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或许真的不会恢复从前的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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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深知有些心伤是不能控制的,甚至无法去抚慰。如果狼人不是魔物的话,食物通常是个治愈心伤的好选择,无论是普通人,还是魔法师们。但现在是本还算通用的“活着”的定义都已经被扭曲,在狼人身上发生的事情已经超出安作为人类的理解范围了。 这和安的印象相反,说不定魔物的伤痛才更加难以愈合。 狼人其实只在被自己拉起来抱住的时候哭得厉害,之后很快就停下了,安怀疑是因为自己离他太近,导致伊格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情绪。 “你感觉怎么样,要我松开手么?”安贴着他的头发,说话的声音细细钻进伊格耳朵里,激得他感觉后腰一阵发软。 “没事……可以松开了……”伊格的手臂撑起身体,想站起来,没想到安保持着抱住伊格的姿势,干脆拉住他僵硬的躯体,两个人坐在地上,安强行让伊格倚靠在自己怀里,轻轻捻着狼人额前的灰色头发,他一低头就能看到伊格的狼耳,微微向两侧垂下。 伊格有点诧异,但很快顺从地放软了力道。其实他喜欢这样的姿势,他看不到魔法师的脸,但离他很近,魔法师体温很高,贴在一起甚至有种背后会被烫伤的错觉。如果在从前,他的嗅觉和听力还没有被毁掉的时候,他肯定因为魔法师的气味和心跳声要忍不住摇尾巴,会急迫地抬头亲吻魔法师的下巴。可现在他缩在魔法师怀里,生怕动一下就打破这种静谧。而恐慌也一并笼罩在他头上,他本不想被魔法师看到这么糟糕的样子,也不想让魔法师察觉自己到底经历过什么,更别提让魔法师感觉自己的失控是他的关切导致的。伊格控制不住应激过度也好无法从阴影里抽身也罢,都拦不住他想继续贪婪地攫取魔法师的温柔和热度——魔物都是这样吧,尝过甜头不会懂得放手,伊格自嘲地想。可自己还能有资格被安温和对待么?安给了他甜蜜的过量的拥抱和安慰,但自己却并没有什么好转,又不断地糟蹋安的关心。他害怕安对他失去耐性,却希望这个时刻立即到来,在他对魔法师更加深陷之前。 安能感受到伊格的苦痛,一刻不停,令人仿佛心底开了一个洞一般,肺和呼吸一同向下坠落的难过,但一想到这只是伊格曾经感受到的几分之一,他就愈发心痛。他只有先解除伊格这身沉重的枷锁,如果伊格的身体能够恢复,那曾经施加在欲望方面的诋毁和侮辱就不再成立,人格的修补就不再是奢望,他最终还会是一位高傲自由的狼……最好是这样。 但魔力的补充也不能就此掀过页去,安无奈地想。结果现在修补狼人的计划可以说是步步难行,想要修补,就要断开yin纹造成的心理影响,而解除yin纹,就要先卸下手铐,不然手铐会吞掉一部分灵魂,无法医治;可是手铐已经侵入到灵魂,没有钥匙卸下的情况需要狼人自身的魔力去抵抗,不然和直接杀了伊格没什么区别;但是狼人对进食一事甚至有了心理阴影,安能够实施的唯一的魔力补充手段被断绝。 剩下的实施方法就是补魔,体液输入,也就是性交,而安本人对此非常抵触。并不是说他是什么圣人,也不是对性反感,他只是不甘心。伊格来得第一天,躺在他的床上,空洞又绝望地问他想要他做什么。安回答,想要他好起来。这不是安慰,也不是谎言,是由衷地回答,也是魔法师诉于口的约定,他会让狼人好起来,一切都会好起来,那他就不会在狼人好起来之前利用自己“治疗者”的身份向他施压,就算是为了一个良好的目的,也不能不择手段。 