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杀鸡焉用牛刀
甘泉宫寝殿内,花梨木镂空的香炉内,缓缓升起几缕烟雾,里面燃着的是东海沉木香,有安神凝气之功效。 床榻之前,那位监察院院长大人微微皱眉,方才他已经跟寒霜了解过情况,知道了凌影司刑室内到底发生了何事。 紫袍老人此时神色忧虑,慢慢扶起洛昊天的身子,“陛下。” 洛昊天轻微动了动手指,缓缓抚上胸口,有些无力地抬眼看向一旁的老人,“朕无碍,只是刚刚心神有些不稳……” “主子还是这般爱逞强。” “呵,好久没听你这样称呼朕了。” “是啊!自陛下登基之后,便鲜少有人会再这么称呼您了。臣三年前身死,您身边便又少了一个。” 洛昊天闻言,心中也不禁勾起一丝感伤,“无尘,旧人……都走了。” 无尘知道皇帝说的是何人,当年凛王府的旧人,宣德之变时,为了护他登上帝位,已经死得七七八八了,后来为了平息朝野非议,又牺牲了好几名心腹肱骨。 洛昊天随即无奈一笑,“那些个文人士子,都诉苦说什么京城居不易,朕一直觉得好笑,因为天下唯独皇宫最不易。臣子们想的是活得好不好,在这宫里头,是想着能不能活。” “无尘,朕终究还是难以放手!朕今日差点就放弃了………” 洛昊天说到这里深深得叹了口气,无尘见状忙接话道:“九殿下虽说心性坚韧,认定的事便不会轻易放弃,可毕竟他从小到大从未真正陷入过绝境,他觉得自己身后永远有人护着他,永远有退路可走。不像当年的陛下,若是不争那个位置,便只有死路一条。” “朕可能还是把那孩子保护得太好了,让他天真得以为这权谋之争,只是一场游戏,一局可以让他随时推翻重来的棋盘。” 无尘此时心下默默感慨道:何止是保护得太好,简直是宠溺得过头! “所以朕就是要这痛和屈辱让他永远记住,这次失败的教训与代价,不然他永远以为,这世间法则于他就如儿戏一般。” “容臣说句大不敬的话,陛下此举还是自私了些。您其实还是舍不得,这些理由不过是您安抚内心的借口罢了………其实主子您这又是何苦?天下没有您得不到的东西,何苦偏偏就执着于此呢?最终伤人伤己。” “放肆!” 洛昊天嘴里说着斥责之言,眼里却是带着笑意的,“你现在是不是仗着看着年岁大,还敢教训起朕来了,当年进府时也不过比朕大五六岁而已。” “不敢不敢,臣这条老命已经没几年活头了,自然胆子也就越发大了些。” 洛昊天随即神色怅然道:“若朕真的足够自私,便不会这样逼他了!” 无尘听闻此言,深谙其中深意,吓得慌忙跪下道:“陛下不可!” 洛昊天见状抬了抬手,“你放心,如今还没走到那一步呢!朕现在总归是要把那些个躲在暗处算计利用我们父子感情之人先揪出来,而且……朕非得亲手刮了才足以泄愤!” “臣已经有些线索了,那密宗宗主的身份……” “你先别说,让朕猜猜,可是……陆衍。” 无尘微微一愣,随即轻轻点头。 洛昊天不禁气地发笑,“陆衍……果然是他!朕就说何人能指使得了秦御风并且还如此了解霖儿的心性。好一个密宗宗主,十年前竟让他从朕的眼皮子底下偷梁换柱,现在想来,当年也定是他将消息传给秦毅的!” “他十年蛰伏,此次定然酝酿着一个更大的阴谋。”无尘一脸平静地说道。 “朕岂不知他打的什么如意算盘,只是单单凭这点手段就想颠覆王朝,未免痴人说梦!” “可是陛下,若是真的被他拿到龙泉……那诅咒箴言可是真的?” “你以为,太祖皇帝会让想取龙泉的人活着从那里走出来吗?况且转轮台里的那位又不是摆设。王朝气运的事朕管不了,可朕的命从始至终都是掌握在自己手里的,谁想来拿便来,朕何曾惧过!” 洛昊天眼中阴狠一掠而过,“只是,他若再敢伤害霖儿分毫,朕必要将他碎尸万段!” ——————————————————— 从来春雨贵如油,但这几日小雨淅淅沥沥得下个不停,频繁得反而让人觉得有些许不耐烦,空气中到处弥漫着湿漉漉的泥土味。 暖风阁设在后宫的西北角,离甘泉殿较远,地处偏避,皇宫其他处皆是朱墙绿瓦,但此处却是绿墙黑瓦。 暖风阁分两院,上院皆是宫里三年一次选秀后,没有关系门路而落选的美人不愿意出宫,便会选择留在此处,保不齐哪日皇帝一时兴起翻了暖风阁的牌子,就会飞上枝头变凤凰呢~(这美人自然是男女皆有。) 下院则是身份低微或是犯了错的官奴聚集处,他们则是连被翻牌子的资格都没有,每日不但要负责整个暖风阁上院所有人的衣食住行,还要劳役干活,稍有不慎便会遭到严厉的惩罚,说白了就是宫里最下等的奴役,奴才中的奴才。 