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拾肆
柒拾肆 马车突然往下冲,晃得漱玉头晕目眩,后脑又狠狠地碰到车窗。 贺兰若之发出唔的一声,似乎想要吐出来,漱玉顾不得男女之别,赶忙抽出丝帕为贺兰若之擦拭汗水,然后替她连连顺着背。 待马车稍微平稳后,贺兰若之抚摸着圆滚滚的小腹,闷闷地道:「肚子里的那个难得睡着,现在也被吵醒了,以为我带着他到哪里游玩呢。」 漱玉知道贺兰若之有意让气氛轻松一点,虽然他也有点想要呕吐,但他还是勉力微笑道:「娘娘怀着的是龙子凤孙,必定有满天神佛庇佑着的。」 贺兰若之又是叹了口气,漱玉当然知道她在担心什麽,便道:「赵大人很快会和贺兰大人一同追过来的,而且您是皇后娘娘,帝姬殿下不敢对您怎麽样的。」 漱玉嘴里这样安慰贺兰若之,心里却是没有谱的。 如果是以前,也许宁安帝姬还会讲究名正言顺,但现在她行出此等不悌之举,恐怕已是破罐子破摔,拚尽戚家仅馀的一点兵力也要把裴梦瑶拉下来,只望她良心未泯,不至于对怀孕的弟妹下手太狠。 过了大半天,那群男人才把贺兰若之和漱玉送到一个小院子里。 山风吹夜寒,月晕天风雾不开,雾气依然极为浓稠,如同一大滩打翻的浆煳。 一路上漱玉的脑袋不知道撞到了多少遍,现在脑后还在火辣辣地作痛。他忍耐着晕头转向,先跳下马车,接着匍匐在湿冷的地面上,让贺兰若之踩着自己的背下车。 这些事情本该是阍寺做的,但此时只有漱玉照顾贺兰若之,而贺兰若之身怀六甲,自是不能像漱玉那般随便跳下马车。 贺兰若之踩着漱玉的背,小心翼翼地下了马车。 漱玉艰难地爬起来,他见贺兰若之面色苍白,又是站得不稳,地上积雨湿滑,贺兰若之是万万不能摔倒的,当下连忙上前搀扶着贺兰若之。 这里应该是翠微山的深处,比适才的位置要高得多,所以极为寒冷,凄凉的夜风如同刀锋般一下下倒刮着漱玉的骨头,他把雪狐裘给了贺兰若之,自己冻得几乎全身僵硬,他却只是庆幸贺兰若之穿了那件雪狐裘,不至于会着凉。 小院子看起来废弃已久,篱笆倒塌了大半,走廊下杂草丛生,屋子简单地以茅草和木头塔建而成,周遭只点了几盏生锈的油灯,灯光极为昏暗,完全看不清院子外的景物。 这地方像是大海中的孤岛,根本没有逃走的可能,就算漱玉真的跑掉了,只怕也会在山里迷路饿死,遑论贺兰若之也是经受不起颠沛流离的。? 穿过苔墙藓井,贺兰若之和漱玉被送到不同的厢房里。临分开之前,贺兰若之回头看着漱玉,神色极为惊惧,漱玉只能向她露出抚慰的微笑。 幸好宁安帝姬的手下大约是打扫过厢房,虽然到处散发着陈腐的气味,但还算是乾净,勉强可以住人。 漱玉自幼在蕊珠阁里打滚跌爬,住过比这里糟糕百倍的地方,他自是没所谓的,他只是担忧贺兰若之挺着一个大肚子,又是娇生惯养,怎麽会习惯住在这陋室里,这群男人更是不可能懂得照顾一个受到刺激的孕妇。 负责看守漱玉的男人正要锁门,漱玉心念一动,他刻意扭着柳腰走上前,怯怯地问道:「请问……这到底是什麽一回事?是谁把皇后娘娘和我抓起来?」 劣等的烛火明明灭灭,却也掩不住漱玉的柔媚丽色,鬓云堆凤髻,倬眉浓翠,明眸似水,朱唇半启樱红,又是一副饱受委屈的模样,好像随时要哭出来,格外惹人怜惜。 那男人定定地看着漱玉,眼神里难掩惊艳,过了半晌才退后几步道:「那是帝姬殿下的命令,除此之外我什麽也不知道。」 漱玉柔柔地福身,一双葫芦盘长纹银镀金短簪闪烁着微光。他急着出来找贺兰若之,所以雪狐裘下只穿了单薄的紫云锦襦配上雪青千摺裙,更是显得弱不胜衣,纤腰不堪一握。 他刻意捏着嗓子,声音极为甜美地道:「皇后娘娘有孕在身,腹中稚子何其无辜,请您们务必好好照顾她,当作是积德吧。」 翠翘云鬓动,敛态弹金凤,漱玉老练地向那金吾卫抛了个媚眼—这些自是漱玉早就驾轻就熟的。 那个男人的眼神果然更为垂涎了。? 漱玉暗地里放松下来,如果是求色的亡命之徒,那就更加简单了。 「请娘娘不用担心,我们已经找了一个经验老到的稳婆照顾皇后娘娘。」 漱玉总算稍稍放心,转念却更是心寒—他们连稳婆也找来了,果真是早有准备。? 