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生别离【三】死重逢

    【二】生别离

    说是地府，乍看与世间万物运行大同小异，然而此下四望无人，寂静虚无。

    嬴政所踏宫殿正是秦都咸阳宫，死後灵体来到地府，一睁眼就是正殿。他坐在龙椅上，深吸一口气，胸膛很快平复下来。他不信转世重生之说，也清楚自己在什麽地方。这里看起来与生前一模一样，但他的皇宫没人比他明白透彻。

    渺无人烟的亭台楼阁，空洞诡谲的静默无声。他踱步至高台，眺望着与大秦相似的故土。壮阔山海如蒙烟尘，山曾共转，云自舒卷，景色却让人看不清。薄薄日照，天边是黑沉暗影窜动，犹如伺机而动的流沙。

    凭栏空望，嬴政产生恍惚的错觉，是否还能重返人世。帝国既成，大业未竟。那里，还有人在等他。

    父皇。

    嬴政愕然，回首却空无一人。这是扶苏的声音，长子竟在唤他。又听见一声浅浅的叹息，参杂了无奈，却无悲伤之意。

    皇帝屏气神专注，将思绪着重远方，更确切的说是放在扶苏身上。视野跨越万里河山，飘至北方。他看见扶苏，在军帐中伏案写字。不时停下来沈思，扶苏抬起头，手撑着颊边，倒是带点孩子气的动作。

    扶苏对上他目光时嬴政胸口一痛，但扶苏看不见他，只是盯着前方空想。不知想到什麽，方才神采奕奕的眼神黯淡下来，扶苏看着案上书简，又将之收起。嬴政知道，那是扶苏写给自己的谏言，诸如此类的劝谏他收了很多，谦恭有度而直言不讳。

    扶苏拿出一小卷丝帛，谨慎的平摊开来。是写给嬴政的书信，却从来没寄出过。嬴政此刻就站在扶苏身後，有些好奇儿子写了些什麽，发现都是些寻常的问候、思念，还有思乡之情。

    「去岁正月十五，圣上设宴款待臣民，父皇心悦，赐儿臣酒，得赏赐恩重。今儿臣在外，不能事孝，臣之过也。举杯独饮，遥敬父皇，龙体盛泰，愿世清平。」

    「秋节端正月，圣上体贤士军，驻军将士多有犒赏，无不赞誉陛下。」

    还有很多，逢年佳节的纪念，得赏的感谢之言，有些甚至写了扶苏经历的大小战事，但他不居功，只当是臣子本分，因此从未主动向嬴政提及。嬴政都是从驻军呈报或蒙恬那里得知，扶苏很受军士爱戴。

    「今巡长城，遇胡来犯，与军退胡骑数百，远处人影广布，不下於千，长城之修葺不可不重，兵加严防。」丝帛成卷，还有好几沓收落在旁，用锦带系起，有些像是扶苏随手写的日常纪录，笔迹浮动，琐碎事物也记在上头。

    「左肩旧伤复发，军医视之曰：表面无伤，恐损内里，骑射cao演，均动骨伤筋。然驻军在外，不可懈怠。陛下国事之重而勉力，亦不言劳累。儿臣才德不迨，当竭尽所能。」

    扶苏此时只写了「父皇」二字，就停顿下来。嬴政看着他恍惚的表情，沈默凝视他。扶苏再提起笔，犹豫许久，也不过多写下三字：父皇可安好。扶苏眨了眨眼，眼角好似有微微亮光。他咬牙起身，抓过身边佩剑，便去户外巡视。

    嬴政盯着此刻收拾整齐的桌案，眼前仍浮现着卷轴上那几个字，挥之不去。

    【三】死重逢

    地府　秦宫

    嬴政抱着昏睡的扶苏来到寝殿，让他躺在自己的床榻上。偌大秦宫只有他们，外头长廊点着不知何处来的萤萤烛火，黯淡却足以视物。嬴政清楚扶苏会来，甚至盼着，但两人真正相见却是一时相顾无言，太多话语不知从何说起，有很多事活着未及道出，如今也更难开口了。

    地府没有纪年，但有昼夜之分。他与扶苏重聚时天光明亮，就好像他们仍伫足人间。此时天已昏暗，更显阴风萧瑟凄凉。

    嬴政整夜无眠，向来条理分明的思绪少见地混乱纷杂。帝王心性占据了一生，天下为己任。然生前身後名已成隔世烟尘，杀伐决断的刚强磨去，更多时候他想起此生拥有但被他长久忽略的东西，作为父亲的身分尤甚。

    地府长河洗濯他们一众灵魂的征伐血性，却也留下了钜细弥遗的回忆，让人反覆视之，就像催赶他们去完成前世遗憾。过往的嬴政不曾伤春悲秋，但扶苏後来遭遇，及现在的失魂落魄，都逼他不得不审视，他们父子是何以走到这里，一步错步步错，落得满盘皆输。

    他对扶苏说过的，谁又能在作出决定前，真的明白这个决定是对还是错。没想到，就连他们也难逃此劫。

    如果他留下扶苏，没有将他发配上郡。如果他多活几年，或是预立太子。又如果，扶苏没有自刎??

    每思至此，他无法不悲恸万分。扶苏并不知道嬴政驾崩，更不知道他自杀时，嬴政的魂魄目睹一切却无能为力，一个父亲被血淋淋剜心的痛不欲生。

    他看着扶苏接下假诏，挥剑的痛苦绝望。他的孩子倒在地上，脖颈一道刺目的红痕，血液流得猖狂，嬴政眼里整个世界都染红了。明知枉然，但扶苏彷佛能感应到他的存在，死前望着嬴政魂魄的方向，双眼最终没有阖上。自那之後他一直在等扶苏到来，他们离开尘世前後仅隔数旬，但地府没有年月，恍然竟若人世百年。

    嬴政正要起身离开寝殿，却听见细微的声响，接着压抑的呻吟愈发明显。他眉头深锁，掀开床帘。扶苏已睡下，然而睫毛眨动，似乎在醒来的边缘徘回，紊乱喊着破碎的呓语。他全然未觉嬴政来到他身边，手蜷缩在心口，继而伸往脖颈，甚至使力扼住自己的咽喉，自伤之举却如同在挣扎求生。他气若游丝地说：「父皇救我。」

    短短四字还未说清，嬴政一把扯过他的手臂，将人压制於身下。嬴政开口唤他，扶苏仍紧闭双目，泪流不止。修长的指节揩去泪水，掌心包裹他的脸庞，嬴政低声地说：「扶苏。」底下人颤动的眼睫如羽扇动，肌肤死白冰寒。

    扶苏睁开眼睛，眼里一片迷惘，他看见嬴政晦暗不明的神情，过了几秒突然将脸埋在父皇胸前。嬴政的衣襟打湿，细瘦双手环紧他的背，沈默而剧烈地挽留他。他翻过身避免全身重量落在扶苏身上，侧躺搂着他，扶苏抱得更紧了，颤抖的身躯许久才平复。嬴政看着怀里的扶苏，心里不忍，反过来抱着他，手掌轻柔贴在扶苏眼皮上，终於睡得安稳祥和。他承认，内心很思念扶苏。远在扶苏成年前，甚至更早的儿时，他们就不曾这样同床共枕。他想弥补过去缺失的时光，历史不可重塑，但至少他们还拥有彼此。

    嬴政不惧鬼神，仍感念天地苍茫、易水东逝，终得父子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