然后温柔地注视着新人之间的爱情因灾厄而走向终结。因此,在北方,向新人赠送爱之女神的雕塑属于一种类似诅咒的行为。 这个名字恐怕并没有什么好的含义,辛西娅认为不会有任何父母想给自己的女儿起与灾厄有关的女神的名字。 辛西娅是假名,而爱芙罗黛蒂无疑也是假名。 这看起来还算公平,她们对彼此报上的都不是真正的名字。她以为在自己承认了辛西娅是艺名之后,会被问到真名,她默默地准备好要在这时也问问对方的真名,但女人居然只是笑了笑,并没有问出辛西娅预想中的问题。 “这个名字很好听。”爱芙罗黛蒂笑了一下:“美丽的月亮女神。” 辛西娅无法确定这究竟是不是在夸她,但她却不自觉地感到脸红。她似乎总会在面对她时感到有些羞涩,这是为什么呢? 她们之后又聊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时间不知不觉就到了早晨十点。辛西娅发现这点之后,慌慌张张地告辞了,她准备直接去剧团,找点东西果腹——好吧,准确来说,就是剧团免费提供的干巴巴的面包。今天运气好的话,也许会有味道还不错的汤。 按照剧团的预定,明天才是第一次彩排的日子,结果剧本的作者卡珊德拉女士还有导演林赛女士突然一同决定将彩排提前到今天。所有人都非常意外,并且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对这次突然提前的排练感到吃力,演出过程中出现的问题也有很多很多。林赛女士在排练开始之后不久便显得非常不快,中途开始,表现最差、没能好好背出台词来的男主角突然开始被发狂的林赛女士激烈地训斥,一边的女主角辛西娅和第二女主角伊芙琳都战战兢兢的,完全不敢出声。结果,今天一整天下来,他们都没能排练完一半。 “好了,今天就到这里!你们明天最好能给我拿出更好的表现来,否则,我会考虑换掉不适合出演的人。”林赛女士气冲冲地摔门离开之后的一段时间,练习室里的所有人都还能通过她鞋跟发出的清脆声音感受她的愤怒。在她的脚步声完全消失不见之后,男主角便开始低声咒骂这位脾气一向不太好的导演,伊芙琳则是跟着卡珊德拉女士离开了。疲累的辛西娅看看时钟,叹着气和其他人一起走出练习室,然后独自走去了剧院的后门。 今天停演一天,辛西娅和伊芙琳都很闲,也许这就是她们突然决定把彩排提前的原因吧。辛西娅对这部剧本没什么自信,但总算没犯什么错,而伊芙琳今天的表现却让她有些惊讶。伊芙琳饰演男主角的meimei,演技比之前竟然有了不小的进步,虽然她对台词还不太熟,但作为第一次彩排,这也算得上是令人满意的表现了。 辛西娅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摸出自己的小小怀表,心情稍微有些复杂。这是她在成为演员的时候,父亲送给她的礼物,当时她其实只是个很小很小的配角,他却显得非常高兴,甚至比她本人都还要高兴。 他清醒的时候……其实…… 马车停在家门口的时候,辛西娅松了一口气,虽然屋内仍亮着灯,但门口没有那些穿得比她还好的侍从在。父亲似乎还醒着,他今天没有喝到深夜才回家吗?辛西娅快乐地踏入门厅之后,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 客厅的桌上有好几个酒瓶,其中有几个空瓶已经倒在桌上了。 醉醺醺的男人原本趴在桌上,他听到声响,慢慢地抬起了头:“你回来了?” 就在辛西娅想要出声的那一瞬,男人猛地站了起来,他踢倒椅子,朝着辛西娅扑了过来,面容因愤怒而显得狰狞:“你昨天去哪个男人家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个……!” 辛西娅躲过了他的突然袭击,她很快反应过来,开始咬牙切齿地提起裙子朝楼上跑。 身后追逐的脚步一直紧紧跟着她,直到踏上楼梯才变慢了一些,心脏跳得好快好快,她惊慌又恐惧,拼命地奔跑着,直到冲进自己的卧室,拼尽全力地把门反锁,然后搬了重物来堵住这扇门。 沉重、可怕的撞击声很快响了起来,辛西娅用被子盖住自己,缩在床上,止不住地发抖。 “梅兰莎!给我开门!你这个婊子!!你昨天半夜去哪个男人家了,不是跟你说过了,安心跟着昨天那位先生,和他生活就行了吗!” “你连父亲的话都不听了,我辛苦养了你这么多年,你——” 她的呼吸异常凌乱,充斥胸口的那份慌乱与悲伤,和她小时候所经历的一点分别都没有。 “不知检点!我早就知道,在那种地方工作出不了正经人!你都去过多少男观众家里了?!” 他老了,他长期被劣酒毒害的身体远没有十几年前灵活,只要她想逃跑,他就已经打不到她了。 “砰、砰”,可怕的砸门声不断地传来,门外是男人的怒吼与不堪入耳的咒骂,辛西娅沉默着松开自己的棉被,慢慢地走到了房间的窗前。 脸上湿湿的,眼前模糊不清,她用力地用手背擦了擦眼睛,又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稍微让自己冷静了一点。 房间内一片漆黑,仅有窗边有着微弱而温柔的月光。 她低着头,静静地望着自己握成拳的、正在颤抖的手。 而她,已经成长了。她今年二十岁了,能够自己养活自己,能够在从事自己喜爱的事业的同时获得一笔对女性而言十分丰厚的收入,改善自己和家人的生活,从贫民窟搬出来,甚至买下中上层家庭才能负担得起的房子。 她曾经为此沾沾自喜,甚至洋洋得意,但这其实远远不够。 其实愚蠢的她,在非常勉强地顺从了父亲,买下这栋房子的时候,心底有着不该有的无聊想法。 那时她以为,也许新的生活就要开始了,她有不错的薪水,能负担基本的生活,甚至能有小小的娱乐,父亲也不需要再为了生计去做那些苦力活了。在不再需要为生计发愁之后,他们是否能回到一开始那样的生活呢,像是mama尚未去世之时那样的,幸福而和睦的生活? 现在她很清楚,那些都只是愚蠢的想法而已,她以后,绝对、绝对不会再有这样的,不切实际的妄想了。人很难控制自己的想法,却有可能控制得住自己的行为,她下定决心,以后决不能再做这种傻事了。 她再也不会—— 再也不会做梅兰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