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卓凌看着心痛,却已经没有力气再扔掉。 身边的暗影司同僚在和他说话,可他耳中只有一片模糊的嗡鸣声,什么都听不清了。 京中的加急密函雪花片似的往这里飞,催着沈桐书回京。 沈桐书焦急万分,又从京中调了一队人过来,把魔教天水一楼和烟鸟阁三方势力查了个底朝天,也只得到了一些模糊不清的线索,无甚大用。 卓凌的身体慢慢好起来,可他执意不肯打掉孩子,一个人沉默着练剑,很少与人交谈。 他知道皇后娘娘在焦急什么。 一半是担忧他命丧于鬼胎之手,一半是担忧没了卓凌牵制,就再也无法引江淮渡出手。 说来很是奇怪。 人生十余年,卓凌总是过得稀里糊涂,总也瞧不懂旁人心中爱恨情仇。 可他现在却明白了很多事。 世上如他这般傻的人太少,人们各有各的顾虑,各有各的焦灼,各有各的……不得已…… 江淮渡也是迫不得已,才对他们的孩子下如此狠手,对吗? 卓凌收剑回鞘,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心里眼里泛着说不清的酸涩苦楚。 秋意已深,寒冬将至。 他腹中的孩子,就快要足月了,他却不知道该去往何方。 这世上,再也没有卓凌的家。 卓凌回到房中,放下剑,对着镜子解开衣衫。 镜中的人原本有张少年英气的脸,可那双眼中的光芒却再也不似原来的明亮清澈。 他有了心事,有的痛苦,有了迷茫和自我厌弃。 他再也不是以前的卓凌。 稍晚些的时候,沈桐书过来找他。 沈桐书是来辞行的,京中那人已经急得起了火泡,让沈桐书一定要回京。 沈桐书此人,哪怕天已经塌到了屋顶上,他也能不温不火地请你喝杯茶。 卓凌握着茶杯,坐不敢坐,站无处站。 沈桐书说:“卓凌,我要回京了。你若是无处可去,不如随我回去,暗影司永远为你留着位子。” 卓凌低着头,目光只能瞟过沈桐书握着折扇的那只手。 他说:“是,娘娘。” 他也终于学会了撒谎,学着那个骗子,学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 卓凌知道,他腹中胎儿如此要紧,沈桐书断不会放他自己离开。 可他必须要离开了,他要亲手了结一切。 卓凌乖乖跟着沈桐书回京,一路上安安静静的,就好像他已经平静地放弃了自己的人生。 入京之后,沈桐书要回宫,派人把卓凌送去松鹤堂暂且安置。 卓凌一面低低答应,可身边的守卫一旦少了,他立刻借机逃开,迅速消失在了京城错落复杂的楼阁之中。 他出身暗影司,回到京城,才是真正的如鱼得水。 卓凌回到了楚月楼。 他记起来了。 那日在武林大会上,他看到的那个天水一楼副楼主,曾经出现在楚月楼。 就在……就在陛下冲到楚月楼捉jian的那一夜。 那时,皇后娘娘归隐已久,连暗影司都不知道皇后的消息。天水一楼的人却出现在这里,那说明,这个地方,一定有让天水一楼值得来的地方。 卓凌悄悄来到楚月楼的后院,从柴房中穿过,悄无声音地行走在屋脊上。 此时天色已暗,嫖客们陆陆续续走进来,欢声笑语歌舞笙箫一起响着,吵吵嚷嚷的,让卓凌潜伏得更加得心应手。 他怀胎九月有余,身子已经很沉。 可他心里却痛快至极了。 卓凌一个一个辨认着走进大门的人,有些是王公大臣,有些是富贾乡绅。 可他没等到那个让人眼熟的人。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花厅里的客人们都玩累了,抱着怀里的美人去楼上休息。 衣衫鬓影飘飘如仙,卓凌恍惚中好像嗅到了一股奇异的香甜气味。 那是……那是…… 卓凌忽然头痛起来,踉跄着差点摔下去。 那是……合欢花的香气! 就是江淮渡给他下毒之前,让他闻到的合欢花香。 