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侍女春心动,燕双飞天色暮
秋禾见小世子醒了,便忙起身去侍弄灯台,将灯芯拨亮些,又套上灯罩。 那灯罩四面绘有鱼鸟纹路,精雕细琢。 悠悠转醒,澹台衍明撑起身子,望着窗外,云朵在天际之处交汇成泛紫的霞光。原来已经是日暮西垂的时间了吗?自己这一睡到是有些长。 衍明见身旁的是秋禾姑姑,不由道,“倒是麻烦姑姑这个点钟还在我这里守着。我一定回禀母亲大人,现下我的梦魇好了许多,实在不必日夜伴在我身旁的。”他很是随和,只是四岁的年纪却并不如一般的骄纵的小少爷那样,颐指气使,反倒谦和。 这般品质本不是这个年纪孩子所具备的。 秋禾微微一笑,用绢帕轻轻拭着小世子两鬓点点的汗迹,“秋禾原就是要伺候在我们小世子左右的,在哪里不都是一样呢?您就安心地睡着,我在旁边也有事情可做的,我最近又学了新的绣活花样,到时做成了给小世子您瞧呢。” 衍明神展开胳膊,让秋禾给他披上褂子。理好衣襟后,秋禾又将他睡醒后有些松散的发髻打开,重新打理。 衍明感受着秋禾姑姑轻柔的力度,羊角梳刮过头皮不急不缓。 “吃过晚饭后没多久又要再睡了,姑姑你实在不必这般,好是麻烦的。”边说着边揉了揉惺忪的睡眼。 秋禾明白小世子不是因为不耐烦,而是体恤自己,不想麻烦自己,心中一阵有些暖意。虽然仆人为主子做事是应该应分、天经地义的。但是人毕竟是人,而不是器具,不是无心之木。 小世子金尊玉贵地出生,但是从不骄纵。秋禾冷眼看着,多少人家勋贵出身的小公子、小小姐们,年纪不大但已经将那跋扈浸润骨皮了。两相比较,秋禾怎能不对小世子更多关切呢。 衍明跳下榻来,推门出去,看这小院里的风光,四月正式景致最好的时候。 不过打量了下院里,衍明信口问道,“水袖呢?水袖怎的不在?” 秋禾也跟着出来,又将一披风捧在怀中给小世子备着,眼下还不冷,但这春天里一个时辰一个温度的,担心夜凉风寒。 她柳眉微微一蹙,沉吟片刻提到,“我让她去厨下里看看晚饭做得怎样了,选些新鲜的枇杷果来,您去年吃了便说好吃,这次新下来的枇杷准是更不错的。说来水袖那丫头……” 衍明哪里会不知秋禾为何忧心呢? 他不愿装作全然懵懂,但也不好展露出不符合这个年纪的行状,只好佯作天真地说道,“说到水袖,我就想起那日来。实在可气!我那表兄……哼,不提他也罢!我这边离统共才几个丫鬟呀,水袖最是活泼,他偏也要!” 衍明心知,自己那个只见过数面的表兄弟不过是贪图水袖的貌美,心里那些男女之事的小九九实在是昭然若揭了。 自做了这小世子后,除了长辈,阖府上下无人敢违逆自己。虽然自己也从来是不曾以此为依仗骄纵过,但是这般众星捧月地被娇养了几年,衍明的脾性也不完全似前世那般乖觉软弱。 自己这个表兄好生无理,偏他还有些不甚聪明的样子。表兄平日里在自己的田间地头上横行惯了,来这京中拜见这嫡亲姨母家的小世子竟也能做出讨要别人府上丫鬟的举动。 前世时,像表兄这般的人衍明也见了多了。若论在这些人中呢,他这个表兄到也还算是不错。 起码那卖相还是好的,长得平头正脸,锦衣华服地一穿戴也显出了几分翩翩公子的模样。且他也算讲究个你情我愿,做那怜香惜玉状,直扰得水袖这丫头春心浮动,神思不属了。 但是,这也是矮子里面拔大个。表兄他那眼袋下连扑粉都藏不住的一抹青色,和眼神不自觉的追逐那些漂亮丫鬟的样子,也算是色中饿鬼了,毕竟论岁数他可还才十三呀。 偏这表兄还自以为藏得很好,或者以为在自己这个不通人事的小表弟面前也没必要装了,总之很是敷衍。 衍明前世最是受皮rou之苦,受色相所累。所见之人无不是贪图他的一身软rou媚骨。半生所苦,皆系于此。曾经他无财也无势,自是受人摆布。所以,今生他能做主自己的命运,也能安排他人的命运,更是无比珍惜。 他知道,只要是自己这小世子一松口,随手一指,这水袖便可被那表兄领去,当夜便做了“新娘”。 但是,正因如此,他更不想要因自己的疏忽或是随意,让这些鲜活的面容未来蒙上哀色。故此,那一日他就装傻充愣,根本不搭表兄的话茬。 本以为,那厢也该闻弦知雅意,知道休提此事了。但是,谁料表兄竟是又有“妙计”,连着几次偶遇了在府中走动领针线的水袖。 这下倒好,水袖自己也芳心暗动,衍明反倒成了棒打鸳鸯的恶人了。 “待我告诉母亲,不让表兄再见水袖!”衍明对侧脸仰头对秋禾认真道。 但却只听“哐啷”一声,一颗枇杷果咕噜噜地滚了过来。 —— 衍明个子本就小,一弯腰就将果子拾了起来。 抬头循声望去,果真是水袖。院里植被丰茂,水袖应是刚领好了水果和餐食,从连廊那边过来,故而衍明和秋禾也没察觉。 那水袖只听到小世子要回禀郡主,断了她和表少爷往来的一句话,故而行为失状。 此时,水袖正左手紧紧地抱着食盒,右手原应是提着一小篮子的,不过眼下这篮子已经坠地打翻了,里面盛满的枇杷又几只青色小梨,也都滚落了出来。 