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迟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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孜特克搬了把摇椅在树荫下睡觉,西域的春日早傍寒冷,午时太阳毒辣,算下来有一个时辰做不了活。 距离徐羡骋上次半夜发疯已经过去了小半个月了,孜特克在哈拉乍德家做工有小半个月了。 徐羡骋这段时间安静得很反常,这小孩自从那天半夜说了一堆胡话之后就变了很多,做完活就去附近的一家客栈呆着。 ——那儿的算房先生看他长得像自己过世的侄子(徐羡骋自恃长得好,和歪瓜裂枣的账房先生没什么相似,非常怀疑账房先生的说法,但依旧认下了这个便宜舅舅)账房先生教他识字算账,让他帮忙抄写点账本,每天给徐羡骋几文钱,包一顿饭吃,算是徐羡骋的一些私房收入。 孜特克没读过书,他连简单的羌字都不认识,更别提汉文了,对徐羡骋学识字的事业还是很支持的,“你好好学,以后出来也可以找好一点的差事做,不要像我们那么辛苦。” 徐羡骋很认真地记账,他算是彻底栽进钱眼里了,每隔几日就要把自己和孜特克的工钱细细地算了一遍。 “你真是个财迷。”孜特克笑他,“存了多少?” 徐羡骋憋屈道,“没存上几个,前些日子鞋穿烂了买新的,还亏上了好多。” 孜特克笑了,他本身就很英俊,此时显得脸庞都生动了不少。 “看来我还要等很久,你才能赎我出来。”孜特克开玩笑道。 徐羡骋脸有点红,他抬眼看向孜特克,意有所指地挤眉弄眼,“你要等我赚钱呀。” 徐羡骋看起来很高兴的模样,在原地坐了一会儿屁股上长疮了似的待不住,“你渴吗?我去打点水。” 孜特克笑着,闭上了眼,背重新靠上躺椅,“那你快点,我渴了。” 徐羡骋一溜烟地跑了。 - 孜特克没闭上眼一会儿就感觉有人来了,他张开眼,刚想调侃一句徐羡骋在账房先生那里腿脚愈发利索了,只见一位老妇站在他面前。 老妇人干瘦的身材,衣服是由新缎子做成的,穿着得体,看起来像是大户人家的佣人。 ——孜特克看她面熟,想起来这人的身份,是玛尔罕的嬷嬷。 老妇人看着她,又重复了一遍,“小姐让你去看她,”她看出孜特克的犹豫,重复了一遍道,“不要不识好歹,农奴不能拒绝拉卡努,孜特克。” 拉卡努是羌人中当地首领家族的尊称,在当地羌人中公认有着除官府以外最高的地位。 老妇人低低道,“小姐在榕树下等你,你如果不去,那你和那个汉人崽也别在拉卡努这里干活了。” 孜特克没吭声,他站了起来,看了原地的晃动的躺椅一眼,转身离开了。 孜特克在约定的榕树下见到了玛尔罕。 玛尔罕穿着暗色的裙装,她的头上戴着一顶平帽,隔着层暗色面纱,她定定地望着孜特克。 “孜特克。”她轻轻道。 孜特克没回答。 ——玛尔罕是个好姑娘,孜特克从小便明白,她美丽,热心肠,织得一手好布,歌唱得极好,更难得的是,她不会瞧不起孜特克这样的农奴。 哈拉扎德曾经是孜特克他们乡下的一家普通富户,从小时候起,孜特克就喜欢玛尔罕。在小的时候他还能仗着孩子不懂事的原因人前和玛尔罕亲近顽闹。玛尔罕也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来见他,直到他和玛尔罕都长大了,也知道他们之间是没有可能的,孜特克仍然不愿意放弃这个念头。 万一他们逃出去了,也会和和美美地一起生活的,孜特克曾经那么想,那个时候的孜特克还很幼稚,不明白现实的残酷。 ——玛尔罕也希望孜特克带着自己逃跑,玛尔罕甚至倒卖了首饰买通了城里城外的守卫,只等待着出城的日子。 只是天有不测风云,在逃跑的前一日,玛尔罕因为惊忧过度而染上了重疾。 哈拉扎德不明缘故,却深怕女儿病死,卖光了家里田产为小女儿医治,最后为了弥补亏空,举家迁往城里另谋出路。 孜特克便知道自己和玛尔罕再没有可能了——玛尔罕自小身子弱,时常生病,他又是一介贫穷的农奴,身无分文,即使能带着玛尔罕逃跑,也断是给不了玛尔罕想要的生活。 孜特克将玛尔罕送他的短笛送还给玛尔罕,他强迫自己忘记玛尔罕和他的约定,再没见过自己心爱的姑娘。 只是从那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断地想起玛尔罕,他不后悔离开玛尔罕,只是觉得遗憾。 他听见徐羡骋谈起想和他一起逃跑,这让他想起玛尔罕,他内心难受了很久。 他没想过会再次在这种时候遇见玛尔罕——他幻想过再见到玛尔罕,但是在他的想象中,玛尔罕已经另嫁他人,而不是现在这样,他依旧是贫寒而困苦的一介农奴,而玛尔罕并未出嫁,还带着悲伤和怨恨,她一定还恨着自己,孜特克想,内心苦涩。 玛尔罕的话回应了他的想法。 “我恨过你,”玛尔罕轻声道,她美丽的眼睛泛着泪光,“但我现在已经不恨了,你离我而去,只能说明……”她哽咽了一下,“……你并非良人……我今天来问你,只是想知道,为什么?”她把手中的短笛拿了出来,那是孜特克送还给她的信物,“我想要听你亲口和我说。” 孜特克沉默了很久,“我们不合适,玛尔罕。” 玛尔罕深吸了一口气,她低低道,“只是因为这个吗?我不信。” “——你如果像两年前那般生病,路上有什么好歹,我没有办法保护你,玛尔罕。”孜特克道,他说完胸口起伏了很久,意识到自己眼睛也湿润了,他低下头,掩饰着失态,“没有你想的那么复杂,这就是我离开的原因,玛尔罕,”他继续道,“你还年轻,老爷待你很好,你离开了,老爷和夫人都会难过的,他们的名声会受侮辱。忘记我,你会嫁个好人家,过着富足的日子。” “我不想要富足的日子,”玛尔罕流着泪,“你明明知道,我想和你在一起——” “你没有过过苦日子,玛尔罕,”孜特克道,“你嫁给我,你也会变成农奴,你吃得了那种苦吗?玛尔罕,我们不是一类人,回去吧,你会有更好的生活,而不是和我在一起。” 玛尔罕的泪水打湿面纱,面纱贴在她的脸上,勾勒出极美的轮廓,“如果是这些,早该和我说清楚!孜特克,你总是自作主张,告诉我这些,我可以想到更好的办法,我可以去求额甲——” 孜特克打断她的话,“玛尔罕,不要耍小孩子气了,我们不可能了。”他转过身,顿了顿道,“我祝你和老爷新年吉祥。” 玛尔罕流着泪后退了一步,靠在榕树上。 孜特克强忍着没回头。 - 他回到原先纳凉的地方,看见徐羡骋打水的葫芦瓢,里头的水泼了一半,他找寻了许久,又等上了一会儿,才见到徐羡骋回来。 “你刚刚去哪儿了?”孜特克问,他有点心虚,他不知道徐羡骋去哪里了,他担心徐羡骋是不是跟着自己去了榕树边,却又不敢确认。 徐羡骋神情带着点异样,“我刚刚去找你,没看见你,所以出去找了一会儿。” 孜特克想问徐羡骋,但又开不了口,他拍了拍徐羡骋的肩膀,发现这孩子最近长高了,肩膀宽上了不少。 “我们回去吧。”孜特克道。 徐羡骋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复杂。 “——我很爱你,叔叔。”孜特克听见这话,吃了一惊,转头看徐羡骋——徐羡骋经常会用羌话说出一些惊人之语,他很大胆地说爱恨,孜特克苦恼过徐羡骋这样的脾气和措辞,从前他只当是徐羡骋的羌语不好,混说这些话,现在他觉得不太一样了,无论是徐羡骋的神情亦或者语气,都让他觉得格外不舒服。 “我会比任何人都爱你,”——羌语里的“任何人”一词有阴阳之分,徐羡骋分明是意有所指,用它来形容其他女人,孜特克意识到了这一点。 孜特克拧起了眉,“你发什么疯,讨打了是吗?你看见什么?” “——我什么都看到了,”徐羡骋没按耐住,带着哭腔吼了出来,“叔叔,我只有你了,我满心满眼都是你,你不能这样——抛下我去见别人——我——” 孜特克越听越不像话,他压低了声音让徐羡骋闭嘴,“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孜特克压低了声音凶人的模样很吓人,徐羡骋一下子不敢出声,“我养着你,是因为你可怜,我希望你未来娶个合适的姑娘,而不是像个狗皮膏药一样贴着我发疯,你以为自己还小吗,说这些疯话?” 徐羡骋吸了吸鼻子,“我不知道,我感觉我要疯了,看到你和别人在一起,说那些我不知道事情,我就痛苦得恨不得死掉——孜特克,我们说好的,我们要一起离开这里,你不是才答应我的吗?我怕你和她又在一起,抛下我一个人,你会和她离开,而不是我——”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徐羡骋偏过头去,半晌才回过头来,捂着肿胀发红的脸颊——那儿刚刚挨了一拳。 徐羡骋最终什么都没说,流着眼泪跑了。 孜特克有些后悔自己打人,他在原地坐了一会儿,有些懊悔地想,他的确冲动了,听见徐羡骋提起玛尔罕,他便有些失控了。他喝了一口徐羡骋打的水,只觉得满嘴苦味。 孜特克想,也许他确实还爱着玛尔罕,也确实对徐羡骋的那么些小心思不舒服——孜特克知道有些男人对女人不感兴趣,徐羡骋其实有那么些倾向,尤其是死死地黏着他的时候。孜特克知道有些脚夫和伙夫会去烟花巷,里头也有些男人——或者说,一些涂脂抹粉的男孩。 孜特克是知道这些事的,但徐羡骋又没有那种矫揉造作的男孩倾向,他便告诉自己徐羡骋大抵只是个心思细腻的性子,待长大了,发育了,自然会忘记无趣木讷的男人,对女孩儿会感兴趣的。 孜特克想去找徐羡骋,但这个时候其他人喊他上工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终还是没去找徐羡骋。 让徐羡骋自己呆一会儿吧,孜特克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