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乌云悄悄弥漫
阮述而吓了一跳,在开头几秒的静默里,只是怔怔地看着顾随拢住他的指尖。 那上面有yingying一层,最近这一个星期被磨出来的茧。最开头几天洗澡的时候碰到热水都疼,现在已经没什么感觉了。 他感觉到顾随的手指上也有薄茧,那是弹吉他的印迹。 而自己是什么,是搬砖。搬砖是什么,是网上的一个笑话。 不愧是笑话,太可笑了。 阮述而抽回手指,莫名其妙:“你干嘛?” 他抬头撞见顾随罕见的愠容,顾随简直想踢他一脚看是不是木头做的:“你就为了这个,去干工地的活,你……”他还想说点什么,眼见阮述而又从背包里像掏百宝袋一样掏出一个盒子,顾随猛地不说话了。 是了,光是几千块的口琴还不至于让阮述而这么拼命。 那个包装太熟悉了,他不用打开盒子都知道里面是什么。 一块长焦镜头,跟他被弄坏的那块一模一样的。 顾随深吸一口气:“刘小泉告诉你的?” 阮述而觉得他这忽然平静下来的表情反而让自己陡然升起一股惧意:“那天在霓色,那小子喝了两口啤酒就醉,走廊上正好撞见我……”说着说着他也噌地起了怒意,“肖远扬找你麻烦这种事怎么能瞒着我?他肯定是因为……” “他还说什么了?”顾随打断他。 “啊?”阮述而怔住,这样的语气是他从没在顾随身上听见过的。 “刘小泉还跟你说了什么?” 阮述而稍稍别过头,有点不自在地道:“叫我不要再拖你后腿。” “别听他的。”哐一下,顾随一拳砸在桌子上,把他刚摆好的木棍都震散了,阮述而一激灵,抬头望向他。 时间好像过了很久,夕阳渐渐沉了下去。 赵述之被狗追着几乎沿河跑了一圈,好不容易才气喘吁吁地回到位置上大口喝起了橙汁,莫名觉得气氛好像有点微妙。他看看和往常一样一脸平和的顾随,又看看双颊有些飘红眼神有些飘忽的阮述而,狐疑了半天却也没看出什么。 而阮述而此刻心脏依然怦怦直跳。妈的……他都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句粗口,谁说顾随脾气好的啊!刚刚冲他发的那通大火,把和阮福生对骂当吃饭的他都差点给吓哭了。 *** 天气预报这玩意儿,永远都是薛定谔的准确率。但也不知道是谁的人品好,昨天还晴空万里,今天一早起来顾随就发现窗外阴沉沉的,朔风里带着湿气,是南方人最讨厌的冬季雨天。隔着那棵老香樟树,对面的窗户半开着,房间里早已空无一人,阮述而每天都是天边才蒙蒙亮的时候就启程去工地了。他们约好,今天谁也不送谁。 一会儿要是下雨了,他这窗户会不会飘雨?顾随甚至起了爬树过去帮他关窗的念头。 而当他意识到自己真的这么做了之后,顿时有种懊恼的感觉,感觉自己有点蠢。 在这个小房间里也就住了几天,几乎没有任何私人物品。顾随掩上门之前回头看了一眼,就跟他来时一模一样,恍惚间有种错觉,这里更像是阮述而的房间而不是他的,一切变得像迷雾般氤氲而不可捉摸。从离开到客运站这一路上,他没有拿起相机拍照。 他想用自己的眼睛记住最后的片段。 年关近了,该还乡的估计都已经还乡了,客运站外面的三轮车都少了很多,对进站而非出站的顾随那是不屑一顾,完全非当初的“众星捧月”可比。之前光顾过的小卖店依然坚挺,顾随正想着买包话梅路上解解闷,便见曾经帮忙照看行李的大姐朝他挤眉弄眼。 “金花姐,预祝春节快乐。”顾随迎上去。 “哟,还记得我的名字呢。”对方显然非常受用,“年轻人就是记性好。”她没说出口的心理活动是:看来老娘依旧风韵犹存,小伙子对我的芳名难以忘怀呢。 顾随笑着掏出钱包:“姐,给我拿包话梅吧。” 没想到刚一动作便被金花按住,压低声音:“这真的是撞枪口上了,上次偷你钱包那个小贼又来了!” 顾随一怔,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说的应该是赵述之。回头一看小孩正躲在柱子后面呢,在他走过来的时候保持着一脸想逃的冲动。 “你怎么跑这来了?”顾随揉了揉他的头,昨天说好不送行的。 “我……”赵述之一双黑眼珠滴溜溜地转,还没想好怎么回答。他原本习惯了这种时候胡诌个什么借口搪塞过去,但看着顾随耐心而又平静的眼神,忽然就有点憋不住了,鼓起勇气,“顾哥,我能不能跟你一起去A市呀!” 顾随着实吓了一跳:“发生什么事了吗?”不对,根本不用问,一定是发生什么事了。他放柔了声线,“又跟你哥吵架了?” 赵述之摇摇头。“他还什么都不知道……不,”他迟疑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般,又带着股恼火,“说不定他什么都知道,只是装蒜罢了。” 顾随不明所以,正想问些什么,候车室外响起几声催促的喇叭,去A市的大巴到了。顾随转头看了大巴一眼,余光看见赵述之的神情迅速黯淡下去。“我把手机号码告诉过你了,有什么事情随时打电话给我,知道吗?” 