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难辨秋色
“指点身手即可,不要伤人。” 这话本是对门外闻讯而来捉他的那些属下们说的。 哥几个都是跟着他多年沙场上摸爬滚打活下来的,手上从来不留余地,这些小暗卫如何能比, 别再把好好一个清秀的奶娃娃打得伤筋动骨一命呜呼,倒给自己惹上一身麻烦。 牧垣想了想郁家三郎那个难缠劲,忍不住摇了摇头。 谁知过了半晌,门外应声的竟是那个小暗卫! 牧垣怔愣片刻,一个箭步冲向门口,只来得及看到他简陋的衣角一扬,人已翩然落地。 那身姿煞是好看,牧垣一时不知该为他叫好,还是该为自己的属下感到丢脸。 “咳、咳咳……” 七八个军汉均已倒在地上,只剩下亲卫首领勉强倚墙站着,手捂着自己的脖子正咳。 “好啊,连我这么个大活人都看不住,你们是干什么吃的。”牧垣抬脚,把这唯一一个站着的“独苗”也给踹趴下了:“更别说你们这么多人,连个这么小的孩子都打不过,不如将脸皮撕下来自己踩踩,别丢了我的人。” 小暗卫恭立一旁,闻言惊讶地瞪大了双眸。 “王、咳…王爷!这小崽子、他…他简直不是人!” 兄弟几个起初没将守在王爷门前的这个瘦弱少年放在眼里,可跟人交上手还没三十招,他们这厢便落了下风。 虽然也有他们轻敌之下未曾防备的缘由在……可这身法也委实太快了! 牧垣挑眉,回头看了看今日才萍水相逢的奶娃娃,见他脸比方才肿得更厉害些,唇边血迹又涌出少许,袖子也在打斗中撕烂了,正低头站在那儿不敢说话,一副做错事的可怜样儿。 “咚——” 察觉到牧垣的目光投在自己身上,小暗卫慌忙一跪,一双膝盖严严实实地磕在冷硬的地板上请罚:“属下……” 话刚开头,忽而意识到眼前这些人才称得上是这位……王爷……的属下。 等等,王爷…王爷?! 小暗卫眼前一黑,心知自己闯了弥天大祸,赶忙对着牧垣磕了个头: “下奴冒犯,请您责罚。” 这下既不“属下”也不“我”了,只敢自称“下奴”。 牧垣心中暗道:又是一句“请您责罚”,连句求饶都没有。 一颗老流氓的调教之心蠢蠢欲动,可惜娃娃虽美却有主人,一言一行轮不到自己置喙。 牧垣把那点禽兽之念暂且压下,尽量平稳地叫他起来,又一脚一脚把自己那些丢人的亲卫踢起来,要把人赶走。 亲卫首领蒙肃是个耿直的汉子,挨了自家王爷两脚,反倒直楞:“王爷!您旧伤在身,不能喝酒!不能吃蟹!不能……唔!” 话没说完,牧垣便捂了他的嘴:“什么呆子,非要喊得人尽皆知你们把王爷关得偷跑出来讨酒喝?” 蒙肃太知道怎么治他了,奋力将王爷的手掰开一个缝,又喊道:“哎——王爷偷酒啦——唔!” “我服了你了!”牧垣拿这一心惦记自己这副身子骨的心腹爱将没办法,胸怀无数谋略也架不住这样的莽棍子,只得丢盔弃甲、随之回府被继续关着养病。 临到走时,才想起来门口还跪着一个。 回头望去,却见那小暗卫顶着红肿的脸蛋,仍直挺挺地跪着,周身伤痛仿佛都浑然不觉,只是偷偷抬眸看着自己和亲卫间的打闹,傻乎乎地笑了一下。 将那惨兮兮的嘴角扯着,也不知道疼。 武功让人惊艳,就是人看着有点傻,牧垣暗道。 又忍不住扬起手来朝他挥了挥: “哎、小东西!今日要你喝了酒,却没来得及教你如何剥蟹,且先记上,有缘再会!” 暗卫抬头,正不知该不该回应时,牧垣及亲卫一行早已下楼,只留给他一个模糊的背影。 有缘……何时才能有缘呢。 其实自己连这样跟着主人出门的机会都很少有的,暗卫呆呆地看了看满桌酒蟹,一言不发地躬身将地面桌面都收拾干净,又静静地等待片刻,估摸着时间够自己被人“玩弄”痛快了,方退出“抱月庐”外,跪在大门口等他那主人饮罢出来。 他从没喝过酒,脑袋还有些晕,待郁家三郎也从酒楼里出来,便成了一双醉醺醺的主仆。 最为不巧的是,郁太守巡视在外半月恰在今夜回家,将他二人逮个正着,二话不说,先拎进院子里跪着。 