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书房里。 “不全是你的问题。”纳维犹豫了一下说:“只是我……” 安古兰看着他。 纳维咬了咬牙:“我被你吓到了。” 按照他对安古兰的了解,接下来势必会受到嘲笑。纳维已经做好了准备,却只等来了一片安静。 他不由抬眼,发觉安古兰表情平静,专注地凝视着自己。 纳维莫名有些窘迫,比起受到嘲笑似乎更无法忍受这种难以言喻的目光。他不想被这个不着调的朋友当做一个十八岁的孩子,尽管这样能得到忍让和关心,但他认为这并不适宜自己和安古兰的交往模式。 他们是男人之间的交往,应该充满冒险的奇幻感,而不是有一方显得弱小和幼稚。 他思考过后解释:“其实我没有那么容易被吓到,只是我前不久遭遇了……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纳维停下来,进行了半分钟的心理准备,终于头一次对外人提起在恐楼的遭遇。 “我之前和朋友参与了一场逃生游戏……” …… 他说完了,脸色苍白,呼吸变得过度急促。安古兰把他打横抱到了窗下的躺椅上,纳维从惊惧中回神,发现安古兰半跪在地板上,正用手帕擦他在地板踩脏的脚掌。 纳维苍白的脸立刻充血,他张口,刚要制止安古兰的动作,目光却莫名其妙凝固到了对方的手上。 安古兰的手很大,可以轻松握住他大半个脚掌。指腹意外的有着厚茧,食指指骨微微突出,像干过许多重活。手背很厚,上面伏着两条青色的血管。 纳维的身体忽然颤抖起来。 不对,不对。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讲点道理,纳维,你现在有点神经过敏了。你再仔细看看,安古兰的手肤色很健康,那个屠夫,他的手几乎像没有血液在里面流,根本就是恶魔的手。 你要冷静。再说了,对于一米九往上的男人们来说,他们的身材都差不多,手的形状当然也没有太大差别。 纳维努力说服自己,视线却不由自主地在安古兰的身上游移——从他的手,到胳膊,再到宽厚的肩膀与脊背。纳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审视的目光,他的胃里好像倒扣进一大块冰,直到他的视线落到对方的脖颈上。 希薇在屠夫的脖颈至下巴处留下了一道伤口,是用螺旋刀造成的。皮开rou绽,几乎捅穿了屠夫的喉咙,时间才过去一个月,疤痕没那么容易好。 而安古兰的脖颈白皙光滑,连毛孔都看不见,没有一点受过伤的影子。 胃里的冰骤然消融,那种令人满身寒气的战栗感迅速退去了。纳维猛然松了一口气,他喘息的声音太大,引得安古兰抬头看了他一眼。 纳维心思紊乱,混杂了怀疑朋友的愧疚和对提心吊胆的心情的厌倦,胡乱地对安古兰笑了一下。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满脸冷汗,被打湿的睫毛可怜地蜷缩,整个人像是被吓坏的小羊。 安古兰用柔软的手帕抹去纳维脚掌的灰尘,握住他的脚踝,将他的脚套进躺椅下摆着的拖鞋中。接着他将手帕叠好,放进了口袋里,起身坐到了纳维身边。 “纳维。”安古兰的肩膀挨着他,问:“你有没有想过换一个环境?” 纳维迟钝地看向他。 安古兰解释:“我待得够久了,马上就要启程回家。我的城市是全意大利最美的地方,也有很好的中学,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帮忙。你要不要转学过来?” 纳维的思维渐渐随着他的话转动。转学,这是父母也和他提过的事,现在这个小镇被变态杀人狂的阴影笼罩。不管是在学校还是父母上班的地方,同情的、恐惧的、猎奇的甚至兴奋的,谈论这件事的人无处不在。 放在拖鞋里的脚趾蜷缩,纳维问:“你的家在哪儿?” 安古兰回答:“那不勒斯。” 那不勒斯是意大利南方的第一大城市,而他们现在所在的埃塞尔在意大利北部的乡下,如果去那不勒斯念书的话,他要跨越大半个意大利。 纳维有些动摇,他说:“我也觉得换个环境比较好……但是那不勒斯太远了,我要和爸爸mama商量一下。” 安古兰笑了一下:“当然。”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临走时,纳维送他出书房,安古兰鼓起胸膛深深吸了一口气。 