喇叭声越来越急促,赵述之瘪了瘪嘴,眼眶还是红了:“顾哥,你要是我哥就好了……” 顾随瞄到司机已经打开车门下来对他又吼又叫地比划着手势,戳了戳赵述之的额头:“你啊,说这种话,你哥可是要伤心的。” “他会吗?”赵述之抬起头。 “别用问的,”顾随按出行李箱的拉杆,“回想一下每次你跑了,哭了,被欺负了,你哥是怎样出现在你面前的。” 赵述之目送顾随走出候车室,司机面色不善地接过行李箱,顾随上车前对他挥了一次手。坐在座位上又隔着窗子挥了一次手。 他抹了把眼泪,用力伸长手臂挥了回去。 *** 冬天的车厢又热又闷,还充满着令人不太愉快的气味,顾随不禁羡慕起上次鼻塞的自己。司机一个大转弯异常潇洒,窗外的风景迅速从两侧往后掠去,眼看着路旁从楼房变成荒林,顾随感觉越来越胸闷气短,似乎是晕车了。难道昨天吃太多烧烤导致肠胃不适?他在座位上几次三番地辗转,搞得邻座的大叔以为他想上厕所,用夹生普通话劝道:“想上厕所现在去是最干净的,等过了一个小时,哇打开门那场面……” 顾随终于忍无可忍地站起身举手。 一分钟后,他带着一黑一白两只行李箱孤零零地站在路边,飞驰而过的汽车扬起的尘土迷得他眯缝起双眼。隔着车窗玻璃,一群乘客对莫名其妙说要下车的他露出看傻子一样的同情眼神。 不对啊,今天不是月初,智商应该没有欠费啊……顾随喃喃自语,从大早上爬树过去关窗开始就觉得自己的行为不太对劲。傻就傻吧,顾随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阮述而发现他没有回去时露出的和那群人一样的宛如看智障的表情,差点笑出声。 就悄悄回去看一眼赵述之在不在就好,他心想。在车站时赵述之虽然如往常一般别别扭扭,但不知怎地顾随感觉有些异样,希望自己只是敏感过度。他看了看天色,乌云已经悄悄弥漫开来。 他抓紧时间,好不容易把两个箱子送回吴叔的院子,正在阮述而家门口探头探脑,冷不防里面开门出来,两个人差点撞了个满怀。 虽然从没正式打过照面,但顾随没来由地有些心虚,好在阮福生似乎没认出他这位炒栗子土豪客户,虎虎生威的眉头展示出一贯的怒容:“你找谁?” “赵述之在吗?” “谁?” “知了在吗?” 阮福生举着手机,没好气地睨着来客:“不在!一个两个都不知道死去哪里!” 顾随瞥见那台老人机屏幕上显示的是阮述而的号码,一直没有接通。阮述而在工地的时候一般都把手机静音的。 阮福生注意到顾随的视线,狐疑地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机屏幕,忽然问:“我看你好像有点眼熟……”还是被认出来了啊……顾随心想糟了,没想到阮福生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跟我孙子看起来差不多大啊,是不是认识他?” “哦,我们是同学……”顾随小心翼翼地回答。 “这臭小子根本不接电话,手机买来不接电话有什么用,净会浪费钱,”老头子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抱怨了一通,才想起正事,“他最近说去一个什么工地干活,你知道在哪吗,他说了几次也不知道什么拗口的地名,根本记不住……” 眼见又要陷入无休止的抱怨中,顾随适时插了一句:“我知道那地方,是有什么急事吗?” “知了那家伙,总是喊着马上要回到他那个妈身边,得瑟得不行,早上我不就说了一句他妈又给他找了个新爸,他肯定没以前受宠了,让他少得意,结果就发脾气跑出去……” 顾随微微睁大了眼睛,感觉惊呆了——这种事怎么能不过脑子直接说出来!之前在人民医院的时候,顾随就领教过这位大爷从来就没有不在他人面前说家事的禁忌,只好忍不住打断:“他跑出去了?一直没回来?” “这都到饭点了,也不知道回来吃饭,要不是他妈总算想起他,我就任由他饿死算了……” 应该是终于又给了钱吧!顾随忍下翻白眼的冲动,问:“他同学家呢,打电话问过了吗?他平时常去的地方呢?” 阮福生就像噎住了一样,好一会儿才开口,声量已经低了一些:“这些一直都是他哥去找的,我哪里知道……” 顾随瞥见院子里躺着一辆自行车,也不顾自己是不是不问自取了,直接搬了出来:“我去工地找阮述而,要是这期间知了回来了,你就打电话给阮述而,如果打不通就打我的电话。”顾随直接拿过阮福生的手机往通讯录里输入一串数字。 等他跨上自行车,阮福生突然扯住他袖子,才开始感觉有些紧张:“不、不会出事吧?” 一句冲动的话临出口了硬生生被顾随咽了回去,他安抚性地拍了拍老人的手背:“您先回屋等着,我们会把知了带回来的。” 将近年关路上车水马龙的,顾随速度不减从边上蹭过去,直接骑着自行车冲进写着“施工重地”的招牌底下,半栋围着绿网的建筑有工人在上上下下,全是灰扑扑的背影,顾随平生难得一次大声嚷嚷:“阮述而!” 等了一会儿,一颗乱糟糟的头从三楼平台上探出来,幽黑的眼睛里有乍见时一闪而过的惊喜,但那两簇小火苗在看清顾随的表情时瞬间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