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悔罪已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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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平侯府内。 自那日的大朝会后,修云更是缠绵病榻,昏睡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 徐月棠端来药,一勺又一勺喂修云服下。 修云抬起沉重的眼皮,有气无力地说:“对不住,拖累了你这么多年,不过我应该也没几天了,到时……” 徐月棠连忙打断:“侯爷不要这么说。” “呵呵,多年前医官就判了我死刑了,苟延残喘了这两年也差不多了”,修云无奈地笑了笑。 “只是苦了你,嫁与我虽是权宜之计,但我这么多年从未尽到丈夫的职责。” “若不是侯爷出手援助,月棠早就被父母兄弟连累,或是堕入娼馆,为奴为妓。月棠能安然无恙,皆是侯爷的庇护。月棠也从不觉委屈,况且侯爷也是一早就表明心意。” “将军,程越从应川回来了!” 只见风尘仆仆的程越跃身入内,单膝跪在修云面前,见到修云的满面病容,不由得揪心地问道:“将军,您……” 修云摆了摆手,催促道:“无大碍,快说吧。” “将军确实如您所猜测的,崔副帅将那几位富商分开审问,诱这几人供述,果然他们所捐赠米粮银钱皆非经商所得,甚至连修建英烈园也并不是他们的主意,都说是来自于一个筠记商行的中间人,这几人代筠记商行为应川军捐赠粮钱,不仅赚得好名声,也得到筠记商行的大额订单,经年累计亦获利许多。” “我查了一下这个筠记商行,谁也说不上东家姓甚名谁,只知道最开始是在岑州起家,后来生意涉足多个行当。筠为竹筠之筠,上京就有几家他们的商铺,铺面上都挂着一副字,如竹箭之有筠,如松柏之有心。” “另外,如您所料,卫国果然来犯,不过崔副帅依你所定计策,先佯装败退,后趁夜深杀卫狗一个措手不及,本来把他们赶出应川时就已经是残兵败将,如今急急纠结起的部队不过就是乌合之众,看似人多势众,但根本不敌我应川军精锐之师。” 修云长舒了一口气,一颗悬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崔红英果然可堪重任,即便是人数悬殊之下亦可巧胜,就算是自己辞世后,也不用担心应川再度失守。 他拍了拍程越的手,说道:“知道了,阿越办事十分稳妥,这几日奔波劳碌,快快去歇息吧。” 待徐月棠和程越离开后,修云竟边叹着气,边无奈地笑着。 起家于岑州的筠记商行……背后的东家除了成煦,他也想不出别人了。 多年前的那晚,那个还叫阿竹的奴隶拿着笔在土墙上写下修筠二字,但阿成说云在天上,神仙也在天上,因而改成了修云。 过了这么多年,成煦应该是明白了何为修筠。 但无论是阿成还是成煦都不在了,有得是那位叫齐敬的高官大人。 齐敬入仕为官,又称为筠记商行背后的主人,多次帮助应川军,却从不现身,甚至都没有修书与修云相认。 看似不解,个中缘由却修云看得清清楚楚。成煦从未将自己当人看,也从未觉得自己能配得上修云,定是他早就听说了修云成婚一事,又深陷齐敬这个换来的身份,故而不敢打扰。 奴隶也好,高官也好,富商也好,成煦不曾改变。当年就是一个人默默走了,不愿给即将痊愈的修云添一点麻烦;多年后又是这样,默默地给钱给粮,却不肯露面。 修云不禁忧心忡忡,他不知道成煦是因为什么因缘际会才转换了身份,但定是没有脱离奴籍,否则何须冒险借用他人身份。 若是如此,便更为艰险,一旦被人发觉,可不是打回原籍就能了事的。况且他如今身居三品,若是事情败露,将会是多大的丑闻! 成煦也定然因为这样才格外小心,不然也不会有人传他“酒过三巡都能衣襟不乱”,若是被人看到身上的奴印,少不了血雨腥风。 想必当年给他换身份的人也不曾预料成煦能走到今时今日的地位。现今的成煦几乎是悬在陡峭山涧的赌徒,一步行差踏错,就是粉身碎骨。 不过那日朝会成煦已经有所怀疑,若是真的查出了蛛丝马迹…… 但这么多年来都不曾有人提过一句当年的事,修云料想文承宗应该是信守承诺清理干净了所有干系人,但就怕万一,以成煦的执着,只要想查,或许只是早晚的事。 修云又多了一重担心,他与文氏郝氏以及李绪的关系过于交错复杂,实在不愿牵扯更多的人进来,更何况是踏错一步就能跌得粉身碎骨的成煦。自己这条命已经是危在旦夕,离见阎王爷也就是几步之遥,到时真的撒手人寰后又有谁能拉上成煦一把?为说他上一句话? 想到这里,修云踉踉跄跄移到书桌前,想要修书一封,万一他能没拦住成煦,真的走到了那一步,希望能凭这封信留成煦一命。 仅仅几步之遥,对修云都堪比登天,坐到案前时就已经痛得不停喘息,一杆轻轻的笔都如千斤之重。 正在此时,徐月棠敲门入内,她见到正伏在书案前的修云抓着心口,神情苦痛不已,连忙上前将他扶到软榻上。 修云的手抖得厉害,连声音都跟着颤起来。 “月棠,何……事……” “门外有位齐大人,突然登门,怎么规劝都不肯离开,一直说只要报了自己的名字侯爷就一定会见他。本来想问问你,不过这是又发作了……唉……我速去唤医官进来,也把那位齐大人打发走。” 修云攥住徐月棠的手腕,说道:“我要……要见……见他。” “可是你……这肯定不成” “去让医官再拿还明散来。” “不可,蛊毒发作之时不可用还明散强行压制啊,不然会反扑得更凶猛,侯爷千万不要啊” 见徐月棠坚持劝阻,修云竟要自己起身去拿。 “此人我……非见不可”,说到最后几个字的时候竟有些咬牙切齿之态。 徐月棠见修云如此坚持,坚持到在蚀心之痛发作的凶险时刻强行用药压制。 她也之得叫来医官服侍修云吃下药,又让家丁指引成煦到偏厅等候。 但修云服下一剂还明散后,迟迟未见效,痛得全身都在抖,修云不愿徐月棠看到自己的惨状,转身背对着她,在疼痛的间隙,艰难地挤出几个字。 “再、来、一、剂!” “侯爷,再吃怕是就要命了!” 徐月棠出声劝阻。 修云转过被蚀心之痛折磨的脸,一张脸好似淋过雨一般,额角的碎发都被冷汗打湿,失魂落魄地贴在脸上,双眼早就失去焦点,眼神涣散地望着徐月棠那个方向。 “就、当、我、是、求、你!” 一转身,双手抓着徐月棠的手臂,她怕下一刻侯爷真的要跪下来求自己,也只得忍着所有的担忧让医官喂他再吃下一剂药。 果然两剂猛药下肚,终于得以压制蚀心之痛。 被疼痛折磨得几近脱力的修云,有气无力地说着:“让程山进来帮我换身衣衫,梳洗一下。” 再推开房门,走出来的修云已是一扫病容,甚至可以说是容光焕发,向着偏厅快步走去。 徐月棠看着他的背影,不禁哭了出来。还明散没有治疗功效,能够让人短时间内恢复体力,不过也是拆东墙补西墙,但是修云哪里还有多余的命经得起这番折腾。她不敢想这两剂猛药的药力消散后,修云还能否…… 她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修云拼了命也要见上一面。当年修云与徐月棠还未成亲时就对自己说过,不喜女子,且已心属他人。 但又从来未见修云提及过什么人,今日的这位齐大人是否就是修云的心上人? 徐月棠决定跟上去,在偏厅后偷听一番。 修云见到成煦时,他已是一副三魂七魄无处可依的模样。 成煦一见到修云,眼中神色难辨,快步上前,扯开修云的衣襟。 成煦见到的是修云胸膛上一左一右烙着刺眼的两个字——贱畜,即使时隔多年,这两个字仍然清晰可辨。露出来的不仅仅是这两个字,还有一身的瘦骨嶙峋。 “扑通” 双膝砸在地上,成煦跪伏在地,一声声悲号。 太迟了,太迟了,这是他连立即自戕都赎不了的罪。 死都解决不了的事,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 修云看着成煦跪伏在地,痛哭不止,亦不禁悲怆于心。那些年懵懂的阿成开心了也跪、害怕了也跪、着急了也跪,他不止一次摸着他的膝盖告诉成煦,膝盖矜贵,不要跪,尤其不要跪自己。 不用成煦说,修云已经知道他一定是知晓了当年的事情。那么他就不得不让成煦跪,不得不让他对自己情断恩绝。 “看够了没?看够了就滚。” 修云抛下冷冷的一句,似是要离开。 成煦猛地跪直了身子,除下金带华袍,只剩下一身惨白的中衣。 “修云,求求你,我什么都不要了,做仆役,做奴隶,什么都好,求你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修云嗤笑一声,作离去状,但随着他的脚步到哪里,成煦就跟着爬到哪里。 修云伸手抓着他的发髻,迫使他抬头看自己。 “呵呵,真是要做我的狗?我走到哪儿就爬到哪儿?” “不过,我留下你做什么?” “我如今有家有室,柔美娇妻在侧,你算是个什么东西?” “我想不喜与人瓜葛过深,你救过我一命,我又还你一命,我们也算是两清了,休要再纠缠。” 修云又蹲下,一手搭在成煦肩上,食指有节奏地拍打着,拍打的地方正好是成煦衣衫下一处奴印。 压低了声音,在成煦耳畔说:“我今时今日的地位也是拼了命换来的,我可不愿有人再拿当年的事来烦我,若再纠缠下去,你就不怕我把你的事抖出去,到时……呵呵” 声音又压低了几分,“你一个卑贱的奴隶,学人说话的畜牲,还真的想像人一样?” 修云太清楚说什么会刺痛成煦隐没在内心深处的自卑。 说罢,又用手拍了拍成煦的脸颊。修云起身,走开了几步,转身对着成煦。 “你我不过是露水情缘,终究不会长久。” 修云拔下发髻上的木簪,用手轻轻一折,木簪就沿着陈年裂隙断成两段,将断簪丢到成煦眼前。 “朽木终会断。” 修云甩了甩衣袖,拍了拍衣袍的褶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偏厅。 徐月棠连忙上前,扶住修云,搀扶着回了后院。刚刚的一切她听得真切,虽然不知道二人如何认识,但是从对话中也猜出几分。连她一个旁观者亦于心不忍,感叹命运为何如此磋磨。 冷寂的偏厅里只留下成煦一人,怔怔地拿着那支他当年视如珍宝的木簪,看着修云离去的方向。 修云说的话他一个字也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