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明瑛者,一优伶也
他唤明瑛。 原姓……许是姓陈。 裕康年间,晋中大旱,蝗虫如铺天盖地的乌云席卷而来,莫说田里的苗苗,那树皮都被掀下去一层。 年关里,地龙翻身。 平坦的原野里尚且裂开纵深的大缝,何况山间。 竟有传闻已到易子而食的地步,也不知真假。 明瑛对那段光景的印象也是影影绰绰的,毕竟那一年他才四岁。 四岁的奶娃子,论斤两尚不足一只羊羔子沉。放到秤上要一要,也没有多少rou。 偏得他生了张俏脸,所以他才有机会被卖给了曹娘,倒坐在一小驴车的车板上,一颠一颠地望着爹娘佝偻着腰,越变越小,直到成了芝麻大的黑点。 又望着村口那一颗槐树,它好是盛大,曾是冠盖如云的,现在它已成一根死木。虽是枯木,却仍有着硕大的骷髅般的遗骸。伸展的树杈,像是干枯的手臂,树表的鼓出的瘤子和凹陷的虫洞,像是组成了一张脸,一张奇形怪状的脸,幽幽的眼睛望着他,望着他越来越远。 真是奇怪,明瑛已然记不得爹娘的长相,却还记得那颗树。他并不时长想念家乡,但是若是在那不甚清明的梦里偶然回去,他总是盘桓在那颗树旁,蜷缩在它的影子里,将脸颊伏在那枯槁的树皮上。看着树上排成一列的蚂蚁,不停不停地搬家。直到他从梦中醒来。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寓意,曾也想找一好庄周的书生去解梦,只是他每回性急,从来便是抚弄二下,便入了,也没空与他吐露心事了。 待明瑛决心要找他解梦时,偏巧目睹那书生因在赌坊欠了一屁股的债,终是被剁了一只手,哀嚎着被拖出城外。 明瑛斗大的字不识几个,所懂得不外乎是戏文里,评书、评弹里的故事。原只知道“庄周梦蝶”这一个典故而已,所以他便觉得好庄周的人,也该如那梦呀,蝶呀的,好也该文雅些,却没想到是个性急且贪的。 自此,明瑛便也没遇到第二个好庄周的人。 明瑛本不是个伶官来着。 初被曹娘买来,好好喂养了两年,待到身段初显,便成了一暗门子。迎来过往的不过是些游商罢了,掏出十文大钱来,便可买明瑛一夜。 非是曹娘不懂得待价而沽,实在是明瑛虽是容貌出挑,但实在是年景不好,曹娘也想快快回本,白养这半大的小子可也费钱不是。 谁料,这客人们本是囫囵吞枣来着,品鉴一番后,彼此交流竟都发现明瑛有神异之处。 明瑛,竟是身怀名器的。 两股之间,竟有桃花源处。 曹娘一听很是痛惜一阵,这好好地皮rou,罕世的宝器,竟被这凡夫俗子们尝去头一口鲜,只暗银牙,心痛地很。很是好生地娇养了一阵明瑛,转手卖于本地的县令。 虽是九品的县令,但是在姑螭一地刘老爷那就是响当当的第一号人物,就是姑螭的天。 按说县令也该有任期移调一说,但是人刘老爷偏生跟脚极硬,年年绩优,在这姑螭一带已经任了十二个春秋了。 明瑛如那刘府时,正是还有些天真烂漫的时候。自觉自己这是熬出了头,经可从这小小的南馆进那县老爷的府上。虽不说是欢欣雀跃,但也觉得人生有望,只待那县老爷能厌了他时,不求脱离贱籍、自立门户,只求能赏他一处小宅小院,那怕是一包银子也好,让他可也过上常人的日子。 想来于县老爷来说,自己这般的价钱,不过是老爷指缝间就可以溜出的一点银子罢了。 进了刘府,刘老爷待明瑛如珠如玉,很是亲昵。让他做一侍笔候墨的小童子,立于书房随侍左右。尽管明瑛并不识字,但是刘老爷显然很是享受这种红袖添香的日子。 明瑛都有些疑惑了,自己作为怎么的存在自己最是清楚了,自己不是做小厮、做书童来这府上的。 