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眼泪

    中午十二点，沈记念把热腾腾的汤端到餐桌上。午餐做好了，四菜一汤，很丰盛。

    于皓坐在餐桌边，看看菜，抬头看看他，又看看走廊拐角处紧闭的房门。

    两人面面相觑，沈记念走到云见微的卧室门前，敲敲门：“微微，出来吃饭了。”

    过了一会儿，门从里面打开。云见微穿着睡衣，眼底挂着两个黑眼圈，磨磨蹭蹭打着哈欠出来。

    沈记念默默看着他进卫生间洗漱，于皓小声问：“我能问问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什么了吗？”

    沈记念说：“不行。”

    云见微洗漱完出来，坐下端起碗吃饭，另外两人这才动筷子。

    沈记念的手艺还不错，大多菜都是照顾云见微的口味，口味咸甜清淡。云见微慢吞吞扒完一碗饭，起身往自己卧室的方向走，看到飘在客厅中央已经蔫了的气球，随手拽下来团巴团巴，放空气塞进垃圾桶里。

    上午的课云见微翘了，班上的人帮他答的到。下午四点，他从床上爬起来，换衣服出卧室。沈记念回学校了，于皓窝在沙发上边写作业边等他，见他出来，问：“一起上课？”

    云见微“嗯”一声，随手拿起书包和他一起出门。

    路上于皓偶尔看看他，说，“晚上要不要一起打幻影2？就用你的Xbox。”

    云见微勉强振作一点精神：“好啊。和记念说下，我晚上想吃炸鸡。”

    他的手机一震，云见微拿出来看了眼。

    祁峰：[哥明天开始要回老家那边做实地调研，一个月以后回来。你自己记得按时吃饭，晚上别一个人出门，不要在外面玩得太晚。]

    云见微：[OK.jpg]

    他把手机静音，揣回兜里。

    下午的课结束后，两人一起回家。经过篮球场的时候，正巧看到宋承双球场长椅上坐着休息，他刚下场，一身汗，看到他们，起身走到围网旁边和他们打招呼，“微微，于皓，要不要一起进来玩？”

    云见微说：“不了，记念等着我俩回去吃饭。”

    “这天天还有人给你们做饭，真好。”宋承双羡慕道。他转而想到什么，对云见微说：“对了，你哥出去搞调研了你知道吗？”

    “知道。”

    宋承双朝他挤眼睛：“你猜还有谁和他一起去？”

    云见微笑眯眯地：“谁呀？崇哥？”

    “麦璇学姐啊！”宋承双一脸八卦，“本来你哥这个是咱们本科生的小组研究，结果麦璇学姐说她的论文也要什么什么数据，就跟着一起去了哈哈哈哈，其实我们都知道她是冲着你哥去的。”

    云见微依旧笑着：“是吗，那挺好的。”

    “我琢磨你哥也该开窍了吧？麦璇学姐长得好看，性格又好，还是学霸，要是他俩到时候成了......”

    云见微说：“那我肯定祝福他们。”

    聊了一会儿，两人与宋承双道别。于皓莫名有些尴尬，看一眼云见微，见他神色如常，还是没有问出口那天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晚饭沈记念试着用空气炸锅炸了点鸡块和土豆条，味道很好，于皓吃完了一盘，云见微吃了几块，说好吃，然后就没吃了。沈记念又给他泡了杯奶茶，云见微接过喝了。

    于皓问：“我没奶茶吗？”

    沈记念说：“你自己泡吧，茶包和牛奶就在厨房灶台上。”

    于皓只好自己去厨房泡奶茶。晚上两人就坐在客厅沙发用Xbox打游戏。沈记念对游戏一窍不通，回自己房间写作业，写完作业又写稿子。他在网上接一些代写文稿的工作，赚点外快。

    十点的时候，他洗过澡，回房间戴上耳机开始做画室老师留下的作业，画一些素描和速写。画到十二点，他听外面没声音，以为那两人都睡了，也放下速写本，打个哈欠爬上床睡觉。

    半夜一点，他莫名又醒了。迷糊半天，起来去卫生间。他打开卧室门刚走出来，就看到沙发上半躺着个人，抱着个手机看，屏幕光照亮脸，一点声音没有。

    沈记念吓一跳，“微微？怎么还没睡？”

    云见微瞥他一眼，“谁让你大晚上给我泡奶茶喝？害得我睡不着。”

    沈记念顿时十分愧疚，走到他面前，“对不起，我看网上说甜品能让人心情变好......”