卓凌在楚月楼里没等到天水一楼的线索,却再一次重温故梦,重忆旧痛。 楚月楼里,有烟鸟阁的人。 天水一楼和烟鸟阁之间……到底有多少事,江淮渡骗了他。 卓凌呆呆地坐在楚月楼的屋顶上,看着天空中那一轮枯风冷月,夜色中飘着冰冷的雨气。 他恍惚中仿佛回到了初入江湖的那一天,他呆呆地坐在江南小镇的屋顶上,一个人,不知道该去哪里,却也没有认识江淮渡。 那时的卓凌,太懒,太天真。 卓凌在令人晕眩的合欢花香气中闭上眼睛,慢慢让自己冷静下来。 京城秋末的夜色里,细雨悄悄飘下来。 一道有些笨拙的影子,悄无生意地消失在了夜色中。 楚月楼中,名倌洛寒京坐在窗前剪着烛花,若无其事地拨弄着香炉中的木香。 合欢花的味道与秋夜细雨并不搭衬,可他喜欢。 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楚月楼的名倌洛寒京喜欢合欢花。 袅袅香气飘出窗缝,在迷蒙雨夜中悄然散开,传递着危险警告的消息。 江淮渡站在楚月楼下,抬头看着黑暗中那排暧昧朦胧的红灯笼,嗅到了合欢花的香气。 秦桑在警告他? 卓凌是暗影司出身,江淮渡一路上不敢跟得太紧,生怕又惹卓凌生气。 他看到卓凌来到楚月楼,却也不清楚卓凌为何要来。 可秦桑为何要警告他? 楚月楼里出了什么事? 江淮渡仰头看着在朦胧灯影中飘飘落下的雨丝,心里紧得发慌。 秦桑给他的消息还在耳边。 “天水一楼另有打算。” 不行,他顾不得卓凌生气不生气了。 如果暗影司没本事保护好他的小呆子,那他只能把卓凌强行带回烟鸟阁,直到……直到所有事情都尘埃落定为止。 卓凌出身暗卫,他若真的想躲起来,谁都找不到他。 可江淮渡很担心。 那个小呆子虽然又呆又笨,骨子里却倔得要命。 他逃离暗影司的监视跑到楚月楼,就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事情。 以卓凌的性子,绝对不可能隐藏在暗处不出来。 江淮渡深吸一口气,他必须要赶在天水一楼之前找到卓凌! 人找不到,江淮渡只能守株待兔。 他太了解卓凌的脾气,那小呆子今天无功而返,明日必会再来。 江淮渡悄无声音地用假身份租下了楚月楼对面的一间客房,守在窗边静静等候天黑。 因为秦桑的警告,他不能在这里强行把卓凌掳走,可是下药…… 江淮渡微微苦笑,他却认真地向那个小呆子发过誓,再也不会骗人了。 天黑之后,卓凌果然又来到了楚月楼。 江淮渡耐心地等着,等卓凌离开他就追上去。 可京城是卓凌的地盘,那些错综复杂的小道楼阁太过崎岖,江淮渡一只老狐狸竟然也跟丢了。 无奈只好次日再守。 还好卓凌还是像以前一样傻,每晚都回来,坐在屋顶或者隐藏在树枝里,一双黑曜石般的眼睛定定地凝视着楚月楼里的动静,因为不知到底在盯谁。 卓凌很有耐心,他是一个沉得住气的猎手。 他知道,只要守好圈套,想要的猎物就一定会来。 熙熙攘攘的客人中,忽然走进了一个头戴方巾的书生。 书生手拿折扇,身着布袍,看上去有些穷酸。 他环顾四周坐了一会儿,不曾喝茶也不曾点客,就这样离开了。 那张脸……那张脸是陌生的,一张普通的清俊秀才模样。 可卓凌记得,他就是记得。 那是……那是武林大会的时候,凭空消失在人群里的那个天水一楼副楼主! 卓凌急忙握剑追了上去。 他脚步轻盈,身形如影,一路远远地缀在那书生身后,只想看看这人到底要去哪里。 书生不紧不慢地走着。 卓凌心急如焚地跟着。 转过一道急弯,卓凌惊愕地发现,那书生居然不见了。 心口升起一阵寒意,卓凌下意识地想要拔剑,却听得身后一声轻笑。 “卓少侠,少年人都像你这般心急吗?” 卓凌回头:“是你!” 书生折扇轻摇,笑意盈盈:“卓少侠,天水一楼想放你多过几天逍遥日子,你却自己撞上来,那可怪不得我手下无情了。” 