仆人们抬来一把太师椅,太守端坐廊下,自有丫鬟仆妇赶忙递来软垫,好叫主子有个软和的物件好歹可垫着。 小郎君的膝盖万不能着了凉,做暗卫的却没人肯心疼—— 众人皆知他那腿,早在青石地上跪惯了。 暗卫自己都没觉得有什么,膝盖硬生生地硌在地砖上,他晕乎乎的脑袋却没顾得上去感受这样的疼。 他生平第一次喝了酒,也生平第一次见这样随和的主上。 王爷……他是王爷啊。 暗卫幼时常年被关在暗堂里,长大了跟的主子又不靠谱,因此对时事所知甚少,只晓得“王爷”大抵都是天皇贵胄、人上之人。 有来历,长得也好看。暗卫眯起眼睛,想他衣衫一振,跳下楼来阻止主人对自己施暴的样子,也想他临走时将手匆匆一挥,道“有缘再见”的样子。 他对着主人口称“小崽子”,行事也一派恣意风流之色,而面容却坚毅,身姿也挺拔,眸中依稀有着自己熟悉的刀光剑影,也还有一丝令自己感到陌生的杀伐决断之色。 想来他年岁长自己许多,杀过的人,也远比自己要多。 醉醺醺的小暗卫想,这样的人将我要上楼来,却不为情欲,只问我会不会剥蟹。不会剥,也不罚,还说要教我,真像做梦一样。 从小到大都没得过什么好脸色的小暗卫,显然已经浑忘了那老东西还叫他自己掌嘴来着。 他正呆呆跪着出神,没注意到太守有话问自己,已经站在自己身前,于是猝不及防间又挨了两个重重的耳光。 “孽畜,少爷喝酒也便罢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喝得这样烂醉回来?” 他头还懵着,也不敢辩,下意识地磕头请罚。 讲出理由、做些解释,为自己的过错辩解什么的,他从很小的时候就不会了。 脸实在肿得厉害,暗卫将头埋在地上,心想我现在看起来一定比从前更丑了,主人看了又要说我恶心。 太守没什么空来整治他,知道待会儿自有刑堂接手,便又问一遍:“我问你,少爷是去哪里喝的酒?” 说了呢,主人生气;不说呢,太守生气。 总之做暗卫呢,就是受罚被当出气筒的命。 暗卫深吸一口气,心道可怜天下父母心,我这身皮rou也不值得什么,何况太守素日严正,已是这府里待他最好的主子。 便恭敬回道:“回大人,是在抱月庐。” 抱月庐佳酿早已驰名江州重金难求,太守看了远远站着不敢阻拦的夫人一眼,冷笑一声道:“你倒喝得起?你哪里来的这些银两?” 眼见战火要烧到疼爱自己的母亲身上,郁三郎急了,慌忙道:“父亲别生气,我没乱花这样多的钱,是拿这小贱货的身子跟人换的!” 江州城何日来了出手这样大方的人物?太守沉吟片刻,调转矛头,又审一旁跪着的小暗卫:“哼,换了这样的酒,怎还称得上‘贱’?你可知那人身份?脸上的伤可是他打的?” 小暗卫一个激灵,想起牧垣并不想声张自己的身份,心道真是未雨绸缪,幸好留了些伤在面上。 “回大人,属下不知;因属下服侍不周,方被责打。” 逻辑无懈可击,太守暂时作罢,只吩咐人将郁三郎关在房中思过,又着人细细去查赠酒人的来历。 而暗卫呢,自然有看护不力、服侍不周的罚要领。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的深夜,小暗卫直挺挺地跪在院中树下,双手被荆棘打得血rou模糊、指节也被踩得青肿,正将一根粗重的铁链垫在膝下跪着。 浑身都疼,饮过酒的脑袋被风一吹,也针刺般地疼起来。 树叶簌簌落在他头上,他连抬手拂去的小动作也不敢有。 难熬的冬天又快要到了。 小暗卫抑制不住地,又想起牧垣的脸。 剑眉恣意风流,方颌率性洒脱。 他偷偷低头,去看自己满是血污的手,心想这样的一双手,恐怕下辈子都学不会剥蟹。 还有牧垣轻声问自己,你叫什么、你几岁的样子。 他傻乎乎地笑了笑,心说,我并不是不能告诉你,我只是根本没有名字呀。 有缘再会…… 真的还有这样的缘分吗? 无名的小暗卫抬起头,看了看藏在红叶间的、明亮的一轮秋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