    云见微又噗嗤笑起来，“跟你开玩笑的，紧张什么。”

    他收起手机从沙发上站起来，拍拍屁股，“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

    沈记念看着他走进卧室，欲言又止。他去上个卫生间后回房里躺下，翻来覆去，总觉得不放心，忍不住又坐起来，轻手轻脚走出房间，来到云见微房间门口。

    他敲敲门，“微微。”

    里头传来云见微的声音，“干嘛？进来。”

    沈记念推门进去，看床上鼓起个小包，云见微没在玩手机。他摸黑来到床边，蹲下。

    云见微：“不要用这种老母亲般慈爱的眼神看着我好吗。”

    沈记念无言。两人沉默，夜无形无声，漫延在房间的每个角落。

    “微微，其实那天以后，我看到你这么不开心，我就一直想和你说……”沈记念低声道，“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真的。你的人生很丰富，很精彩。”

    云见微“嗯”一声。黑暗中，他埋在被子里，几乎看不见脸。

    “未来一定会有人非常爱你，因为你就是一个吸引着人们爱你的人。”

    云见微说：“可我不需要无关人的爱。”

    沈记念嘴拙，讷讷不说话。云见微又说：“干嘛蹲在床边？上来躺着。”

    沈记念爬上床，掀起被子钻进去。他躺在云见微身边，才发现云见微真的很不占空间，躲在被子里像个软绵绵的小动物，连呼吸都很轻。

    “微微？”

    “嗯？”

    “你如果有什么想说，我都会听。”沈记念小声说，“别憋在心里。”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云见微背对着他，声音平静，“这几天我什么都没想，没有特别伤心特别难过。就是很累，想休息，睡觉，不想说话。”

    “那我不说话了。”

    “嗯，你陪着我吧。”云见微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一个人确实睡不好......晚安。”

    “晚安。”

    周末，云见微回了趟家。爷爷奶奶听说他回来，特意叫他来家里吃饭。周六中午，云见微和他爸到爷爷奶奶家，霍逢君一大早起来，做了一桌丰盛的菜肴。

    席间云见微依旧与他们谈天说地，聊自己在大学的生活，午餐气氛愉快。下午云见微与爷爷奶奶告别，回到家里。

    云见微换了鞋，去厨房拿水喝，听外面他爸说：“微微，给爸爸也倒杯水。”

    云见微拿云鸿舟的杯子倒好水，出去拿给他。云鸿舟坐在沙发上看手机，伸手接过水杯，抬头看他，温和问：“要聊聊吗？”

    云见微迟疑：“聊什么？”

    “看你不太开心。”云鸿舟说，“奶奶也看出来了，让我回来以后和你聊聊。”

    云见微呆了会儿，郁闷低下头：“有这么明显吗？我还以为自己表现得挺正常。”

    “你有心事，家里人都会感觉到的。”云鸿舟说：“是学校里有什么事不开心吗？”

    “不是。”云见微抱着水杯，出神沉思。云鸿舟也不急，耐心等候。

    “失恋了。”过了一会儿，云见微喃喃。

    云鸿舟一愣，忧心忡忡：“什么时候谈的？怎么没听你提起过。”

    云见微说：“没谈，告白失败。”

    云鸿舟点点头，沉思片刻。

    “爸爸可以知道是男生还是女生吗？”

    “……男生。”

    云鸿舟露出一个了然的表情。他温柔地注视着云见微：“我猜，是阿峰？”

    这下轮到云见微震惊了：“你怎么知道？”

    云鸿舟一脸“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吧”的表情：“你实在太粘你哥了。考S大不也是为了你哥？”

    云见微没想到他爸竟然早就看出来了，而且还一直不说！小心思被自家老爸旁观多年，云见微忍不住红了脸，“……你是不是觉得我像笨蛋。”

    云鸿舟认真道：“能够认真喜欢并追求一个人是一种美好的品质，我很欣慰你有这样的品质，微微。而且在这个过程中你也在往前走变得更好，这样不是很好吗？”

    云见微沉默片刻，说，“可我被我哥拒绝了。最近我有时候会想，这些年我做的事情，到底有没有意义……”

    “当然有。只要你从中获得快乐，一切就是有意义的。”

    “可我现在……想不起来曾经快乐的心情了。”云见微深吸一口气，终于坦白自己的内心，“我现在很不快乐，做什么都没劲，我……”

    “我觉得我要失去我哥了。”云见微忽地红了眼眶。他想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在自己的父亲面前却下意识地卸下所有心防，积累多日的痛苦如大雨倾盆而下，将他兜头浇得冰冷。

    “其实我知道他会拒绝我，祁峰一直就是个直男，这么多年我也看出来了，可我就是，不死心。”眼泪从云见微眼中涌出，一滴一滴砸下来。云鸿舟赶紧抽来餐巾纸给他擦眼泪。云见微哭着说，“我觉得他这么疼我，会不会其实对我也有特别呢？可到头来我还是想多了，他就是单纯把我当作弟弟......”