清瘦书生手中折扇忽然化作夺命利刃,冲着卓凌胸口而来。 卓凌拔剑格挡,凌厉地杀向书生面门。 这书生看着清瘦柔弱,下手却极为狠毒,招招袭向卓凌致命之处。 卓凌不惧不怒,沉着应对:“天水一楼,到底有何用意?” 书生轻笑一声:“卓少侠好奇了?” 扇影剑风凌厉交错,秋雨绵绵凄冷入骨。 卓凌一剑削落书生鬓边发丝,怒吼:“告诉我!” 他腹中胎儿已成鬼胎,对于潜龙谱应该已无用处,天水一楼为何对他紧追不放,甚至语气之中,竟是早有准备。 书生漫不经心地说:“卓少侠,你听说过长夜山的传说吗?” 卓凌一阵恍惚,耳边似乎响起了遥远的低语。 “长夜山……凌儿……别回去……这一生……都别回去……” 趁卓凌恍神的时候,书生折扇收拢狠狠撞向卓凌胸口大xue。 眼看卓凌就要命丧这一击,一阵凌厉剑风从天而降,逼得书生不得不回手防备。 一道高大的青影落在了卓凌身前。 江淮渡面色冰冷,不待两人有所反应,就势如闪电般连攻书生数招:“言清澹,你找死!” 言清澹武功远不及江淮渡,几招下来已然节节败退,身负数道伤口。 正当江淮渡一怒之下就要把言清澹置于死地的时候,身后的卓凌却溢出一声痛楚的呻吟。 江淮渡回头,卓凌脸色苍白神情恍惚,手中的剑“嘡啷”坠地,人也摇摇欲坠。 言清澹趁机虚晃一招逃之夭夭。 江淮渡无心再追,冲到卓凌身边把摇摇欲坠的人搂在怀里,慌得手足无措:“卓凌,卓凌!” 卓凌只觉得腹中绞痛,痛得他神志模糊。 长夜山……长夜山的传说……是什么呢? 有人告诉过他,一定有人认真地告诉过他,让他记住,让他千万不要忘了。 可他还是忘了,他忘了那个人是谁,忘了那个人曾经说过什么。 只记得淅淅沥沥的雨,一个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难过地低语。 耳边有人在叫他的名字,温暖的怀抱牵扯着五脏六腑里的痛楚,逼得他从幻觉中清醒过啦。 第十五章 腹痛慢慢消失,腹中的孩子终于安静了下来。 卓凌抬起头,撞进一双温柔的眼睛里。 他抿着唇,痛楚愤怒的质问还没说出口,却已经泪流满面。 他想过好多次,若找到江淮渡,该如何说,如何做。 他要报复,要惩罚江淮渡的背叛,他要一刀一刀刺进江淮渡的胸口,质问他为何要对自己和他们的孩子如此残忍。 卓凌一辈子都没恨过谁,那些曾经欺辱他的师兄,那些曾经折磨他的师父,他谁都不恨,只想离得远远的,再也不回去。 唯有江淮渡,唯有江淮渡…… 他恨得心尖疼,却又念得心尖儿疼。 一夜一夜,恨得咬牙切齿辗转难眠。 可再见面,除了落泪,他却再也说不出别的话来。 江淮渡低头看着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他的小呆子,在看着他哭啊。 他该怎么办? 该说些什么?还是不管不顾地直接吻下去? 江淮渡做了一辈子情场浪子,此时却笨拙地不知该如何应对小呆子泪眼朦胧的眼睛。 卓凌一手扶着肚子,一手狠狠推开了江淮渡。 江淮渡慌忙抱住卓凌的身体:“卓凌!” 卓凌眼中含泪:“江淮渡,你又来干什么?” 江淮渡说:“你怀着我江淮渡的孩子,还想跑到哪里去?” 想起孩子,卓凌心中更痛,又是哭又是笑:“孩子……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死了,江淮渡,他死在我肚子里了!” 江淮渡怎么能再和他提起孩子,怎么能……怎么还有脸再说起他们的孩子! 江淮渡狠狠把卓凌禁锢在怀中,声音低沉坚定:“我不信。” 卓凌痛苦得手指发抖:“是你杀了他……” 江淮渡说:“是我下的毒……卓凌……我承认了,是我下的毒。可我知道那是什么毒,绝不可能把我们的孩子变成鬼胎。” 