刘老爷虽是该坐在清如水,明如镜的大堂上的,但是升堂的日少,多是在后院里描摹字画,且有数十个珍藏的茶壶,品茶鉴画。 一日,一客人到访,两人品评秋菊字画,说古话今,引经据典。虽是典故只能听个大概,似懂非懂地,但他也小心伺候,既然做一笔墨童子,随然不识字也想着把手头之事做到尽善尽美,不枉刘老爷花钱买了他,很是用心地细研槐黄,又调入胭脂, 那边,刘老爷一捋花白胡须,与来客道“你却不知,我这里亦有名菊一株,待与你看。”说罢,哈哈大笑,一揽明瑛的细腰带入怀中,一撩明瑛衣袍,像是揭开帷幕似地扥开明瑛的裤挂,雪白肌肤尽露无疑,门户大开。 明瑛却是羞恼如惊鹿,想要翻滚下来。刘老爷虽是年近花甲的岁数,可是身子骨结识的很,明瑛不敢大动作反抗,竟是被制住。刘老爷鼻子轻轻一哼,运足气力,大手一拍,只见五个指头粗的红愣子登时在如缎面的肌肤上显露。 明瑛吃痛却不敢叫闹,小声哀求莫要在人前。刘老爷却已经让仆从上来一番器具,只见这些金属、玳瑁、玉石作的钩子,勺子,好像是烹茶的器具,又好像是行脚大夫的包囊。与客人好好品鉴这名菊,名器。 事毕,明瑛打着摆子,将衣衫勉强穿戴。书房已是没有一人,不敢再人前流露的恨意和悲伤,尽数化为那豆大的泪珠,滴滴滑落面庞。 是的,自己也不是雏儿,那些汗津津的游商们,身上带着牲口的气味,酒和烟膏的味道,并不好闻,敦实的或是麻杆似的身体压在自己身上,一入一出,也没有什么。 反正是在炕头上,有盏红烛或油灯就不错了,每个人快快的来,快快的走。有那留夜的也是想着不能白费这钱买来的时间,就算是身上不得力了,也总是口头花花。 他长到这般年纪,什么污言秽语没听过。但是,这样的,这样的,在光天化日之下,自己像是件不是人的器物一般,被赏玩,确是第一次。 原来,无论是否是个低贱的人,且总归是个人,此时不过如刘老爷偶得的墨绿菊花一样,是件奇珍,要与旁人把玩把玩。 明瑛却没料到,只这般,却也是私人的小晤尔耳。后来,宴请数十位本县的乡绅,旺姓大户,开那重阳菊花宴,可这压轴名品,正是明瑛本人。 聚众欢歌,杯盘罗列。 可中间,确实深恶片褛的明瑛。 那夜天幕昏沉,无星辰;当然,或也许有星辰闪耀,但那微渺之光,在这重重灯火下,又怎能看的见,瞧得着呢? 可恨自己竟是如此天真,竟不知,贱极,贱极,哪有尽头! 重阳过后,又是一冬,一冬,又一冬,年号已是正源。 明瑛出落的愈发貌美,水红色丝绒被褥下,一身皮rou更衬得粉白。薄纱的外套,衣襟却是开到了肚脐,风光旖旎,藏且不住。 此时,明瑛已经是躺在邱府的黄柳木大床上的人了。要说这邱府是谁?这是留候邱集的府上。 现如今,他不是原来那个暗门子,也不是县令府上伺候笔墨的书童,他是邱府上的一伶人。 说是伶人,可明瑛吹拉弹唱的技艺平平,不是他不想深造,实在是曹娘自己的技艺就是市井中的水平,如何培养出大家呢? 而这邱府上的伶人,尽管也是主人的物件,不过他们是可以奏出美妙箜篌的物件,而明瑛自己的用处他也很是清楚。 这邱集府上豢养伶人众多,有的却是演优、乐优、曲优的伶人,很能弹琴奏曲,又可表演戏谑与宾朋观赏。但其中,也不乏作伶人之名,实另有“妙用”的可人儿。 现下明瑛正是受宠,但是他清楚这是岌岌可危的状态。只因,这侯府夫人并不是尊任凭丈夫押妓的木雕泥塑。相反,她也很是顺着邱集的意思,那些正受宠的伶人总是得最美的缎面,最时鲜的蔬果。可是一旦失宠成了旧爱,这位侯夫人就接管了这些伶人的命运。 全被打杀了,竟一个也不留,这是传言,也不是传言。