他们两个坐在地上安静了许久,各怀心事,直到门铃被按响,才站起身来。 安在书桌前面吃饭的时候,总能感觉伊格的眼神贴在自己身上,但等他转头过去,却看见伊格坐在茶几上,低头盯着那杯已经一滴水都没有的茶杯。感觉有点可爱,安忍住笑意,努力让自己的嘴角不要扬起来,草草吃完东西,收了一桌散乱的书,把伊格带到了工房。 伊格对工房还有那天的一些记忆,想起自己在工房的浴室里那副不堪的样子,他不确定安把自己领到这里来做什么,只是犹豫着不敢进去,又怕安可能会因此不高兴,双腿发软地走到了工作台前面。 安打开了灯,从壁橱里掏出一个塑料质感的盒子,把里面的东西扣在了桌子上,一团透明的浅绿色的东西,几乎透明,质地很滑很软的样子,是史莱姆还是召唤物——伊格瞬间脸色发白。安好像抢在他胡思乱想之前,回答了他无声的疑问一样,把这个东西揪成两半,分开放在桌子两侧。 “这个叫是水晶泥,是人类的产品,注入魔力之后会变硬,而且半透明的方便观察纹路的方向,因为不透明的拓印物都会反过来,正反颠倒会影响对咒语的理解。” 其实安碍于面子没有说实话,会把拓印图案弄反的只有他这种对咒纹刻印完全没有概念的“半吊子”,但凡是会应用一点的人都不会搞错这么基础的东西,而安当了好几个世纪魔法师,却从没研究过。 安从书桌里抽了一根毫无装饰甚至没有打蜡处理的木条,是他备用的一次性魔杖,他把那团透明的水晶泥糊了厚厚一层在伊格的手铐上,魔杖的尖敲下桌面,水晶泥迅速变硬,然后整齐地竖着一分两半从手铐上脱落,掉在桌子上,拓印出原本在手铐上凹下去的纹路。 纹路不算复杂,粗糙又潦草,排列和笔画看来应该是文字,像是古飞龙语和已经废止的魅魔语混杂在一起的东西,周围画着笔直的细线纹路,应该是象征一些魔力走向,总得来说有点像是伊格身上其中一条yin纹的手笔。 这让安想起魅魔刻印研究上的一句话,刻印基本构成分为不同的流派,可以看做人类在编程时使用的不同语言……刚开始看到这句话让安觉得有些好笑,现在的魔法师不用人类的东西做比喻已经不懂怎么表达了嘛,但仔细一想,如果不这样解释的话,其实搞不懂的那个人其实是他。安在心里对曾经学校的老师们道了个歉。 但怎么理解这东西又让安头疼了,他对古飞龙语和魅魔语的了解都不算深,实际上来说他甚至有两百多年没有和见过这两个物种了,只知道他们在遥远的南方“快乐”地共生,现在还知道了他们在遥远的南方“快乐”地残害生命。 伊格其实知道手铐上有写画着咒语和法阵,但他被铐上手铐之前,已经看不见了。虽然现在已经恢复了视力,伊格也并没想过能卸下这副手铐。因为他被困在手铐里之前,就有人告诉过他,这副东西永远也拿不下来了。伊格并没告诉安,他觉得安作为魔法师对飞龙的技术和咒语感兴趣很正常拓印上面的文字应该也只是为了研究吧。 伊格一直在盯着那块水晶泥上的文字,让安有了一种猜测。他把水晶泥往伊格的方向推近了一点点,不出所料,伊格的眼睛也跟着动了方向。安凑到伊格身边,轻声问他,“你能看得懂吧?” 伊格吓得退了一步,下意识摇头,把之前还搭在桌子上的手收了回来。他的经验是学者类的魔物和人是不喜欢他这种货色表现得聪明,毕竟也没必要。伊格移开视线,垂着头站在工作台前面。“伊格,”安叫他,“你是能看懂的,是吧?” 伊格含糊地应了一声,感觉手开始发冷,他很想相信安,他确实已经在相信安了,但他还是无法控制地想起那些的事情。 “没事的,如果能看懂,可能需要你帮我。你把这看成命令也好,请求也罢,我确实需要弄懂这个东西。”安凑近伊格,抬头正好能看到伊格的眼睛,两人的身高差让伊格就算垂着头,视线也无法躲避。 伊格只能慢慢翻译出上面的咒语。 这个东西正反都能读,有着不同的意思,正面看过去是效果,意思是已经和灵魂烙印在了一起,这里本质上是诅咒的一种。反面看过去是貌似贴心地赠送了强行破解的方法,只需要龙的眼泪和龙的鳞就行。 