每天起来,漱玉也会以金簪在床头的木墙上刻下一道痕迹,让自己知道到底多少天过去。 六天过去了,漱玉一直被囚禁在厢房里,守在房门外的男人会定时给漱玉送来膳食衣物,连胭脂水粉也相当齐全,说不定是茶茶带过来的。 这里的日子毫无波澜,漱玉总是一人坐着窗下,静静地看着小院春昼,晴窗霞透,半掩花底重门,然而他知道此际外面必定是翻天复地,宁安帝姬自是破釜沉舟,裴梦瑶也是赶尽杀绝,不知道又是多少的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纵然极为担心外面的战况,可是漱玉自是不敢对那些男人旁敲侧击,他只能每天问起贺兰若之的情况,幸好贺兰若之暂时一切无恙。 第七天的夜里,漱玉刚刚睡下不久,却猝然听到吵闹打斗的声息,火光映在发黄的窗纸上,远远地摇晃着。 漱玉顿时睡意全无,只是紧抱双膝,在木床的角落瑟缩发抖。他想起白云寺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夜,不知道是否应该作声,又担心若是贸然作出什麽举动,将会重蹈复辙。 若是裴梦瑶下了旨意,他的兵马总会找到漱玉的。这院子本就不大,而且相比起贺兰若之,漱玉不过是微不足道之人,他的守卫理应比贺兰若之的守卫松懈不少。 月微斜,帘影动,旧炉香,外面不断传来厮杀的声音,有人在惨号,有人在呻吟,有人在叱喝,一阵沉默之后,又是刀剑交加的声音,然而一切惊涛骇浪只在院子的另一边发生,不曾逼近这里。 翠眉愁敛,额花留半面,娇波泪落妆如洗,漱玉裹着单薄发霉的被衾,他一直看着窗外,等待着哪个火把会照耀到自己的脸庞,连眼睛也不敢眨动,生怕错过什麽。 他用力抓着从不离身的香囊,抓得指节也在疼痛,香囊里那枚坚硬的獠牙总算使他获得一点平静。 来到这里后的每个夜晚,漱玉只有握着这枚獠牙和那支金鱼纹纯银烧蓝发簪,才能够勉为其难地入睡。 漱玉还记得那时候在白云寺里,裴梦瑶是如何在最后关头救下自己,那双金蓝眼瞳是如何照亮了自己的世界。 裴梦瑶一定会来的。 可是,这次裴梦瑶……真的会来吗? 当年漱玉还是裴梦瑶唯一的王妃,裴梦瑶还是必须隐忍的瓕王殿下,现在的裴梦瑶早已君临天下,娶了一位跟他门当户对,美丽贤慧的皇后,漱玉不过是即将被放逐的失宠小妾罢了。 早已今非昔比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切渐归死寂,外面又变得黑漆漆的,连平日的蛙叫蝉鸣也听不到了。 漱玉的心逐分逐分冷下来,他孤零零地坐在床上,坠鬟青玉钗斜,黛蛾双蹙,滴尽胭脂泪,呆滞地听着冷风淅淅,疏雨潇潇。 他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半窗残月影,瞳瞳晓色上林庐,第一线晨曦射进窗牖里,却始终没有等到任何人救他。 当天下午,漱玉惯常地坐在窗下,屏山半掩,默默看着繁杏半窥红日薄,空笼帘影隔垂杨,雨连莺晓落残梅,时时珠露滴圆荷,他的泪痕早就乾透了。 因为是一座久无人烟的院子,群花才得以无拘无束地绽放着,呈现异乎寻常的美丽。 身后的房门忽然被推开,漱玉回头看见宁安帝姬正笑盈盈地站在门后。虽然没有以往的霞裙琼佩,珍珠璎珞,但宁安帝姬看起来依然从容大方,娇媚万分。 宁安帝姬大约早就藏身在院子里,只是一直没有跟漱玉见面,但既然裴梦瑶的兵马已经攻到这里,宁安帝姬的处境必定相当不妙。 漱玉站起来,向着宁安帝姬敛衽一礼。 「好久不见,祈妃—不,嫣贵妃还是那麽风采动人啊。」宁安帝姬倒是不慌不忙,笑道:「突然被带到这种叫天不应,叫地不闻的地方,嫣贵妃一定被吓坏了吧?」 漱玉安静片刻,方才幽幽地道:「茶茶……本来就是殿下的人吧?」 「嫣贵妃还是挺聪明的嘛。」宁安帝姬略略沉吟,说道:「其实茶茶是打从心里尊敬你的,可惜我对他有救命之恩,他不得不从。」 最近漱玉总是独处,闲着没事也思考了不少事情,早就有了一点猜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