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利多卡因
程然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望着面前倾倒的陌生房间,很是迷茫。他偏头往微凉的被褥中蹭了蹭因为酒意而发烫的额头,随后便被眼前纯白的被套刺了眼。他瞬间清醒了一些,眨着眼将眼前的重影一点一点拨开,确认自己身处一个他并不知道的酒店房间的床上,并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以及这间房间里好像还有另外一个人——浴室里有哗哗的水声。 他浑身一悚,心里缓缓升起一个让他难以置信的猜测,然后挣扎着翻了个身想要坐起来。 但他这么一动就意识到了不对。 他手脚都有些发麻。 有点类似那种蹲马桶蹲久了整条腿都麻得动不了的感觉,又有点像拔智齿后整张脸随便乱戳都没知觉的样子。但他就算维持着这一个姿势趴了太久,也不可能四肢全麻成这样。 他知道自己喝多了容易困,会没力气,但那也只会觉得身体沉重到根本没有毅力翻身,却绝不会这样。 想到剩下那个可能性,不知是因为震惊还是恼怒,瞪大的双眼都泛了红。 他咬着牙动了动手脚,动作倒应该是做出来了,只不过麻得厉害,他甚至都无法精确感知自己的身体。于是四肢只是胡乱甩动着,并没有做出预想中的动作,自然也没能成功将自己从床上支撑起来。他在床上狼狈地翻着身,折腾到额角都出了汗,眼尾都泛了红,却始终没能从这要命的麻醉感中脱离出来。他最后以一个怪异的姿势侧躺在这张早已被翻腾到凌乱的床铺上,蹙眉透过并不那么清晰的眸子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愤怒过后的无助终于翻上心头。 都快本科毕业的人了,出入酒吧的次数也不少,最基础的安全防范他也不可能不知道,现在这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又怎么会猜不出来。只是他太过震惊,从没想过这种事有一天居然也会让他碰上,而他现在确实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办。 程然想起之前同伴们离开时犹犹豫豫不放心的眼神,又想起自己当时信誓旦旦说自己不可能有事的模样,一时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他记得当时自己拿到这个学校的录取通知书、刚刚决定离开家乡来这个陌生的城市读大学的时候,mama和奶奶都有些他无法理解的不放心,说他这个单纯的小傻子离家那么远去上学生活,出了事怎么办。他当时不以为然,甚至还有点被冒犯的怒意,说我都这么大个成年小伙子了,上个学有什么不放心的;还说多少人十岁刚出头就一个人出来打工闯荡,也没见得会出什么事。当时奶奶还叹气,说也就因为你是个小伙子,我们还能稍微纠结一下;你要是个小姑娘,就你这整天茫茫然然看起来就单纯好骗的样子,说什么我们也不可能答应放你一个人出去读书。 他一直都不相信自己看起来有那么傻那么好骗,从前猫哥笑着说他要是有点不正当的心思,估计三言两语就可以把自己拐到裤衩子都没了,他还不信,怒道自己哪有那么傻。后来大学四年倏忽一下过去,他也确实一直没栽进什么欺诈的坑里,直到今天。 不仅栽了,还一栽就栽了个大的。 程然侧躺在床面上,不知是因为酒意还是别的什么,感觉自己心跳得厉害,呼吸也很急促。咚咚的脉搏声仿佛近在耳边,连手脚都在不受控制地颤栗。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房间里瞬间陷入一片安静。程然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死死咬着牙,汗湿的额头用力抵在床面,即便手脚失去知觉也不管不顾地想要从床上爬起来。 