    云鸿舟把小孩抱进怀里拍拍，听到这番话，心中实在是五味杂陈。

    “我和祁峰根本不是一路人，以后他会结婚生孩子，会做他的研究，他有自己的人生要过，可我不会和女孩子结婚，学习也不好，我......我永远都只是他的弟弟。”

    “以后我和他的人生不会再有交集了。”云见微挡住自己哭红的眼睛，“我第一次体会到原来有的事情就算我再努力，也不会有一点可能性。我甚至后悔为什么要对他表白......”

    祁峰喜欢女孩，云见微喜欢祁峰。这就像横亘在他们二人之间的一道天堑，悬崖高千万丈，永不能跨越。无论祁峰再如何疼爱和保护云见微，那份爱都无法达到云见微的期盼。

    期盼落空的感觉，云见微也曾体会过。mama离开的第一个月，第二个月，第一年，第二年，他时刻都在想或许mama明天就回来了。他不信命运对自己残酷，坚持认为mama那么爱自己，自己也那么爱mama，这种神奇的爱的力量会让好运眷顾他的家，让他们重回圆满。

    可好运没有降临，他的期盼没有回应。一年又一年，他在没有母亲的日子里长大。小时候放学的时候，看着班上同学的mama来接他们回家；每年过母亲节，老师组织同学做手工艺品送给mama，他无人可送，什么都没做。

    然后等了好多年，等到mama出狱，发现一切都面目全非，最爱的那个人从最亲密变成最陌生。

    “你都这么努力过了，难道也要后悔吗？”云鸿舟细心给云见微擦干净眼泪，捧着他的脸温声说，“你是爸爸见过最勇敢的孩子，你什么都不怕，定下目标就努力去追，就算你的选择和世界上很多人都不一样，但是你还是没有放弃。这难道不是最重要的一点吗？”

    云见微抽泣着说，“可我，我还是失败了。”

    “所以你想退回去，重新和祁峰回到从前哥哥弟弟的相处模式？”云鸿舟认真道，“你明明知道你们已经不一样了。还是说你只想你哥继续疼你，对你好？”

    云见微愣愣地，“我只是不想失去他。”

    云鸿舟笑了笑，摸摸云见微的脸，“人会为所爱之人变得胆怯。我家微微也会有胆小的时候。”

    “爸，你呢？”云见微哭得头疼，勉强让自己缓过劲来。他问，“你想和mama重新在一起吗？”

    云鸿舟答：“没有想或不想。这已经不重要了。”

    “为什么不重要？”

    云鸿舟思忖片刻，答，“曾经我很痛苦，或许比你现在还要再痛苦，因为我和你的mama孕育了你，我们曾经建立过一个家庭。但现在我已经放下了，最重要的原因，是你的健康和快乐治愈了我。另一个原因是时间，时间会重塑人。所以，等过段时间......”

    “你是说，我会放下我哥。”云见微失落道，“同样地，他也会忘记我。”

    云鸿舟小心地解释，“放下并不意味着失去。你可以把这种过程看作一种——‘筛选’。慢慢长大，然后慢慢筛选下重要的，最重要的，最最重要的人。”

    云见微的眼眶又红了。他问：“我会把哥哥筛选掉吗？”

    “我不知道。但是我想未来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选择，你都不会后悔。”

    “为什么？”

    云鸿舟笑着说，“你是个一心一意的孩子，现在你会认真地爱一个人，以后你也会。未来的路还有很长，迈过了这道坎，还有不知道多少优秀的人在等着你呢。”

    云见微终于被转移注意力，无奈苦笑：“怎么你们都叫我转移目标？”

    云鸿舟故意逗他：“你不想开始一段新的恋情吗？”

    “我这才刚被拒绝！怎么可能开始？”

    “好好......”

    在与云鸿舟耐心的交谈中，云见微渐渐平静下来。云鸿舟不好直说，祁峰那孩子一看就是个传统实在的大男孩，而且从小在农村长大，他与祁高荣和彭玲是至交好友，自然了解两位老友是绝对无法接受祁峰喜欢同性的。他们对同性恋的认知有限，所有的想法也不过是盼望着儿子长大成人、成才、然后与一个好女孩结婚生子，安稳地度过一生。

    还有诸多现实原因，云鸿舟只是不愿说出来伤孩子的心。还在象牙塔中的孩子不需要懂得那些所谓的差距，磨合，歧视和无奈。

    他只希望自家儿子快乐，这样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