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六十年一遇的洪水
世界的中心是一朵莲花,阿迦什告诉祈羽这样一个故事。 世界从底层的淤泥中生长出来,莲蓬中的莲子变成了国王、祭司和武士,莲蕊则变成了普通居民。莲花在不断地盛开剥落,世界也在不断毁灭重生。从淤泥中生长,而变得洁净清香,莲花意味着永生,阿迦什说。 祈羽决定不再依赖于阿迦什或阿勒叶了解这个世界,他决心找出自己的答案。 无论是阿迦什或者阿勒叶,都像是透过他达成自己的目的。祈羽不想变成这个目的的路径,他想拥有自己的目的。 阿迦什和阿勒叶都低估了祈羽,祈羽不是一个容易掌控的孩子。 夜晚重新到来,阿迦什夜夜来此。祈羽觉得阿迦什像一本翻不完的书,无论他问什么奇怪的问题,阿迦什总有一个答案。他仿佛想教会他所有东西,而祈羽从阿迦什身上学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求真。 寻求真知不能从别人身上来。祈羽开始观察,每天太阳刚滑落山岗的时候,会有奴隶划着小船来给他送食物。水面离神殿很远,需要用绳索把食物吊起来。但因为最近频繁降雨,湖面水位一再上升,已经逐渐接近了神殿底部。 祈羽把自己藏在了神殿顶部的屋檐下面。他四肢张开,趴在阴影里,像一只蜘蛛,等待猎物的到来。 下午的时候。奴隶慢悠悠地划着小船到来。他已经来过很多次,轻车熟路。祈羽趴在阴影里,冷静地听着奴隶的闲言碎语。 “水面又升高了,绳索要用不上了……” 的确,现在奴隶站起来,头部已经要接触到神殿的地板了。他如往常一样,用一根绳索晃悠悠地把食物拉了上去。以往祈羽会接过来,但是这次没有动作。 奴隶见没有人接应,他站在小船上,第一次大胆地往神殿里面张望。祈羽忽然从神殿上跳了下来,他一下子揪住了奴隶,两个人的体重几乎把小船掀翻。奴隶哪里能打过祈羽,抱头鼠窜,一下子被祈羽控制起来。祈羽用绳索把奴隶的四肢捆了个遍,堵住嘴巴,把他扔进了神殿里。 奴隶嘴巴呜呜的,眼神满是惊恐。祈羽不知道这样可以瞒多久,他身体泡在水里,湖水冰冷彻骨,并且水下有许多阴影,着实可怕。祈羽胸中盈满冲动,他把小船推出去一点儿,翻身爬了上去,照着奴隶惯常的路径,划到了水城边缘。 祈羽不敢相信他这么简单就逃离了水中神殿。他循着记忆中奴隶划船的路径划了出去。还未到水边沙地,祈羽就丢弃小舟,一手一脚爬上了岸。双脚接触到实地的他难以置信而惊喜,无人的小船滑入水中,消失在湖里了。“我、我……”祈羽心脏砰砰乱跳,他望着眼前的树林和城寨熟悉又陌生。或许阿勒叶很快会派人来把他抓回去,但谁管呢,片刻的自在也是自在。 祈羽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城中走去了,他身上湿漉漉的。所幸天空是灰色的,堆积着厚重的积雨云层,没有人觉得他是奇怪的。水城也是刚下过雨的样子,地面堆积着淤泥,石板湿答答的。与之前的水城相比,现在的水城有些凌乱和肮脏,居民也是行色匆匆。 祈羽走在人群里,他许久没有这样融入人群了。他担心他的异样会被人发现,不断回头张望,或四处观望,但每个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情,没有注意他的出逃。他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囚徒,重新融入群体,还需要一定时间。 祈羽走在城中,没多久天上就下起了淅沥沥的雨。