她容颜哀怯,不停地告罪,一边俯下身子,将果子们都捉了回来。然后在小世子脚边跪下,以头触地,不敢大气。 衍明见她这般,心下也有些烦躁,但还是柔声道,“起来吧,你平日里还是仔细的。” 但那水袖仍不肯起身,只单薄的身子微微一颤。 哈,她竟是这样想的吗? 不肖水袖再辩分毫,自是红粉堆中摸爬滚打出来的他,哪能不知自己这婢女心中所图为何? 衍明控制住自己想要拧起的眉毛,只说,“你且昂起头来。” 水袖这才慢慢地扬起下颚,一双如水的眼睛向上望去,只希望从小世子的脸上看出她想要看到的。 “我问你,我那表兄究竟是许了你什么?你自己可是想了清楚?” 水袖朱唇轻启,张了又张,不直接回复衍明的问题,只是说:“奴婢,奴婢是真倾慕于表少爷。奴婢,奴婢无理,还请世子……”她很是迟疑,语不成句,但还想往下说去。 那边秋禾直接打断了话茬,凛然开口道:“你既已知自无理,下面的话也就不必说了!” 秋禾平日里最是端庄和气,但是此一刻板起面孔来,才让人知她是郡主身边最得力的干将,在这杆仆从中是第一品的。 水袖的面色登时变得更加的白了,再也不敢说话,只泪水成珠串般从两颊滚落,一对一对。 衍明眼神示意秋禾,让她别再说了。秋禾心知,小世子这是又要心软了。只无奈回看小世子,轻轻摇了摇头,幅度几乎微不可查。 衍明也不再兜圈子,开门见山直接问眼前的水袖,“那旁的我也不说了,我只问你一句,你是要离开,还是留下?” 她不语。 “我只问这一次,若你不想答,就当再没发生过。”说罢,衍明抬腿做离开状。 只听那厢水袖疾呼:“奴婢!奴婢想跟了表少爷……奴婢,对不住世子……” 衍明只抬头望向天际,不再看她,言道,“有何对得起,对不起的呢?若是再过个几年,母亲也会给你指派到别处去,不过是一早一晚罢了。 现在你是想跟了表兄,是了,表兄最是知道那些新鲜玩意儿。上回还带来了风车给我玩,上上次还带了只京巴。对,那次你不在许是没见到。想来,你也觉得他有趣吧。你不必担心母亲那里,我告诉母亲好了。 ……跟在谁身边不是跟呢?”言语间没有一字谈到“男女”、谈及“婚嫁”,只用孩子的语气说些有的没的。 衍明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像是对自己说的般,水袖和秋禾在旁边竟也听不太清。 —— 太阳最终落下了,携那最后一丝残色坠入天边。偏一只燕子飞过,又一只燕子相随,眷眷而飞,在黑沉的天幕下显得有些不起眼。衍明两目远望,好像出神,心中却有思量。 他原认为自己那表兄,不会当真待水袖的,只是玩玩罢了。他想着不能放任让年纪不大的水袖被表兄所蒙蔽。他自己未来会为水袖指派一桩婚事,若是自己还年幼,母亲郡主那边也会挑选不错的人选。 府上这三四年他经历下来,还算是家风正派的门第,和上辈子自己待过的乌烟瘴气的几家大户不同,对待下人也并不苛责。 但是,此时此刻,见到水袖的泪水,以及她对表少爷的执着。衍明的内心又有些动摇了,自己或是母亲,真的能选一桩好的婚事给水袖吗?对自己来说,或许会尽心,但是自己又怎么知一人是好是孬呢? 前世自己几次遇到“中山狼”。纨绔少爷他不好,但那状似忠厚的人又一定表里如一吗? 女子的婚事,系其一生的荣辱祸福。而自己……连自己的一生都经营不好,总是一入歧路,再入歧路。又如何信誓旦旦认为自己的选择于水袖就是对的呢? 而母亲……对母亲来说,水袖不过是她手下十数位婢子中的一个,就算是想要厚待但也没那个精力一一细查,只是面上还算是般配,就这般指派了,再添上些许陪嫁,一听小轿,吹吹打打,历来如此。 这样已经算是当家主母中最体恤关切下人的了。 但于水袖,他这表兄就是让她此生不必为奴为婢的依靠,即使注定是不受重视的小妾,即使未来注定会色衰爱弛。但是,还有更好的选择吗? 嫁给一普通之人做平头夫妻,还是嫁给勋贵家的少爷,做一小妾。孰优孰劣,又怎能分得清楚。 起码,表兄还是模样不错。衍明心中冷冷地想。 他前世本就是最卑贱之人,所以今生做了主子,但他不会想当然地认为自己就比下面的这些奴仆更聪明。谁能说一个小丫鬟天生就是愚钝呢?或许她不识几个字,但是不代表她无知无觉,她也有她的想法。 我,这又何必呢? 人各有命,今天怎般选择,不过走向的是同样的终点罢了。 —— 回过心神,衍明看自己身侧秋禾与水袖两人,还是一立一跪。 便故作欢乐地叫到:“快,秋禾摆上碗筷,我这睡了一觉,起来只觉得饿了呢。今天有没有我最爱的四时春卷?水袖,洗了枇杷来,快去快去。我去看我养的小红和小黄去,好了便叫我!” 转头跑到庭院深处。 那里养了一盆睡莲,里又有两尾小鱼,一黄、一红,相映成趣。 花盆不高,水也较浅,免得小世子豆丁大点的小人儿不小心栽歪进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