龙的眼泪和龙的鳞…… 安听到伊格慢慢念出来上面的话,脱力撑住身体,恼怒和无力在他心里乱成一团。 按照飞龙的标准,这可能是个笑话。但对于伊格来说,就是个很残忍的事实——因为飞龙是没有眼泪的,也没有鳞。 飞龙是魔蜥一类里最高等的魔物,没有脱皮的需求,鳞状的皮肤实际上只是凸起的花纹。眼泪也是,飞龙没有泪腺,不会流泪,还因此被人类的通用语里引用做无情一词的语源。 这句话也就是说没有钥匙就不能打开。而且这只是强行破解的方法,就算凑齐了这两种东西,它还是和灵魂扣在一起,得要付出半条命才能卸下。 安本来想现在就提着武器跑去飞龙岛,把钥匙抢出来,但他发现了一个显而易见地摆在他面前的事实,一直因为过于明显反而忽略了,其实这副手铐并没有锁孔,也就是说并不存在钥匙。 安本来以为,在飞龙眼里,伊格是名重要的“资产”,虽然他不愿意这样去想。但看起来并不是这样,yin纹在他身上乱用,手铐直接通过咒语锁死了灵魂的一部分,而这副做工粗糙用心险恶的东西甚至没有钥匙。他们不仅折磨他,还希望他能死在他们手里,甚至不是通常对性奴的恨意希望他死在床上,而是单纯地被耗死,被折磨死,想要他死后连灵魂都消散。 为什么? 安捉住伊格的手,摩挲着上面狰狞的伤疤。而伊格想要藏起它们,却被安捉起来十指相扣。 安小心翼翼地问他,“我能……问问你以前的事情吗,伊格。” 伊格点点头,“我会回答您的任何问题,魔法师大人……但您可能不会喜欢的。”他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和低沉,仿佛回到了最开始的那一天。 安察觉他又误会了,立刻否认到:“不是的不是的,我想问更加往前的事情,可以跟我讲讲吗?我想之后有一段时间我们会生活在一起,而我对你的了解才仅限于名字…”安紧接着又补了一句,“如果你不喜欢的话可以不用回答我,我们今天就到这里,一会儿你可以自由行动……” “没有不喜欢。”伊格低声说。他很想让安知道他过去的事情,甚至为此暗暗高兴,但酸苦最终还是占了上风,因为,那个“伊格”已经不存在了,这些过去的事情讲完,之后或许会有多一个人怀念那个“伊格”,但无论如何,自己都已经不会再是那个人了。 伊格的故事并不算长。因为他按照公历来算在世界上活了60年,以狼人种族的年龄来说,还是个年轻人。 伊格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他在族群里被长辈们带大,在他十几岁的时候,他的族群离开了极北平原的那个世界国土最大的人类国家,开始了作为佣兵的旅居生活。开头的几年里,雇佣他们的总是人类军队,后来这支狼人在几次小型战役里看懂了也学乖了,和其他魔物一样绕开了普通人类的战场,开始同魔法师和一些比较弱小的魔物商队打交道,帮助他们穿过那条联通南北由魔法搭建的虚数通道,收取一些费用。又过了十几年,他们和魔物的管理局达成了协议,成了管理局的代行人,接受管理局的调配和任务。他们的族长很喜欢这份工作,能帮助弱小的魔物活下去,也避免他们走投无路去危害其他魔物或者人类,而族长的喜爱就是狼群的喜爱,他们都曾在人类世界里生活,有着和人类较为相似的道德观。 他们一直是七个人,伊格在其中不算武力值最强的那个,他通常的任务是收接和整理线报,所以因此学会了很多语言,他一直不是暴力爱好者,况且他年龄最小,族群内的长辈都很溺爱他,任他折腾自己喜欢的方向,对他在武力上的要求也不像其他族群里对年轻狼人那样严格,反正狼人天生就强壮,就算不刻意磨练,也都是天生的战士,而且族长觉得伊格的作用比打架重要多了,那些活得太久的老狼们玩不来管理局送来那些花里胡哨的跟人类合作的新东西,都是伊格在研究。 这样有安然无事地过了二十几年,对狼人来说确实是个太过于短暂的日子了。 