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二
“明日在寿宴上,我要做什么吗?”方叩晾了衣服回房,撩起衣摆,坐在老师的对面,提笔蘸饱了墨汁,准备完成今天的策论。 明天便是首辅大人的寿诞了,不知老师作何打算,上次去李府,方叩没帮上忙,心里很愧疚。 “你什么都不必管,我和首辅大人自有对策。”何斯至顿了顿,颔首低眉,执壶替他添了一盏茶水,含了一丝认真道:“食单上大多是你最爱吃的菜。” 稍微一想,首辅大人并不知道他爱吃什么,这必定是老师专门吩咐下去着人安排的。老师对自己这么好,简直是无微不至。 方叩得了便宜还卖乖,左手握起老师的手,放在脸颊边亲了亲,凝视他的双眼道:“你不许太偏心我,这些小事也就罢了,平时对我太好了,师兄他们知道了肯定要眼红的。” 何斯至也发现了,从前方叩是不敢用这种半是调笑半是命令的语气同他说话的,自从昨晚那场……那场交心之后,方叩便好像反客为主,在他面前逐渐变成了一个主导者,变得随意,轻松,游刃有余,乃至于微微有些强势。 他当然也知道,自己和方叩这层关系并不光彩,有损于他的品行,因此格外注重公正,如同往常一般,对麾下几个学生一视同仁,甚至对靡荀鄢三人还要更提携一些。 靡芳正直沉稳,仁爱宽厚,完全可以继承他的衣钵,荀、鄢二生则机敏慧黠,能言善辩,他们也是适合做官的,而方叩……才学自不消说,只是太过率真,锋芒毕露,很难在官场立足。从前何斯至希望方叩能够披荆斩棘,为他延续变法的大业,现在却又有些举棋不定,他甚至希望方叩不要做官,远离那些纷杂污秽,被他养在身边,游山玩水也好,吟诗作画也罢,做个逍遥自在的富贵闲人。可他也知道,方叩不可能像男宠一样仰人鼻息,哪怕这个人是自己的恩师。从前何斯至也不是这样培养他的。 方叩盘腿而坐,还浑然不知道老师起了这样的心思,咬着笔头在那里冥思苦想呢。 由于洪灾方息的缘故,寿宴一切从简,不收礼品,只是打发每位宾客一枝玉蝴蝶——这是牡丹中的名品,取长寿繁茂之意,既风雅又显得华贵雍容。方叩便负责派发这玉蝴蝶花,站在门口,一有人来,便送一枝。 名花配少年,算得上一番良辰美景。 单说这一朵碗口大的花,并不比等重的黄金要便宜多少,可是大家都心照不宣,反而还对首辅大人交口称赞。要知道,依首辅大人的身份,这点小小的铺张已然算是尤其清廉的典范了。若真的要像何斯至那样做官,反倒有一种做作的嫌疑,这也是何公不受欢迎的原因。 现在还早,来客不多,方叩抱着花闻了闻,吸到花粉,不小心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 只是送几枝花,首辅大人却走过来,像交代什么宏图伟业一样,拍着他的肩膀,赞许道:“好好干,好好干……” 方叩咋舌,即便为了老师,忍辱负重地叫了两声“爹”,他也没有公开身份的打算,今后更不会认祖归宗,他自认为只是一介小小的修撰,不,他都忘了自己升官了,现在应该是司典,他只是一介小小的司典,不想要任何荫蔽。 没多久,掌院学士来了,冷冷瞥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方叩许久不见这糟老头,倒也不觉得多么亲切,只当做没看见。他不害怕这个顶头上司,因为他知道,自己在翰林院是待不久的。 其他客人们陆陆续续都到了,手里秉着花,祝过寿,按家丁的指引入座,在座的宾客大多是朝中的官员及家中女眷,甚至还有驻留在京中的皇亲国戚,身份无不显贵,随便掉块瓦下来,都能砸中一个四品以上的大员了。只有首辅大人这样的地位才能请得动这些人物,无论如何,这都是一次难得的佳宴。 