但他挣扎了半天,主观认为自己已经尽了浑身的力气,客观挪动的幅度却小到离谱。无力的手指深深陷进床铺,程然侧脸抵着凌乱的布料急促地喘息着,意识到自己真的有点动不了。 浴室的门咔哒一下打开了,他浑身一僵,手指无法自控地颤抖着,眼底泛起了愤怒的红。 猫哥几乎是一路飙车冲回酒店的。好在这个城市几乎没有夜生活,一路上畅通无阻,不过几分钟就到了大堂门口——当然,等他回去,估计本儿也就没了。 但这个时候的猫哥哪里会想别的事。他大步冲进大堂,甚至等不及值夜班的前台同事从迷糊中清醒,便拿着那张只有紧急情况下才可以使用的万能门禁卡,连报备都懒得报,翻着登记表顺着时间找到被当时极其尽职的接待人员标注了有疑的房间号,拿前台座机呼叫了1123室。号码刚拨完,他便将话筒往边上一搁,抓起被同事丢在一边的工作制服,在同事不知所以的大呼小叫中扒着楼梯一路冲上了十一楼。 “喂?”三九第三次对着话筒出声,对面依然一片安静,终于失去了耐心,反手准备将电话挂了。但在话筒离开耳朵的前一秒,耳边忽然一片嘈杂,然后一个带着明显困意的女声极为顺溜地一连串说:“您好,这里是前台服务,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三九一噎,没好气地说:“这话应该我问你们吧?大半夜的打电话过来,有病吗?” 前台默了一下,声音有些飘忽:“不好意思,可能是误拨,非常抱歉打扰到您。请问还有什么可以帮到您吗?” 三九直接把电话挂了。 他看了座机一会儿,又把电话线给拔了。 身后传来含糊不清的怒骂,三九回过头,看着明明在药物作用下手脚麻痹根本动弹不得的人依然在拼劲全力地翻腾,不受控制的手脚胡乱砸在床面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这小子好像酒量还行,就是脾气有点爆,跟外表看起来不太一样。他叹了口气,伸出手去想在他肩背上拍一拍安抚一下,结果被人猛地踹了一脚,嘶哑着声音叫他滚。 当然,他是没力气的,踹也踹不重,骂也骂不响。三九耸了耸肩,走到正在直播的手机前把静音关了,心道,待会儿你就骂不出声了。 但他其实心里有点虚——今天一路他都有些不太顺。在酒吧的时候以前那个总是跟在女领班身边的小伙子一直盯着他,监视般的眼神使得他好久都只能规规矩矩地坐在那儿,什么事都不敢做;拖着这个小子从酒店出来的时候还被保安拦下盘问了一番,好在那时候这小子醉得一点意识都没有,而那个保安也并不认识他,糊弄着也就过去了;入住的时候那个多疑的前台也盘问了好久,要不是看这小子整个人都要坠到地上了,估计都不肯放他们进去;还有就是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 他直起身,吸了口气,安慰自己那些应该都只是不重要的小插曲。 但这口气还没呼出去,房门便被很不客气地敲响了。 门外清清楚楚传来六个字:“您好,客房服务。” 三九简直就要被气笑了。 半夜三更,哪个脑抽了的会叫客房服务! 他再次把直播静了音,站在原地扯着嗓子冲门口喊:“快滚,老子没叫客房服务!” 门外的服务员不为所动,继续敲着门,说他之前入住时信息缺失,需要出示证件补登一下,让他开门。 他喊回去,说都睡了,明儿再补。 房门依然坚持不懈地在响,说如果您信息缺失且拒不开门,我们有理由怀疑您在房内进行违法犯罪行为,请立即开门。如果仍拒不开门,我们有权立即报警,或不经房客准许强行进入客房,请您慎重考虑。服务员声音里的客气渐渐褪去,说出口的话语冰冷得近乎警告。 三九忽然就怂了。 他原本就不是什么胆大包天的人,前段时间又被那该死的领班折腾得三天两头进派出所跟警察唠嗑,对这种冠冕堂皇得仿若执法用语的字眼早就有了阴影。床上的人也在拼尽全力挣扎出声,支支吾吾地闹腾着。他踌躇了一下,到底还是退了直播,拉过被子将床上的人整个罩住,关了灯翻出证件,慢腾腾挪到房门口。 