话说那日从凌影司地牢将此人带回来后,暖风阁下院的那几个奴才便开始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想着此人既然是陛下看上的,日后得宠了定是少不了赏赐些好东西下来,所以这几日来他们精心伺候着,吃穿都按着上院的标准,穿刺处也是日日帮忙上药养着。而这几日下来,甘泉殿那边根本就没什么动静,也没什么其他人来问津,眼见着没什么希望了,待洛怀霖的态度自然就差了许多。 下院的总管事姓黄名禄,在这宫里郁郁不得志多年,这些年使了许多手段也没能从这下院升调出去,自是成了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之徒,经常把气出在下院的低等奴役身上。 直到今日,黄禄终于忍不住了,打算将洛怀霖从下院唯一的单间里给拎出来,给他立次下院的规矩。 洛怀霖此时神色木然地靠在窗边,毛毛细雨透过半支起的窗口飘了进来,洛怀霖刚想伸手去抓那空中的飘渺雾气,几名管事便破门而入,来势汹汹。 为首的黄禄吩咐道:“将他给我拖拽出来。” 洛怀霖只是微微偏头瞥了一眼来人,淡淡地说道:“怎么,就没什么耐心了吗?” 黄禄这几日忍惯了这人一副高高在上的倨傲姿态,此时被他一激哪里还想忍他,“你个小王八蛋,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到了这里,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真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低贱玩意儿!” 两名身着红黑制式服饰的打手上前作势就要拿他,而洛怀霖眼神陡然凛冽,自然而然得流露出了多年习惯养成的上位者的气势,“落选宫中禁军,又没能当上御刀侍卫,最后沦落到这暖风阁里来当打手,还当真是……有志气啊!” 两人被刚刚那宛如蔑视蝼蚁般的眼神所震慑,心中皆是一惊,而且为何此人如此懂得宫里的事,一时之间慌了神,愣在了原地。 黄禄此时气急,大声呵斥道:“愣着干嘛?此人是大理寺死囚,陛下亲自下旨贬入暖风阁为奴!” 洛怀霖缓缓起身,走到黄禄面前,“你也知道是陛下他亲自下的旨啊!所以,你敢随意折辱我吗?” 黄禄被此时脸色被气得铁青,随即死瞪了两名打手一眼,“你……你看我敢不敢!来人,给我——” 洛怀霖见状,反应极快地直接跪倒在面前的地砖上,“黄公公别动怒,咱们其实可以做个交易。” 黄禄被他这一下弄得有点懵,但看到这小子被吓得服软的样子心中不由一阵得意,随即冷笑道:“呵,你个低等奴役能给我什么东西?” “您难道甘心这辈子就窝在这下院里当个小小的管事太监吗?外边随便哪个宫里的小太监都能对你吆五喝六的滋味可不好受吧~”洛怀霖微微垂首,看不清神情。 黄禄被此话说到心坎上了,随即四下看了看,冲其他人吩咐道:“你们先出去候着。” 待所有人退了出去,黄禄缓缓蹲下,“我知道你和陛下关系不浅,但陛下对你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态度?你可还有翻身的机会?” 洛怀霖呆滞片刻,突然露出孩子般纯真的笑容,“他……应当还在同我赌气吧!话说,以前都是我同他赌气,现在倒是反过来了。” 说着洛怀霖随即又陷入了阴霾,“翻身的机会怕是没有了,我身上的烙印是要跟一辈子的,史上哪有——” 洛怀霖说到此处顿了顿,随即一本正经地拍上黄禄的肩膀道:“但你放心,我会算命啊!你听我说………” 黄禄差点又被他气得一屁股坐地上去,直觉得自己怕是蠢得升了天才会信这小王八蛋的鬼话,现在看来这小子不但满嘴胡话,脑子还很有问题。 “来人!来人,赶紧进……呜呜……” 洛怀霖赶忙一把捂住黄禄的嘴巴道:“黄公公听我说完啊!您最近命里会发一笔横财,只要………” 黄禄听着听着身子渐渐镇定了下来,待洛怀霖完全松开手,他忍不住低声问道:“你说得可是真的?” “那能有假吗?今夜子时,晚一刻都不行。若是没有,您大可来找我算账!反正我人在这儿又跑不了。” 黄禄半信半疑得离开后,洛怀霖神色突然变得阴冷无比,看了眼刚刚自己跪地的那块灰石地砖,轻蔑道:“杀鸡焉用牛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