行人的动作更加快。天色是暗沉的,天上堆积着厚重的云层,像吸满水的旧棉絮。随着雨水下来,居民凌乱地敲击着自家的陶制器皿。祈羽看到几个男人正站在河沟里清淤,他们不断地把沉积的淤泥淘出来,而水流依旧很丰沛,他们的工作像没有尽头。 忽然,有人敲击着一个铜盆在大街上奔跑而过,“牠来了,牠又来了!快跑啊!”祈羽一下子感觉到街上行人的动作加快了,所有人都躲进自己房屋去,愁容满面,等待着悲惨的事情发生。 祈羽禁不住揪住了一个路人的衣襟,问他:“发生了什么?” 路人指着天上的乌云,说:“看呀!牠要来了!” 祈羽抬头一看,他发现一块挟裹着闪电的厚重乌云,正从城外飘向城内。随着乌云的到来,冰冷沉重的雨水也胡乱打了下来。 雨水像鞭子一样,刷洗着地上的淤泥,水沟中的水位更高了。男人们的视线已经模糊,但动作麻木地继续。 路人见无法回到自己家去,就跪在地上对着乌云磕头:“求求您,快走吧!不要下了,快走啊!” 祈羽感到疑惑,他见过水城人为雨水狂喜的模样,为何现在雨水变成了恐惧的事物。 答案很快来了,洪水,城中发生了洪水。 第一次洪水,冲毁了水城外围那些小小聚落的屋舍,木头房子漂流,居民开始恐慌; 第二次洪水,淤积了水城与外界沟通的主要河道,虽然在努力疏通,填进去了一些奴隶的性命,阴沉的天色预兆了接下来连绵不断的雨季; 第三次洪水,洪峰越过了水城的城墙,冲毁特奥蒂华兰的堤坝,带来疫病、夭亡和饥荒。庄稼漂浮在地里,接下来会是一个荒年。虽然洪水暂且退去,人们都知道接下来会有更严重的水患发生。 雨水,成灾了。 水城和他周围聚落的关系,像是一片巨大的叶脉上无数细小的节点。而现在这些节点上,都发生了大大小小的洪灾。随着水流的进一步积聚,洪峰迟早淹没位于最高处的水城核心。 水城将为水神所弃。 城中弥漫着这样的谣言。 “看呐,是牠啊!牠又回来了!那个洪水的怪物又来了!” 随着路人的视线,祈羽抬头望去,他看到挟裹着闪电和暴雨的乌云中,穿梭着一条浑身漆黑的巨蛇。巨蛇身长数里,头上长着独角,颌下有须,正在云层里穿梭着。随着巨蛇的穿梭,越来越多的乌云被牠串联到一起,而巨蛇所到之处,瓢泼似的大雨砸了下来。 祈羽被大雨淋了个透心凉,他感到无数的雨从天上落到地下,汇入各种小溪、河流之中,因为过载,多余的水漫涣到了地面上。有的人抢救自己被洪水冲走的财物,有的人看着被洪水淹没的庄稼,面露绝望。“怪物啊!怪物快走!”人类吼叫着驱赶云中的怪物,期望牠把雨水带走,而人类的石头和长矛根本无法触及怪物,对牠造成不了任何伤害。 祈羽看到怪物往水城高处飞去了,他忍不住拔腿跟了上去。他追逐着怪物的身影,想看清怪物到底给水城带来了什么。这时,只有水城六十岁以上的老人才会知道: “是牠啊,牠又回来了,六十年一遇的洪水,是牠带回来了。” 洪灾。 每过六十年左右的时间,水城就会发生一次这样类似的洪灾,席卷土地和庄稼。洪水是云中的这种怪物带来的,不找到牠,洪水不会终止。而只有杀死这个怪物,洪水才会彻底止息。 祈羽跟着怪物,他心里好像有特殊的感觉,他仿佛见过这个怪物。乌云一直沿着地脉爬升,攀爬到水城最高处的神庙区域,消失了,怪物也随之不见。但祈羽直觉牠还在这里,牠在……祈羽听到了奇怪的声音。 水流顺着神庙区域数层台阶而下,冲刷下无数泥沙。祈羽跪在神庙广场的长阶之下,水坑中都是泥沙。祈羽抚摸着这无根的雨水,云中仿佛有双眼睛在看着他。这水也是伤心的,祈羽说不出为什么伤心,但他感觉这一切,都与他有渊源。 祈羽站了起来,手脚并用爬上了神庙的高台。