卓凌捂住耳朵,他不想听江淮渡说话,他再也不想听到那个温柔的男人再对他说一句谎言。 他太笨了,笨的分不出江淮渡究竟哪句是利用,哪句是真心。 那么,那就什么都不要再听了。 哪怕江淮渡骗天骗地骗众生,也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可江淮渡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一个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傻子,还要一次一次来到他身边,骗得他痴痴傻傻,不知魂在何方。 江淮渡承认了,承认给他下毒,承认了曾经想谋杀他们的孩子。 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卓凌挣开江淮渡的怀抱,拎起剑大着肚子狼狈地蹒跚而行。 江淮渡寸步不离地跟着。 卓凌怒气冲冲地走。 江淮渡心惊胆战地看着卓凌的肚子,小心翼翼地问:“卓凌,你刚才脸色不好,是不是肚子痛?” 卓凌抿着嘴不肯说话,脸色苍白目光直视前方。 江淮渡说:“你不想搭理我,就回暗影司好不好?那里安全。” 卓凌停下脚步,沙哑着嗓子轻声说:“我保护得了自己,江阁主,我害怕的是你。” 江淮渡如遭闷棍,胸口眼前嗡嗡作响,慌忙抓住卓凌的手:“卓凌你听我说!” 卓凌红着眼眶,恨恨地说:“江淮渡,你对我说过的话,可有一句是真的吗?” 江淮渡一生说了太多谎,骗敌骗友骗自己,更是狠狠骗了一个傻乎乎的小呆子。 他的小呆子伤心了,害怕了,缩回了自己的小世界里,再也不愿意搭理他。 江淮渡心里疼得发抖,却已经失去了把卓凌抱在怀中的资格。 卓凌走了。 江淮渡追上去:“卓凌,你想知道什么?我全都告诉你,只要你问的,我全都告诉你!卓凌!” 卓凌猛地停下脚步,回头定定地看着江淮渡,眼中的泪像是总也流不干的。 江淮渡心中忐忑,小心翼翼地靠近:“卓凌……” 卓凌哽咽着,轻声说:“把我娘的簪子还给我。” 江淮渡下意识地把袖子背在身后:“你送给我的东西,怎么还有要回去的道理?” 卓凌恼了,哭着喊:“你还给我!” 江淮渡不肯。 连定情的簪子都要讨回去,小呆子一定是打定主意再也不要理他了。 江淮渡死死握着他们之间最好的那点牵绊,无论如何都不撒手:“我弄丢了。” 卓凌说:“江淮渡你还在骗我!” 江淮渡懊恼地垂头,却怎么都不肯把簪子还回去。 卓凌要了半天也要不回来,只能扶着肚子气冲冲地继续走。 江淮渡不依不饶地跟在后面:“卓凌,我现在穷得叮当响,你若是把簪子要回去,我可要披发上街了。” 卓凌又是难受,又被江淮渡气得哭笑不得,边擦泪边说:“江淮渡,我记不起我娘的样子了……我一点都记不起来了。那支簪子是她留给我的唯一东西,你既然不珍惜,为什么不肯还给我……” 江淮渡有太多的事不知该如何向卓凌解释。 他的多疑,他的痛苦,他的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这些话若说出来,就像是狡辩一样,只会让卓凌更痛苦,更愤怒。 江淮渡一辈子都在说谎,实在不擅长该如何说出真心话。 卓凌扶着肚子摇摇晃晃地走在漆黑的秋夜里,细细的雨丝越来越密。 江淮渡说:“小呆子,下雨了。” 卓凌抿着唇不说话。 江淮渡说:“你冷不冷?” 卓凌低着头。 他原本不觉得冷。 卓凌自幼在天鸿武馆备受欺凌,总是一个人睡在柴房里。他武功好,并不会觉得冷。 可今夜的雨,好像比以前都更凉一些,悄无声息地渗透进衣服里,骨节中隐隐作痛。 不知是因为他怀孕了,还是旧疾未愈,以至于身子虚弱了许多。 