他喃喃道:“薰衣草的味道。” 纳维点头:“是书房里的熏香。” 安古兰跨出门去,意味不明地挑起唇角。明亮的光线打在他的脖颈处,被什么阻隔似的,停在表面映出一片蒙蒙的肤色光晕。他说:“可惜,我更喜欢另一种味道。” 当陈丽和罗伦回家,纳维在晚饭中提出想要转学,这对爱护儿子的夫妻并没有提出异议,反而相当支持。 但在纳维说完“那不勒斯”这个地名后,罗伦率先转变了口风。 即使罗伦是一位小学教师,平常看来性格也很温和,然而他骨子里残余着北方人的傲慢。对南部有些根深蒂固的偏见,认为那里只用三个词语就可以形容。 贫穷,落后,以及危险。 “距离并不是问题,儿子。”罗伦说:“如果你想远远到别的地方去,北方的任何一座城市都可供你挑选。” 纳维并不是很赞成父亲的说法,他在网上查过资料:“可是爸爸,现在的南方已经不是这样了。尤其是那不勒斯,听说它有无数个港口用来发财,而且几乎全意大利的旧文明都集中在那,有人告诉我那里很美。” 罗伦道:“当然,那不勒斯靠港口发财——但发财的都是当地的黑手党。我和你母亲过去了都不一定能找到一份安稳的工作。” 纳维一愣:“……你和mama?” 陈丽这时候插话到:“怎么啦,纳维。你难道以为我们会让你一个人跑去一座陌生的城市吗?不管你去哪里,我们全家都会一起走。” 纳维的思绪顿时从那不勒斯身上转开了:“可是你很喜欢你的甜品店,爸爸也很喜欢他的学校……” “但我们更爱你。” 陈丽和罗伦的手掌同时搭在了纳维放在桌上的两只手上,他们在暖黄色的灯光下面带微笑地望着他。 “我们需要你,儿子。而你暂时也需要我们。你的父母还不到四十岁呢,有余力领着你换个城市生活。”陈丽说。 纳维觉得自己的眼眶开始起雾,他抽回手压了压眼睛,带着nongnong的鼻音故作任性地说:“那我要去那不勒斯。” 罗伦瞪起眼睛,拉了拉自己的袖口:“嘿……你小子!” 纳维大笑起来,湿润的金棕色眼睛微微闪光。 最后还是决定去那不勒斯。 这倒不是出于纳维的坚持,他们一家人在晚饭后坐下来商量了一下,斟酌了搬家需要动用的经费——恐楼因为这次事故赔的那笔钱有了最好的用处——如果他们要搬去北方的大城市,比如罗伦提议的米兰、都灵或者首都罗马,这笔看似很大的钱便忽然以极快的速度变小。像被攥成一小块的海绵,不得不对高昂的生活成本低头。 而如果去那不勒斯,他们的钱够在那里的富人区买一栋独立的小房子,陈丽可以再开一家甜品店。假使这些甜品能满足南方佬的舌头的话。 开在埃塞尔的甜品店转卖,罗伦辞职,纳维回了一趟学校和朋友们告别……一切准备就绪,他们一家人登上了南行的火车。 纳维从来没有去过这么远的地方,事实上,他都没离开过埃塞尔。因此一路上看风景看得津津有味,还在脑海中幻想目的地的风光。 父母们的表情就忧愁得多。 罗伦在火车上就碰见了几个南方人,这不是表明这趟列车上的南方人只有这么几个,而是他们身上那种独属于南方的粗犷气质是最浓的。 花衬衫,里面没穿衣服,扣子解开到胸口,露出有些发红的皮肤。手上带着沉重的手链,身材粗壮,掌心和肩膀都很厚,让人不由在想象里给他们在手中配上一支烟卷或者在脚边配上一条吐着舌头的狗,这样才合适。 老天啊。高傲的北方人罗伦痛苦地把脑袋转向了一边。 而陈丽,她在发愁着纳维上学的事。不知道那不勒斯有多少高中,虽然她预留了一笔转学费用,但并不能保证这个数额就可以让纳维上最合适的中学。 唯有纳维没心没肺,火车渐行渐远,曾经生活过的地方被抛在身后。连同那场突然降临在他生命里的意外:屠夫,电锯,尸体和死亡。恐怖的阴云被对前方的憧憬冲淡,白开水似的淡出他的脑海。 两天后,火车停在那不勒斯。 和这里的文化古迹一样出名的,就是那不勒斯的中心火车站。这里混迹着各式各样的人,小偷、抢劫犯还有黑手党。前两者和后者不是包含关系,但有时候会有重叠。ABO性别混杂,肤色也参差不齐,但大多数是深色皮肤的Alpha男人。比如吉普赛人和亚洲人,其中有很大一部分是偷渡者。 陈丽和罗伦把纳维夹在中间下了车,陈丽往他掌心里塞了一把假币,压低声音匆匆对他道:“快,放进你最明显的口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