很快,大家发现了角落里坐着的人,目光纷纷变得惊疑不定——但见何斯至端坐一方,仅着简单的白纻布袍,一尘不染,高高束着髻,不加修饰,反而更能衬托出霞姿月韵,这份俊美清雅的仪态和风度,不像失势的罪臣,反而透露着从容,犹如朝阳升起,明珠生辉。 “那是何公?”“他怎么在这里?”有人窃窃私语。 几个月前,何斯至被打入天牢的消息就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京城,闹得人尽皆知,至于后来首辅大人为何保释了他,这是一项值得玩味之处,本以为寿宴上何斯至会借故回避,谁知竟然正大光明地占据了一整张大圆桌,宾客们一见到他,便产生了不好的预感,好像参加了鸿门宴,变得如坐针毡起来。 无人敢与他同桌,哪怕是那些对何斯至卖国通敌一案有所疑问的人,也不愿意趟这摊浑水,倘若此时对何斯至示好,后果是极其严重的。 周围的桌子坐满了,这一桌却是空荡荡的,何斯至倒也不觉得窘迫,自己斟了茶,端碗喝了一口,侧坐在桌边,赏起院子里的红石榴花来,几缕天光洒落下来,照在他的发顶和两肩,静谧得好像一幅画。 不多久,靡芳来了,走到老师身边,自然而然地坐了下去,态度十分恭敬。鄢子钰和荀苑则像一对孪生兄弟,总是同进同出,见师兄坐在老师身边,略一犹豫,也坐了下来,只是两个人神色都有些忧虑。 桌上三个少年郎君都是风采出众,各有各的气度,环绕在何斯至身边,犹如众星拱月。 明月固然皎洁清寒,星子也尤为灿烂,换作往日,他们必然是京城少女的春闺梦里人,更是各大高门望族之中乘龙快婿的首选,今天却亲手葬送了自己的仕途,实在是令人扼腕。 众人暗暗地与他们划清了界限。 佥都御史曹引风尘仆仆地来了,也坐在这一桌,他曾经受过何斯至的恩惠,不敢忘怀,这回的事中帮了不少忙,方叩忙前跑后,与他也有些相熟。 这下桌边一共有五人,也还是缺了半边,在人群里显得很是扎眼。 张千和万点红来了。方叩站在门口,可没想到这两个人会来!很惊喜地迎上去,语调上扬:“你们怎么来了!” 张千解释道:“她一定要见何公一面,我们告过假就来了。” 仿佛想起什么,方叩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打量了几个来回,迟疑道:“……你们闹别扭好了吗?” 张千:“好了。” 万点红:“没有。” 方叩一听就知道还是没有好,拿起二人的手,叠放在一块,谆谆教导:“你们不要吵了,夫妻间没什么事情是说不开的,要好好讲话,吵架不好。” 万点红:“……” 她想收回手,手掌却被张千反手握住了,低声道:“思圜说得对,吵架可不好。” 万点红倒也不反驳,哼了一声,转身进去了。 看两人的关系缓和,方叩也松了口气,他是真心希望他的朋友能够家庭和睦,进府的时候,方叩也在心里告诫自己,夫妻之间要容忍一些,他跟老师才不要吵架,要永远和和气气的才好。 进了大堂,万点红大步流星,在人群中扫了一圈,目光锁定了何斯至,走到面前,拱手行了一礼,正色道:“何公,我要敬你一杯薄酒。”这几年张千连连升迁,她明面上的身份也水涨船高,这杯酒的份量实在是不轻。尤其是在患难之中,尤显珍贵。 这其中又有一段前缘往事:万点红在宁山有一位交心的朋友,是风尘中的女子,当时有个富家少爷在青楼为她争风吃醋,误杀另一个嫖客,情急之下,便推脱给她,令她卷入这场官司。 不出几日,此女子受不住酷刑虐待,在狱中枉死,这桩事本来已经盖棺定论,众官吏接受了贿赂,也感到皆大欢喜,谁会在乎一个死去的妓女呢?何斯至那年不过二十四五岁,才在宁山走马上任,在官场根基未稳,行事也有些稚嫩,却力排众议,翻阅卷宗,昼夜走访,顶着风险重查此事,最后勘明了真相,并且亲自监斩,把她的冤情昭雪。 