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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九年六月九日,三点四十八分。 关劭从梦中惊醒。 睡了不到四个小时,昨夜下了场暴雨,还没停,雨丝被风吹得歪斜,顺着窗隙扫进来。在嘉和湾租的这套房子是个老高层,电梯和其他设施都齐全,但屋子里的制冷系统早就坏了,房东不愿出这个钱,他也懒得修,平常就开着窗子通风,现在垫在窗台上的几块毛巾湿透了,地板上的水积起了小小的一滩。 他扫了眼手机,同事在两小时前给他发了微信。 【程:嘉嘉急性肠胃炎,我得去医院陪她,明天有台拔智齿的手术,你帮我做了吧,片子给你发过去了。】 【程:[文件]】 反正睡不着觉,关劭掀开被子下床,给自己冲了杯咖啡,把片子发到电脑上开始看。一共三颗阻生智齿,明天要拔的是右下这颗,有一部分已经顶开牙印冒了出来,没什么难度。鼠标滚轮往下滑,看到最上栏患者姓名时,他不由得怔了一下。 他拨出一个电话。 不出所料,对面响了很久才把电话接通,里面夹着几声小孩的哭闹:“我以为你早上才能看到呢,怎么现在就醒了?” “睡不着,正好就看见你发的了,”关劭点了下鼠标,把患者信息放大,“怎么不让小尹做,他刚毕业,正好拿这个练手了。” “哥你忘了,今天小尹要去医院听课,请了一整天的假,只有你能做这台手术,”同事有点摸不着头脑,一般关劭不会打这种没什么意义的电话,“你今天也有事吗,实在不行我让患者约后天的。” 黑白色CT占据了大半个电脑屏幕,眉骨、眼眶、口腔,好像可以通过这些部分看出一张脸,左下的智齿拔了很久,留下的洞已经长平了,被红粉色的rou覆盖住。他垂下眼,睫毛压得很沉,那句“我不想做”在嘴边绕了好久,忽然被咽下去了。 “没什么,挂了。” 关劭仰头把最后一口咖啡喝完。 外面的雨变小了,他站起来抻了下手臂,把窗台的积水打扫干净,又去客厅拿了块蔬菜冻干。关劭养了只叫公主的公猫,从诊所门口捡回来的,刚才打电话的时候就从客厅溜进来,绕着他的腿打转。他把公主抱起来坐回桌前,那张CT被他截图做成了电脑桌面,公主吃到冻干后心满意足,蹭着他的手撒娇。 不知道过了多久,关劭还是这样靠在电脑椅上,烟灰缸里的烟头堆成小丘。天亮得早,暴雨把云全浇散了,太阳周围似乎笼着雾蒙蒙的雨气,像一颗刚被磕进油锅的蛋黄。 上班路上又下起了细密的雨滴,城市被泡进热带雨林,积水随处可见,灰尘的腥被高温和雨水蒸透,空气里混进了胶水,黏稠得让人睁不开眼。 思仁口腔离嘉和湾只隔了两个红绿灯,属于靠近市中心的位置,离商业区和住宅区都很近,最初是关劭的老师左思仁退休后开的。后来左思仁去世,老板就变成了他的儿子左冶,现在规模扩大,又引进了一批先进设备,是邰城有名的牙科诊所。 今天他一共要做三台手术,时间还早,问诊处的两个小护士一边吃早饭一边聊天,说到激动的地方还会发出两声轻呼。 “诊所规定不能把饭带进来,这周全勤别想了,”关劭敲了下他们面前的桌子,“聊什么呢?” “哎呀,我们没在诊所吃早餐,来的时候正好剩最后一口了,您就别扣我们全勤了。”两人迅速吃完早饭收拾干净,她们都是今年的应届毕业生。“我们在说今天来拔智齿的那个帅哥,他来挂号那天你不在,长得可帅啦!”其中一个探出头神秘兮兮地说。 关劭就站在那儿看着她们叽叽喳喳地讨论、脸红。 “听说是左老板的朋友,几年前就在这里拔过牙,”另一个护士接着同伴的话说,“可惜那时候我还没上大学呢,要不然早就认识他了。”她们不约而同地脸红起来。 “他约的是程医生,姓关,个子很高,气质也好。” “你前天也是这么夸左老板的,花痴。” 两个人接着把话说完,过了一会才意识到这是上班时间,徐小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换了个话题:“程医生怎么还没来,今天上午第一台就是他。” “程医生今天有事请假,他的手术我来做。” 关劭回到办公室,从电脑上调出患者信息。 【关有钧,二十四岁,预约时间六月九日八点三十】 八点十五,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与此同时的还有护士的声音:“邵医生,患者来了。” 在医生介绍上关劭的名字是“邵勉”,除了左冶,诊所里没什么人知道他的真名,都叫他邵医生。邵医生,换了名字好像也换了一个人,思仁口腔里的医生和护士几乎全换过,他就是他们最信赖的邵医生。 关劭应了声,徐小穗打开门,一边领人进来一边解释道:“程医生临时有事,这是我们的邵医生,经验非常丰富,今天由他接手您的手术,如果您还是想约程医生的话可以约后天。” 关有钧顺着她的手看过去。 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空气中弥散出很淡的消毒水味,和他第一次来思仁口腔的时候差不多。医生坐在电脑后面,头发剪得很短,半张脸被口罩挡住,只露出一双眼睛。关有钧没认真听徐小穗的解释,而是盯着邵医生那截露在衬衫下面的手腕看,当他还想再观察出什么的时候,医生的目光从电脑屏幕上移下来,刚好与他四目相对。 眼前是坐着的、仰视自己的人,头发应该要比现在长一些,眉毛,眼睛,由于身体欠佳导致的苍白皮肤。白大褂前的工牌上是“邵勉”,护士介绍他是经验丰富的邵医生,墙壁上的个人简介——邵勉,29岁,毕业于S大医学院。 邵勉,邵医生、邵医生。 “您是打算今天做,还是再约后天的程医生?”徐小穗问。 “不用了,就让邵医生做吧,谢谢你。”关有钧收回目光,把“邵医生”三个字咬得很重。 徐小穗点头,转身拿金属托盘。 “先去漱口,”关劭站起身,从柜子里取出麻醉剂,然后示意了一下旁边的牙椅,“躺在那里。” 关有钧听话地躺下,从他的角度能够看到邵医生修长的脖颈,以及白大褂下因为动作牵连的肌rou。 从仰视变成俯视,躺着的关有钧变成案板上被人掌控的动物,额前的碎发扫在眉毛上,眼睛被手术灯光照得眯起来。他张开嘴,任由关劭拿着牙镜探入他的口腔,手指顶着他的牙龈和舌头,他轻轻舔了下。 关劭不动声色地把手移开:“以前拔过牙?” “我左下的这颗牙就是在思仁拔的,”关有钧向左偏了下脑袋,仰头看着关劭的脸,想要从他的眼睛里找出熟悉的部分,“上高二的时候拔的,只有这一颗发炎,以为拔掉就不疼了。” “嗯。” “邵医生什么时候来这儿工作的,看着有点面生,”关有钧觉察到眼前的邵医生不太想和他说话了,可他偏不想让话题结束,“说不定你也认识给我拔牙的那位医生。” 针尖刺入橡胶塞,他看到那双吸麻药的手很明显顿了一下。 “谁?” 关有钧咧开嘴笑。 “我老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