他环视一周,这里庙宇林立,寂静而充满哲思。无数神像和神龛矗立着,巫者在此冥思。祈羽见到了曾经关押他的地牢,地牢被压在一座神殿之下,如神主镇压反抗。神庙区域呈现出一种少见的寂静,如同人类已离开数年。 祈羽听到一些奇怪的吼叫声,以及铁链被扯动的声音。 真相就在眼前了,只要一步步走近就可以抓住。这时祈羽忽然想起了阿迦什说的无知的快乐,但好奇也是人的本能之一。这种吼叫声中充满着痛苦和压抑,仿佛人被巨石紧紧压住,一口气困锁在胸腔中无法吐出;又仿佛已经嚎叫得声带充血,声音磨损得如同砂石打磨过。但无论如何,吼叫声伴随着大地的震动,还有巨型锁链的声音。 祈羽一步步走进了空旷的神庙。这次他从外围角度观看曾经关押他的囚室。在囚室的周围……有一座破败的小阁楼,阁楼塌了一半,门上挂着破损的布帘。声音是从那里传来的。 “不要再走近了。”一个沙哑的声音说。 “不!为什么?”祈羽说。他隐约听出了声音的主人是…… “因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传来。 祈羽表情悲愤,他已经抚摸上那层薄薄的布帘,在帘子背面……他想起初次遇到阿迦什的感动,想起他曾经给过自己的安慰。那时他如一株植物一般在囚室中枯萎,是阿迦什带给他星光、雨水和微风。阿迦什有无尽玄妙的故事和经历,引他进入另一个世界。祈羽曾经企盼阿迦什的到来,阿迦什成了他心灵的支柱。 “你……” 祈羽一把把帘子扯了下来,他瞬间吓得后退,连连走了几步。“这、这……啊!” “我说过,不要在晚上找我。” 这时,天色已接近昏暗。帘幕后出现的生物,足以让任何一个活着的人类感到震惊、恐惧和恶心。这是难以用文字描述出来的可怕,超出人类视力的范围,因此额外不符合人世间造物的规律。你无法用世上生存的任何一种生物去套用牠,毕竟符合人类和蛇类的混种样貌无法想象。 祈羽开始感到眩晕,他视线中出现的景象让他胃里恶心。 “祈羽,让我跟你说完这个故事吧……” 怪物逐渐从阁楼中爬了出来,牠甚至没有实在的形体,浑身弥漫着浓重的黑水和雾气。隐约看出牠有蛇形的长条外貌,但皮肤不如蛇类那张光滑,而是生长满了尖锐的鳞片和赘余物、囊肿、增生。生长了数根肢体,尖利的爪子,而长相中,透出几分人的样子。 祈羽趴在地上,开始往外吐黄水。他恐惧得浑身发抖,手脚无法动弹。 “水神从地下的深井来到人间,牠看到人类最美的女子在水边梳妆。” 阿勒叶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站在祈羽身后,祈羽就靠在他身上,理智只余一线。 数只骨节状的肢体从黑雾中伸出来,仿佛抚摸上祈羽的皮肤,祈羽想起曾经和他彻夜交谈、真心拥抱的是这样一个恶心丑陋的怪物…… “水神霸占了人类最美的女子,强迫她作为自己的妻子。女子心怀极大的怨气,因此她与水神生下的后代中——” “一个,继承了父亲丑陋恐怖的外貌,但是拥有母亲温柔慈善的性格。” “一个,继承了母亲美丽绝伦的外貌,但是和父亲一样冷酷残暴。” “水神的后代,代代如此。”阿迦什清晰地阐述,他的声音与以往并无不同,悦耳动听,祈羽听出了熟悉的味道。但是,和他说话的是这样一个可怕恶心的怪物。 阿勒叶冷冷地看着,并无言语。 阿迦什抚摸上祈羽的脸颊。牠并没有人类的外貌,而从那片扭曲起伏的头部皮肤中,透出一双深陷的眼睛。“这就是你想要的故事,祈羽。” 祈羽吐光了腹中的东西,也终于吓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