明瑛唯一目睹的就是他的前辈,好似名叫璇壶,拖着血淋淋的断腿被一路拖走,明瑛不敢看,又想看清,他想知道,那血淋淋、空荡荡的裤挂下,是否还有,还有那…… 听说,听说这伶人最善舞,可跳胡旋,又可跳掌上舞,有一双天足但是却小巧玲珑,邱集喜爱他时曾打造琉璃黄金环,带于他的脚上,舞姿之间可听铃铛作响。 这便是邱府。 你能说这邱集不知?他正是清清楚楚的,可是另有鲜花待采,这已经零落的花瓣就算脚踩成泥,又何妨?明瑛随读书甚少,但是他并不是痴儿。 明瑛已是倒数自己的时日了,听说一新献来的伶人,可做狗戏,楚楚可怜的一团,伏地哀乞,邱集也被逗弄的惊喜连连。自己的来日,竟不知比那璇壶,又如何。 —— 谁料,随着霖瓒大太监来这青州府,自己竟被作为礼物赠与霖瓒。一线生机,明瑛不敢轻易地指望他人,靠树树倒,靠山山倒,这世间拿有什么指望的呢?值得期待的人,值得期待的事,少又少。 不过,他还是用一双杏核般的眼睛望着这个煊赫非常的大太监。邱集曾在榻上酒乱迷情后,痛骂过霖瓒太监,直道这厮是如败家之犬逃家来这青州府了,还在他这里充大瓣蒜,真是给了他的脸! 但是酒醒后第二天,邱集就让厨下里大办特办酒宴,特特命人好好将明瑛也一通梳洗打扮,像是打包一件赠与重要之人的礼物。 明瑛很是恨这样的自己,残花败柳之身,委居在他人身下,这般的生活他本该选择一了百了,可他从来都是如此渴望活着,那怕如此狼狈。求生的欲望,驱使着明瑛跪爬向那太监。 将脸放在那太监的膝头,深吸一口气,极尽可怜可爱之感,乞求道“还请,还请公公怜惜与我,让我,让我随侍您左右!冷了我给您温水洗脚,热了我给您打蒲扇……” 这招,还是学那会狗戏的伶人,故作天真姿态,摇尾乞怜。却不知,这京里来的太监,肯不肯吃这一套。 久久沉默,明瑛的心如坠冰窟,但是他又觉得畅快了许多,因为他知道自己宿命的归处。无外乎被邱集夫人打杀,既然自己注定没有几日的好活,那还为何要委屈自己呢? 自己已经委屈了一辈子,做了一辈子的宠儿,乖巧的小鸟。 今日,且做一只不驯服的山鸡又如何,不过是最后被杀了吃rou!但好歹也能昂首阔步地走两步,大着嗓门叫两声。 心下这般想着,明瑛腾地站起来,他已经想好了,他要好好吃了这桌子菜,然后再大摇大摆的走出去,去廊檐的花丛下躺着,只待这恼羞成怒太监和那老而不死的邱集来捉我。 如都是必死的命运,我且要快意人生一次。哪怕只有这刻。 明瑛向来是顺服地低着头,这一刻他站着,居高俯视着这端坐于主位的大太监,才真正看清他的面孔。 丑陋,可憎。 是被利刃横空划过留下的深深的疤痕,只若是瘀斑并不可怕到这般,那伤口虽愈合了,但是一种青紫色以那疤痕为中心,蔓延至大半个面庞。像是中了什么毒一样,又像是最可怖的刺青。 “好。” “您说什么?” “留候赏脸,我怎能不领着新意,这小宠我且带回去好好调教一二。” 这霖瓒太监眼神却一点没落在明瑛的身上,只是与邱集说,遥遥举起酒杯,一饮直下。 那厢邱集见霖瓒如此畅快,自觉解决一桩心事,也饮一杯。“哈哈,霖公公,长夜漫漫。我可将我这“夜明珠”赠与公公,还望你珍惜珍重哟,哈哈哈。” 霖瓒不置可否,面部没有笑意也没有冷脸,也许只是这般可怖的面容,就是欢喜或不悦别人也读不了。 明瑛一身的气力好像耗尽了,斜斜地倚在绣墩上。 刚才那口意气,又散了。 现里,他只盼着服侍这二位大人开怀,少受些皮rou之苦。 明瑛啊,明瑛,你可以真是,没有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