他往猫眼看了一眼,门外站着的确实是个工作人员,只不过离门很近,他竟一下子看不出边上是不是还有其他人,满眼都是那枣红色的制服。 按下门把手的那一刻,他忽然有些不确定起来,但门外的人根本没给他反悔的机会,直接踹开解了锁的门冲进来,在他还没来得及大呼出声的时候一把掰住他的脑袋往门框上狠砸了一下,直接把他给砸懵了。 猫哥凭着对房屋布局的印象“啪”地一巴掌拍开顶灯,没管被砸得捂着脑袋往下滑的三九,大步走到床边,将在被子底下无力翻腾的人剥出来搂进怀里,急切道:“程然!” 他一路爬楼梯跑上来的,又一直提着心,这会儿气都没喘匀,一出声那嗓音都跟被劈过一样开了岔,连他自己都听不出这是他自己的声音。 怀里的人似乎神智并不是很清醒,被他掐着肩膀按着,疯狂挣扎着抗拒他的接触,从几乎无法动弹的口中挤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滚开!别碰我!” 程然额角鬓边全是冷汗,面颊上泛着不正常的红,呼吸异常急促,猫哥看着看着,眼里便起了血丝。他将程然挣动到凌乱的额发从额角上拨开,用手臂圈住他不断挣动的身体,捧着他的脸轻声说:“程然,是我,没事了……没事了……” 但程然根本听不进去。他胡乱挥舞着四肢想要从过于强硬的钳制下挣脱,无力的上臂不受控制地拍打在猫哥肩颈脸庞,甚至有几下砸中了他的眼睛。他不断从口中吐出含糊不清的怒骂,声音里的无助几乎要满溢出来。“滚开……滚……”程然挣扎着挣扎着,不知是没了力气还是因为始终挣扎不脱而绝望了,忽然卸了力不再到处乱挣,而是死死用手抵着对方的胸前推拒着,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我cao你妈滚开……” 猫哥用力捧住程然的脸,用湿红的双眼望住怀里几近崩溃的人,努力控制着怒意轻声安抚:“没事了程然,是我,别怕了……” 怀里的人稍稍安静了一下,但身体依然拼尽全力地抗拒着他的接近,浑身都在细细地颤栗,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难受,或者是害怕。程然的眸子都是迷蒙的,蒙着一层薄薄的泪,似乎连近在咫尺的人都看不清。 猫哥用手捧着程然发烫的脸,大拇指一下一下抚过他的脸颊,似乎想要通过这种动作给他带来一丝安慰。“没事了……没事了……”他轻声安抚着,声音轻到仿若呢喃。 程然张了张嘴,呼吸声里沾着些许哭腔。那蒙着薄薄泪水的眸子动了动,似乎在努力想要把面前的人看清。 猫哥的指腹在他的脸颊边一下一下按压着,望着他的眼睛说:“程然,是我,你看看,我是谁?” 程然眨着眼将眼前的迷蒙渐渐驱散,略显茫然的目光从面前那双过分熟悉的眉眼往下,掠过鼻尖、唇角,又返还上去,微张着的嘴唇颤抖着,不确定地吐出一个字:“哥?” 猫哥弯了弯嘴角,感觉到程然抵着他胸口的手微微撤了力:“嗯,是我。没事了。” 程然睁着湿润的眼睛望着他,仿佛不确定似地,眼睫微颤着望了很久,又小声喊出一声:“哥。” 猫哥听出他尾音里的颤抖,笑了笑,低下头拿额头抵了抵程然的额头,柔声道:“我在。” 怀里的人慢慢软了下来,片刻后又忽然颤栗起来,被麻痹得不受控制的四肢不顾一切地搂住猫哥的腰背,好像怕他会逃走一样,用尽全力把他死死扣住,然后将微烫的脑袋深深埋进他的脖颈处,拖着浓重的哭腔小声喊道:“哥……” 之前挣扎了那么久、那么无助绝望都没有哭的程然,在扑进他怀里之后哭得跟个小孩儿似的,那样的委屈,又那样的伤心。猫哥将哭到痉挛颤抖的人用力抱进怀里,手指陷入他汗湿的发间,喃喃道:“没事了……没事了……” 他恍惚觉得,程然那沾湿了他颈侧的泪,一路顺着脖颈滑入领口,流进了他的心底,在那块尘封了太久的地方划出几个字:你别走。 他微微偏过头在程然的发间印下一个不成形的吻,在心里回复道:我不走。 他不走了。 再也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