卓凌别别扭扭地想说一声“不冷”,张嘴却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喷嚏:“阿嚏!” 一件温暖的外衫立刻罩上来,驱散了秋夜里的雨水和寒气。 江淮渡轻轻叹了一声:“小呆子,你这样一直走,是要去哪里?” 卓凌眼睛酸涩。 秋夜冷雨,枯草落叶,到处都是凄冷腐朽的不祥之气。 这样的夜晚,就该早些回家,点一盏灯,煮一壶茶。 可他……又能回哪里呢? 江淮渡看着停在路边的卓凌,就像在雨中看见了一只瑟瑟发抖的小奶猫。 小奶猫的头发湿了,乱糟糟地贴在脸上,肩膀紧紧缩着,不受控制地轻轻发抖。 江淮渡恍惚中忍不住抬手摸上了卓凌的头发,他想说,你也无家可归,对不对? 卓凌躲开了他的手,说:“江阁主,你我不是一路人。” 江淮渡太聪明,心太重。 可卓凌,只怀念着烟鸟阁里的那一座小院,种着白菜茄子,养着鸡鸭猫狗。 他的夫君不是烟鸟阁的阁主,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俊美男人,挽着袖子去院子里折腾那片大白菜。 小灶的柴火烧得很旺,木炭发出噼里啪啦的轻响。 小桥流水,隐世逍遥。 那样宁静安稳的寻常生活,才是卓凌可望不可得的人生。 他不在乎潜龙谱的归处,更不在乎长生不老的传闻。他这一生都懵懵懂懂地随风漂泊,心中所念的,只是想要一个家。 江淮渡是什么人? 怎么可能像他这样没出息,像他这样傻。 江淮渡跟在卓凌身后,说:“你不想理我,也不该在这种天气里淋雨,若是得了风寒,还怎么上蹿下跳地和天水一楼斗?” 卓凌说:“我会自己去客栈。” 江淮渡说:“那你为何至今还在街上?” 卓凌低头看着自己已经高高隆起到衣服都盖不住的肚子,又羞又气地红了脸。 江淮渡试探着轻轻牵过卓凌的手,被卓凌甩开了。江淮渡苦笑着捏捏自己的手指,说:“我在京城有一处酒楼,后门常年关着,只有我的几个亲信知道。你跟我来,好好休息一夜,吃些东西,好不好?” 卓凌毫不犹豫地拒绝了,说:“我怕江阁主再给我下毒。” 江淮渡狼狈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半天才缓过来:“你若是不想吃东西,就去洗个澡,换身干净的衣服,好不好?你从暗影司的眼皮子底下跑出来,衣服太单薄了。” 卓凌仍是不肯。 江淮渡一个箭步冲上去,紧紧握住了卓凌的手腕,声音低沉语调哀切:“卓凌……就去换身衣服,好不好?” 卓凌红着眼眶小声说:“我去换衣服,你把我娘的簪子还给我。” 江淮渡下意识地就要说“好”,可他低头却撞上了小呆子那双黑曜石般的眼睛,熟练的谎话再也说不出口,江淮渡在雨中呆滞了好久,最终还是挫败地揉着额头:“卓凌,我答应过你不说谎了。” 卓凌也愣住了。 淅淅沥沥的雨丝越来越密,江淮渡下意识地抬起手,挡在了卓凌额前。 那双眼睛像黑曜石一样干净明亮,不该落上这么冷这么疼的雨。 卓凌轻轻眨着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江淮渡。 江淮渡说:“卓凌,我答应你的话,每一句都记在心里。我不会再骗你,绝不会再伤害你。” 卓凌心中轻轻颤着,疼痛从心口一直漫延到指尖,一起轻轻地发颤。 他说:“江阁主,我相信你,你请回吧。” 说着,卓凌转身便走。 江淮渡喊:“我没处去了!” 卓凌忍着泪水在雨中越走越远,身后传来江淮渡哽咽的声音。 “我没处去了,卓凌……我没有父母亲人,没有朋友兄弟。魔教,天水一楼,武林盟……他们都想要我死,我没处去……卓凌……我没处去了……” 卓凌哭着在雨中喊:“你还有你的野心,你的烟鸟阁!” 