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氏
“卓木是昨儿生的,我的康桑好娘们,不到一个时辰就生下来了,哭声嘹亮,以后会是个汉子。”高大的男人一边吃着rou饼一边大声和林微交谈。 这个声音洪亮的男人却有个十分风雅的名字,叫徐枫,打小就长在这西充高原,十六娶了远亲表妹康桑,刚生了第六个儿子。 “徐老二疼婆娘,张罗着要去冈仁波齐给她祈福,婆娘愣是要跟着来。”一旁一个瞧着四五十的汉子听了徐枫的话,猛地插了句嘴,一旁围着的人都哄笑出声。 徐枫也不恼,“我的婆娘我自然是稀罕,过些日子要放牧,更没得闲,趁现在带着她去给冈仁波齐看看。” 周围又是一阵笑声,林微略有些尴尬地喝了口汤,如此这般露骨的言语他从未遇到过,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还没等他尴尬劲过去,康桑却是从帐篷里走了出来,“枫哥,你又在混说了。” 徐枫嘿嘿一笑,像是听着康桑的埋怨极为舒坦。 一旁一个鹤发橘皮的老人咳了两声,“卓木睡了?” “闹了一整天,算是睡了。”康桑笑眯眯地回答。 老人点了点头,沙哑着嗓子道,“月亮头爬到卓木的透顶了,咱们也该散了,瞧着今夜像是要起风,小师父一同来睡着吧,明日再启程不迟。” 天色渐晚,风也鬼哭狼嚎,听着十分瘆人。能歇在这林微自然是求之不得,刚想一口应了,又想到,若是燕都的人找到西充来,是否会连累徐枫一家子…… “冈仁波齐不会怪罪的。”康桑见林微迟疑,当即起身抓着林微随手放在手边的破布兜招呼着他进帐篷,“还要请师父为卓木祈福。” 他一个假和尚,能祈什么福?林微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便被浑身腱子rou的徐枫半推着进了帐篷,睡在了随后拄着拐慢吞吞挪进来的老人身旁。 外头风愈来愈烈,连带着火堆都发出劈里啪啦的声响。睡在林微左手边的老人睡前平静地说了句,“冈仁波齐护佑”,这也是他此生说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枯黄辽阔的草原上升起一轮红日,老人图木克已经平静地去了。 林微将手兜在袖中,看着五个汉子将图木克用席子裹了起来,拖到已经收起的帐篷旁的板车上。昨夜坐在徐枫右手边的汉子遥遥驱着头牛来,将板车拴在了牛身上。而后,他朝着林微的方向,双手合十弯腰道了句,“冈仁波齐护佑”,而后牵着牛走了。 “图木克叔叔是个好人,小洛伊他们都喜欢听叔叔讲故事。”洛伊是康桑的第一个孩子,据她说是个健康能干的卓玛,“昨日大风,就知道今天有喜事,叔叔昨天遇见了喇嘛,才能被冈仁波齐叫了去,感谢喇嘛为叔叔祈福。” 祈福什么呢?他是个假和尚,昨天还生龙活虎的人睡在他旁边一夜就没了。就像阿梅,前一夜还在对他说,文白先生举世无双,第二天就消失在梅山上,尸骨无存。 林微眼中闪过一抹沉痛,徐枫却在帐篷旁叫开了,“康桑,快来,煮些吃食,要上路了。” 康桑扯着嗓子应了,快步走回火堆旁。林微跟在她身后,看到他们手脚麻利地拾掇着帐篷,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坦然的笑容,似乎亲人的离去只是清风拂过,飘远了,就说声再见。 “图木克腿疼了那么久,昨天风那么大都没喊疼,可见是喇嘛的福缘。”开口的是徐枫的表叔巴西木,“等到了天葬场,由寂空大师诵经,一定能回到冈仁波齐。” 徐枫笑着应了,康桑扯着嗓子开始喊这群干活的男人去吃,林微随着他们到火堆边,看到卓木又被用布条紧紧地裹在了康桑胸前,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好奇地看向他这个陌生人。 刚出生的婴孩瞧着十分无害,他从未见过孩子刚出生的模样,原来是这般柔软。 鬼使神差地,他突然道,“冈仁波齐护佑。” 康桑脸上开出一朵绚丽的花,“冈仁波齐护佑”。 用过早后,一群汉子手脚麻利地将帐篷和锅都架到板车上,徐枫又扶着康桑上了车,将缰绳拴在了牛身上。原本两头牛拉的东西只能全部由剩下的这头拉,黑牛“哞”的叫了一声,喘着气不愿意走。康桑回头一把拍在了牛头上,“黑蛮子,你一身蛮力,给我们卓木做个好老师。”大黑牛像是听懂了一样,又“哞”“哞”几声,竟艰难地拖着板车开始走了。 巴西木在前方牵着牛,徐枫一行人挥手向林微道别,“小师父,冈仁波齐护佑。” “冈仁波齐护佑。”林微也挥手道别,随即睁大了眼睛。 只见一群汉子纷纷下跪,五体投地,口念“南无阿弥陀佛”,三步一叩首,跟在缓慢行走的黑牛后面,朝着远方的圣山,虔诚而去。 风渐起,林微目送队伍远去,消失在了弯道中。他环顾四周,盯着半山处和煦的暖阳看了许久,直到双目酸涩,泪水随着微风划落。 原来这片天地,是如此辽阔。 * 燕都。 还未走到观雪堂,席征就听到里头传来一声脆响,紧接着是廖忠的声音,“属下该死” 门口当差的小侍卫见他来像是送了口气,急忙通传“主子,大将军到了。” 席征默不作声地走进去,看到好友阴着张脸坐在炕上,绘着春带彩的盖碗碎了一地,廖忠远远的跪在门口,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见着他来,廖忠也送了口气,十分有眼色地退了下去。周文手扶额闭眼喘了几口,俊美无双的脸上第一次显出疲态,“廖忠无用,连茶都沏不好。” “你先前都是自己沏茶。”席征坐到案几另一侧,平静地说。 本是再平常不过的对话,周文却不似往常耐心十足,他又吸了口气,“人找到了吗?” 席征摇了摇头,“朝着你给的方向加派了人手,没什么音信。赵三打算朝着另一侧也派人。” “香昙都把方向指明了,还没找到,他能躲到哪里去?”周文又揉了揉太阳xue,“子端,不过是两个奴隶,找了这些天还没什么线索,说出去都丢了震字府的脸。” “罢了,这个且不说,我只问你,找到了之后,你欲如何?”周文斜眼看向席征。 席征看着眼下青黑,一脸憔悴之色的好友,一时未答。 “你护着你的奴隶,护得满城风雨,连带着艮字门都和你我起了龃龉。这且罢,现在你那个胆大包天的奴隶杀我侍从,勾着阿梅跑了,你还想继续包庇?” 席征坐直了身,“何以见得是阿之诱他出逃?” 周文冷笑,“阿梅,可是会背我而去?” 自然不会。 席征轻轻抿了下唇,一时无言。 “先前你眼巴巴追着人跑,怎么包庇那个奴隶我都不管,如今欺到我头上。子端,你我既是好友,也是至亲,你管不住,那我便替你管。” 席征心头烦躁,“你待如何?” 周文却不说话,只用食指轻敲桌几。 席征敏锐地察觉到好友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意,他突然想起,今日,周文白从未叫阿之的名字。 因为一个死了的奴隶,本就是无名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