因为这件事情做得太不留情,这犯人的家中又与朝中官员有些裙带关系,没过多久,何斯至就被贬到了升南,犹如浮萍一般。 也是时势造英雄,若非权力中心的轮番倾轧,导致朝中无人可用,他回不了京,进不了蟒阁,也许一辈子都要留在升南那个荒凉贫苦之地,当一个从六品的小官。 忆及往事,令人不胜唏嘘。何斯至喝了这杯酒,没有说什么。 上回,万点红就把这件事情讲给了方叩,高山仰止,景行行止,他自然对老师又多了几分敬佩,可是,更多的还是后怕,若是当初陛下没有亲自点何斯至的名,昭他回京,还不知道要在地方上蹉跎多少岁月! 此外,方叩还有几分庆幸,幸好他当时紧咬牙关,替老师认下了罪,不然,若那些逼供的手段施加在老师的身上……后果不堪设想,恐怕早就没了全尸。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至少老师现在还是平平安安地在他身边。 扪心自问,比起让何斯至做个刚直不阿的好官,他更希望老师过得安稳,可是,倘若何斯至也像别人那样蝇营狗苟,就不是他所敬重的老师了。 两种想法交缠在一起,令方叩很矛盾。他悄悄抬起眼睛去看老师,却刚巧与何斯至的眼神对上,一种甜蜜而酸楚的情绪撞上他的胸口,令他想哭,忍不住在桌布下握紧了老师的手。 何斯至察觉到他的情绪,也轻轻回握了一下,以示安慰。 下一瞬间,方叩却抽回了手,何斯至正纳闷,一抬头,才发现是尹嗣渊来了。 周围坐满了人,只有这一桌还有空位。尹嗣渊很显然也看到了何斯至,踟蹰了一瞬间,为了避嫌,目光有意躲避着他,生怕与之扯上联系。 方叩站起来,径直向尹嗣渊走去。 坏了,何斯至想拉住他,可周围的人都不懂这其中的环节,反而会引起别人的怀疑。 “尹公,那一桌还有座位,不妨在下带您过去,如何?” 他的语调温和,态度也是恭恭敬敬的,可是眼神却透着嘲弄,好像故意要让他难堪似的。 “你!”尹嗣渊俊脸扭曲,额角青筋暴起,上回方叩殴打他、扒走了他的衣服,这件事他可还记在账上!可周围的人太多,他不好发作,只得忍气吞声,当作没听见,叫下人来搬了一条椅子,在别的桌边挤了挤,坐下来了。 方叩表面上讨了个没趣,目光一转,眉毛一抬,望着何斯至,好像在说:瞧,这就是你曾经看上的人。 何斯至:“……”他喝了口茶,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隔着两张桌子,蒋惟早早地到了,把一切尽收眼里,揺扇笑了笑。 直到饭前,皇帝才姗姗来迟,所有人瞬间起身迎接,桌椅移动,“吱呀”声响成一片。 陛下穿着常服,两颊灰黄,有些病容,脸色却还算愉悦,缓缓笑道:“近日朕身体抱恙,让众位久等了,大家不必拘礼,只管吃喝便是。” 又对首辅大人笑道:“寿星的气色不错,前阵子忙于公务,这段时日倒有几分闲暇,宜颁宴衎,以劳勤劬。” 说罢,赏了一些礼物给首辅大人,李忠全原本在一旁给陛下打扇子,面带微笑,首辅大人躬身谢恩时,不经意间扫了他一眼,两道眼神都犹如暗箭,在空中进行了一次交锋。 其他人虽然表面轻松,却也提着一颗心眼,留意着这边的情况。 前段时日,首辅收留了何斯至,似乎是要保他,这无疑触了陛下的逆鳞,因此也传出君臣离心的流言蜚语,今天看来,陛下对首辅的态度又似乎还好,这也间接决定了众人对首辅大人的亲疏远近。 为人臣子,既要揣摩皇帝的心思,又不能得罪上司,夹在中间,稍微选错了一点,便万劫不复。追根究底,他们共同恐惧的一样东西,正是君王手中生杀予夺的权力。这也是没有人敢为何斯至说话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