江淮渡说:“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拿到潜龙谱中的什么宝藏什么长生之谜……我只是……只是想毁了潜龙谱……卓凌……我什么都告诉你,我把一切都告诉你!你别留我一个人,卓凌!卓凌!” 他的小呆子不要他了,再也不信他,不理他,不管他说什么,都变成了苍白可笑的谎话。 江淮渡一生机关算尽谨小慎微,却偏偏在最不该错的地方,撒下了一个又一个弥天大谎。 卓凌咬咬牙,一边抹泪一边往前走。 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响,卓凌下意识地回头,发现江淮渡已经倒在了雨水中,脸色惨白,呼吸微弱。 江淮渡把卓凌身体里的毒引到自己体内,已经痛了两月有余。 他心中清楚,他就像生活在豺狼虎豹群居的深山中,一旦合上眼睛,就会有无数猛兽扑上来撕咬他的躯体。 卓凌和他们的孩子也会失去最后一道保护的盾牌。 他用一股真气硬撑着跟在卓凌身后,绝不肯让自己在疼痛中昏过去。 可他今天真的太痛了。 他的小呆子走得倔强又可怜,摇摇晃晃,孤苦伶仃,却怎么都不肯再回到他怀中。 江淮渡心头又生算计,干脆放任自己真气四散,痛得彻底昏了过去。 昏倒之前,江淮渡模模糊糊地想,小呆子会搭理他了吗? 还是放任他就这样躺在雨中,直到被追过来的魔教或者天水一楼带走为止? 江淮渡在剧痛的昏迷中恍惚看到了他童年的住处。 那是天水一楼深处的一座小楼,窗户钉死了,布满剧毒的蛛网,碰一下就会痛不欲生。 他那时还很小很小,好像还不会走路,或者会走了,但走的并不稳。 他一个人住在那座小楼里,在很多人的监视下吃饭喝药。 那些药很苦,他不想喝。 可他如果反抗,就会被打得很疼很疼。 那样的日子很长很长,小小的江淮渡不知道世上有白天和黑夜,也不知道有蝴蝶和花。 江淮渡艰难地张开嘴,轻轻伸出手,又怕又寂寞地去触碰窗上的蛛网。 那是他对这个世界唯一的感知。 熟悉的剧痛没有传来,他触碰到了一张柔滑的脸,小小的鼻尖有些烫,似乎是刚哭过。 指尖的触感一闪即逝。 江淮渡缓缓睁开眼睛,模糊中看到他的小呆子,正扶着肚子离开,留给他一个气哼哼的背影。 江淮渡下意识地伸手要抓,却连小呆子的衣角都没抓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小呆子离开。 他跌回床上,苦笑一声。 他的……小呆子啊…… 江淮渡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忍着痛慢慢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在房间里,寻找那个气哼哼的小呆子。 这是一间客栈的房子,那个小呆子到底是没舍得把他自己扔在大街上。 江淮渡走出卧房,隔着帘子隐隐看到了那边的人影。 湿漉漉的黑衣从身上脱下来,露出一身紧实白皙的皮rou。 卓凌虽然长得又呆又软,但毕竟是自幼习武之人,平肩长臂,窄胯细腰。 纤细的腰肢好像要撑不住那个圆滚滚的孕肚了,每走一步都摇摇晃晃万分艰难。 江淮渡屏住呼吸,悄悄靠近。 卓凌笨拙地抬腿要埋进浴桶里,却不得不扶住自己摇摇晃晃的肚子,狼狈地跨坐在了浴桶的边缘上。 江淮渡忍不住上前一步,扶住了卓凌笨重的身子:“小心!” 卓凌红了脸,狼狈地紧紧握住江淮渡的手臂:“你……你走开!” 江淮渡不依不饶地抱着卓凌:“你身子笨了,不该一个人沐浴,很危险。” 卓凌说:“江阁主,我不想看到你!” 只要看到江淮渡的脸,他就会想起那些可笑的爱恋,想起遭受的欺骗和背叛,想起他腹中那个已成鬼胎的孩子。 他再也不想见到江淮渡了…… 江淮渡急忙说:“你不想见我,却还是带我来了这里。” 