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书归梦两悠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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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封急递从边疆风尘仆仆地传入宫闱。 紫袍天子就在宠臣身边拆下这封书信,寥寥几行,换得君王笑颜顿开。他看着不明所以的宁良玉,道:“今年,陈将军要回京师了。” 皇帝心安,左右皆恭敬地贺喜,自然注意不到侍郎官煮茶时颤抖的双手。 陈慎要回京,那身为副将的宋桓当然也会回来。 宋桓,算起来,他们已有五年未见了。 宁府的院落中,宁良玉坐在书案前,一封一封的读信。泛黄的封皮上,字迹潦草,内里信笺却是工工整整的小楷,让他每每温读,都啼笑皆非。最后一封是一年前寄来的,唯有寥寥几句,似乎是匆匆写就。 那封信到的时候,宫中那位曾经产下皇子的贵人刚刚病故。皇帝大约是怜惜自己唯一子嗣的生母,难得留宿了一夜。或许天命当真在襄王身上,那位皇子出生后,不满两个月就夭折了。君王哀切,倒是有数月不曾召见他。 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等到他再见天子的时候,对方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风流情态。一切照旧,仿佛没有什么不同。可宁良玉却觉得自己就像耗损过度的器物,在这漫无边际的春情之中腐朽。 朝堂之上,冯凭原有时会用针扎似的目光盯着他。再如何隐蔽的行事也不可能瞒住所有人。一些风言风语,犹如水流一般暗涌在有心人的耳中。他到底成了媚上的佞臣。 陈慎回京的时候,他独自一人,坐在杏花楼的雅舍内,煮了一壶陈茶。说是杏花楼,装饰用的白瓷净瓶内却插了几枝红梅,散发着缕缕幽香。小炉下头是烧得正旺的炭火,铜壶烧得guntang,茶叶在里头反复翻涌、浮上沉下,煎得热烈。 外头冷得很,隐隐有絮状的飞雪。可酒楼上人头攒动,其间还有他的同僚,时不时的撩起帘子,往下看。毕竟传闻之中,老将军战无不胜,总是让人心向往之的。 “宁大人也在此等老将军入京么?”进来的是一袭湛蓝裘衣的张昌荣。 自那日之后,他就没再好意思同宁良玉接近了。对方独来独往,似乎不愿意和任何人打交道。他是不信那些谣言的,总觉得是诬蔑。可也没有亲近的借口,张昌荣倒是有心探一探老师的口风,问他既然当初把人引了进来,为何又置身事外。老师并未言语,只是道人各有志。事已至此,张昌荣无话可说。 今日,他坐在同僚之中,远远就瞧见一袭白裘的宁良玉。尖尖的下颚拢在毛绒绒的衣物里,整个人蜷成一团,坐在窗边。张昌荣再也耐不住,借口溜了出来,同他搭话。 入了冬,他似乎愈发消瘦了,眉眼间也尽是倦态。 张昌荣当然不知道。皇帝前段日子,最喜欢的就是在暖阁中逗弄他,热意蒸腾的室内,抚摸他微凉的肌肤,捣弄他的蜜处及谷道,欣赏他因羞赧与情动而泛红发热的躯体。那处被拧断的趾骨也总算被皇帝发现,于是索性寻了方槐来同他缠足。用红线金丝把足缠成窄窄一柄,塞进蜀锦做的绣鞋里。这样当然是走不了路的,不过两步就要摔倒。皇帝愈发怜爱他这副楚楚情态,每每让他穿上裙装走路,很快就倒在天子怀中,被更加肆意地玩弄。 宁良玉被他折腾数日,实在受不了,索性大冬天在室外吹了一夜的冷风。次日就高烧不退,虽然也不好受,但总算是能回府了。他灌了十来副汤汁,今日总算是能出门了。只是仍旧没有好彻底,喉头还有几分灼烧感。他坐在这烧了炉子的高楼处,也是越坐越冷。 他迫切的想见一见宋桓,哪怕是这样遥遥相望也好。 江南的冬日也是又湿又冷的,冷得刺骨。只不过那个时候他缩在宋桓的怀里,坏心眼的把冷冰冰的脚往人家小腿上贴。