最后那次任务,是飞龙岛上那边的人质解救,伊格事先查探的情报里收了很多杂乱的信息,内容南辕北辙,和任务上的介绍的情况完全不同,他提议或许可以分两路去察看,族长同意了。只有伊格在这留守和管理局联系,剩下六人一边三个,伊格在等待途中直觉事情不妙,先跑到了族长所在的第一个地点。 而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飞龙,也没有他的同伴。等他赶到另一个地方时,噩梦刚刚开始。耳机里疯狂地响着警报,管理局的联系人在喊着都是陷阱,是那些飞龙黑帮的陷阱,但已经晚了。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在飞龙群的面前,狼人是这么脆弱的生物,几只飞龙像狗在抢一只兔子那样,扯碎了他同伴的身躯,血和内脏撒了一地。他呆愣地站在那里,一个人影飞过来把他扑倒,那算是他的养母,拥抱他最多的人,而现在手臂已经被撕掉了,两只手都是。 乖,别怕。她说。她还说不是伊格的错,所以伊格应该活下来。她转身朝着她的伴侣,那是个喜欢狼型不喜欢人形的沉默狼人,她向她的伴侣点点头,那条黑色的狼颤巍巍地伸出前爪在地上一点,地面上刺出巨大的冰锥,挡住了伊格的视线。 快走,你一定得活下去。伊格被她用力丢出了战场,而最后映入眼帘的是飞龙的火焰,甚至照亮了半个森林,和正午的热度融为一体。 伊格没能逃掉,他再怎么跑也跑不过长着翅膀的飞龙,一条飞龙降落在他面前,把他逼到岩壁边上,给他看了两颗头,问他,狗崽子,你认不认识他们俩? 有一个并不是伊格族群里的,甚至不是狼人,但他是伊格认识的人,一个蜥蜴人小商贩。另一个是族长的头。 伊格脑中一片空白。 他打了一架,可能是人形也可能是狼型,他割下了飞龙的脑袋,剖开了肚子,里面还有一些残肢。他吼了很久,毁坏了周围一切能毁的东西,另外两条飞龙跑来对付他,都被他从跟开始撕掉了翅膀。 后来他倒在了那里,被拽回去签了奴隶契约。 最开始只是普通的奴隶。后来他在飞龙眼皮底下放跑了黑帮扣留的商队的人类,才被扯去顶了在黑妓院里的人类的名额。 至于被“特别关照”的原因,他也有数,他杀掉的飞龙应该地位不低,而被撕掉翅膀的两条飞龙应该是近几年都不会痊愈。 他从以上经历里挑了一些相对温和有趣的部分讲给安听。最后隐去了他被拉进黑妓院里的那件事。 他跟安讲狼人们玩不来现代器械闹出的笑话;讲他那位养母非常会做的奶油炖汤;讲他很小的时候因为族长对他溺爱过度不得不和对此不同意的同伴决斗,决斗方式是和拼人类的酒,最开始大家都觉得人类的酒不能怎么样,结果他的养母用的是酒精浓度96%的生命之水,两人喝倒躺了三天,最终一致决定所有事情以他养母的意见为准;他还讲了他十几岁时帮那条黑狼同伴追他养母的事情,被养母知道了后哭着骂他,她一直害怕自己有了孩子之后会忽略伊格所以拒绝同伴的追求,伊格抱着她,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现在想来非常后悔,他为什么没劝她去过自己的生活呢? 安在一旁静静听着,狼人说了很多话,很多有趣的事情,他偶尔也会笑起来,只是那张表情有点僵硬的脸让笑容看着有点狰狞。 他第一次在狼人清醒的时候这么长时间地盯着他,心底泛起一丝想去亲吻狼人的冲动,想去拥抱他,想接住他的眼泪。 安最终还是这么做了,他站起来,正好比坐着的狼人高出一些,他亲吻伊格的额角,然后拥抱他,抹去狼人的眼泪。 “对不起,是不是又让你伤心了。”安说。 伊格在他怀里摇摇头,“没有,没有,我……”他否认到最后,不知说些什么。只能抬手回抱住安,把头埋在他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