卓凌闭上眼睛:“我是怕你被别人抓去解开潜龙谱!” 江淮渡苦笑。 卓凌心里一颤,不争气地就要掉下泪来。 他还是这么心软,为什么,他总是要为了江淮渡如此心软。 江淮渡手足无措地轻轻抱着卓凌,喃喃道:“卓凌,我那个时候也很怕,怕你不管我,让我被魔教抓去放血解开潜龙谱。” 卓凌赌气说:“你那么聪明,谁能害得了你!” 江淮渡被噎得胸口闷痛,垂头丧气地抱着卓凌,把还在生气的小呆子温柔地放进了热水中。 卓凌夹紧双腿,警惕地看着江淮渡:“出去。” 江淮渡说:“天水一楼盯上你了,你现在很危险。” 卓凌气鼓鼓地说:“你盯着我更危险!” 江淮渡:“……” 江淮渡摸摸鼻子,强行让自己的目光离开卓凌身上诱人的地方。 大敌当前,内乱未平,实在不该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江淮渡深吸一口气,说:“我去堂下给你买些吃的。” 说着,江淮渡摸着鼻子走出了客栈。 第十六章 细雨未歇,打得草丛沙沙作响。 江淮渡敏锐地从草丛中察觉到了一点异样。 他悄悄握剑在手,目光锐利地扫过那片草地。 寒光隐隐,逼近声音的来处。 江淮渡拿剑拨开草丛,却看到一只瑟瑟发抖的小红狐狸,躲在草丛里,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他,可怜地嗷呜了一声。 竟是他和卓凌在烟鸟山里捡回来的那只倒霉小狐狸。 卓凌坐在热水中,皱着眉看着自己高高隆起的小腹。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在圆滚滚的肚皮上,里面的小东西立刻活泼地动了几下,天真又亲昵。 皇后娘娘说,鬼胎到了足月的时候,会撕开母体的肚皮呼啸而出。 可他不信,那个小东西和他血脉相连,能够感知彼此的情绪。 那不会是鬼胎的,一定……一定不会是鬼胎的…… 卓凌正发呆,房门忽然被推开。 卓凌下意识地要去抓剑,却看到来人是江淮渡。 他又羞又气,缩在浴缸里只露出一个湿漉漉的小脑袋:“你怎么又回来了?” 江淮渡手心里捧着一只小小的红狐狸:“我在外面遇到了它,它好像找不到你了,躲在草丛里淋着雨发抖,很可怜。” 卓凌连忙伸出手去接:“阿缘!” 小狐狸嘤嘤地跳进卓凌怀里,也不怕水,依偎在卓凌的肚皮上舔了一口。 江淮渡:“……” 卓凌和久别重逢的宠物亲昵了一会儿,也不好意思再赶江淮渡走,别别扭扭地一起住了下来。 趁着卓凌撸狐狸的时候心情好,江淮渡不动声色地坐在了卓凌身边,低声说:“你怎么知道言清澹会出现在楚月楼?” 卓凌说:“那你的人为什么会在楚月楼?” 江淮渡噎了一下,讪讪地说:“我也不知道……” 卓凌心中难过,轻声说:“你看,你还是不会把真相告诉我。” 江淮渡急忙说:“卓凌,我真的不知道,”他深吸一口气,低声说,“他叫秦桑,是我的手下。六年前,我派他去天水一楼做卧底,伺机偷取潜龙谱。” 卓凌怔了怔,慢慢放下了防备。 江淮渡说:“后来,他就失踪了。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事,只能一直等,一直等。直到不久前,他传信给我,让我来京城和他见面。” 卓凌说:“你……你要找的人……是洛寒京?” 江淮渡说:“是,我还不知道他为何会变成洛寒京,但是在他身边,一直有天水一楼的人监视。事情未明,我不敢贸然与他见面。” 卓凌低头抚摸着小狐狸光滑的皮毛:“如今各方势力都在盯着潜龙谱,你很危险,比我还要危险。” 江淮渡说:“魔教和天水一楼再着急,也不会和烟鸟阁蛮干,毕竟,螳螂捕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