宋桓原本将将入睡,半梦半醒之间被那双冰渣子似的脚冷醒,气得去掐他的脸颊。当然掐了也是没用的,宁良玉这个时候脸皮极厚,甚至还拿手去贴他的后颈。宋桓无可奈何,次日就一口气灌了五个汤婆子。 宁良玉沉浸在这些细枝末节的回忆里,甚至没有注意到房间里突然多了一个人。直到张昌荣在他对面坐下,宁良玉才愣愣地抬头,有些意外道:“张大人怎么进来的?” 张昌荣无奈地说:“我一直唤宁大人,可惜您始终没听见。” 不多时,人群中传出一声声欢呼,宁良玉顿时扭头去看,就见旌旗猎猎,黑压压的骑兵从街道的尽头,整齐又缓慢的行进。 为首的将军头发花白却精神抖擞,正是陈慎老将军。他身侧两名副将,一人是陈老将军的子侄一辈,而立之年已立下战功赫赫,板着一张脸,不苟言笑的样子。另一人面容清俊,神态疏朗,一身黑裘明铠,正是宋桓。 张昌荣入朝的晚,谁也不认识,还想同宁良玉搭话。可惜,张昌荣才出声,旦见宁良玉定定地瞧着下方,神情在这盛大的欢呼声中格外的寂寥。他很想问一问对方怎么了,就听到越来越近的鞍马声。 宁良玉突然绽出一个极为热烈的笑来,让张昌荣甚至有些惊叹,原来这位宁大人居然能高兴成这样。那一刹那,有一种格外特殊的光彩,从他那张美丽的面容上迸发出来,仿佛一瞬间涌现出生机无限、春意融融。 倏然,宁良玉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头来,笑意依旧残留在他的脸上。张昌荣被这个笑容所蛊惑,唯觉心神俱醉,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他甚至无法开口问一问他在找什么,就瞧见宁良玉抓了一只红梅,挥动胳膊,往窗外掷去。 张昌荣顺着宁良玉的视线往下看,就见那位黑裘副将心有灵犀般的一抬手,便接住了梅枝。他抬起头,同抓着窗沿往下瞧的宁良玉四目相对,挥了挥手中红梅,潇然一笑。 只是这样相视一笑,就仿佛五年岁月都未曾错开,一如当年。 直到这个时候,张昌荣才注意到,这位年纪轻轻的副将似乎生得不大像武官。 “宁大人同这位,是早就相熟么?”张昌荣觉得自己嘴里发涩,古怪的很,可还是耐不住要问。 宁良玉并未抬头看他,依旧盯着窗外,似乎没听见这么近距离的问话。张昌荣不得不再问了一遍。他觉得自己不再说点什么,口腔中那股子涩味就要冲到五脏六腑了。 “嗯,”宁良玉总算大发慈悲的分了他一个眼神,点了点头回答道。 他似乎惜字如金,吝啬于谈及两人之间的关系。张昌荣不免愈发想要寻根究底,又问道:“从前是同僚么?” 直到骑兵的尾端都消失了,宁良玉才回过头来,拍了拍脑袋上的雪花,依旧含着笑,答道:“嗯,我们自小一处长大的。”却原来并非他不想谈,只是方才凝神在旁处,不愿意同他说话。 张昌荣的心沉到了谷底,面上的假笑也挂不住了,讪讪地敷衍道:“是么?” 宁良玉的眼尾还残留着笑意,难得看他这样由内而外的欣喜。清瘦的脸颊上浮现一点雀跃的红晕,微暗的室内,犹如珠玉泛起的光辉。他难得话多,兴致勃勃地同张昌荣探讨起来,“陛下接见后就要设宴,等到休憩两日,应该也就闲起来了。” 张昌荣沉默地听着,起初他有些不明白为什么宁良玉要算人家闲暇的时光。略一细想,他就明白了,于是更加的缄默。其实他大可以借口逃走,却不知为何并未告辞离去,硬是在这里静静地听着眼前人隐隐约约的筹划。 他在谈城郊的梅花,广佛寺的斋饭,诸如此类,繁此种种,都是冬日游乐的好去处。张昌荣记得冯小阁老曾经屡下请帖,却只得到过一次回帖。他那时还觉得奇怪,宁良玉既然同冯家父子一派,为何又如此疏远。他现下隐约有些明白,却颇有不甘,嘴里是可有可无的附和。听的人也不在乎,他不过是想要同人诉说,对方是谁都无妨。 宁良玉说得口干舌燥,总算住了嘴,取了厚帕去提那柄铜壶,给张昌荣斟茶。 “久逢故友,一时之间有些停不住,张大人见谅。” “无妨,无妨,”他还能说些什么,分明一句话也插不进去,说再多也是无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