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雪
谭麒鸣是个很少使用社交网络的人。自陆宸认识他以来，就几乎没见过他在qq空间或是朋友圈发布什么过动态，微博和脸书更是完全交给助理打理，他的个人生活永远竖着密不透风的屏障，让人难以从外窥见一丝痕迹。 然而近来谭总常年里空空如也的朋友圈竟时不时会发布一两张照片，多是些很琐碎的风景照，例如一条空旷国道，一面岑寂的湖，也有卷着细小波浪的海滩，灰扑扑的墙上影影绰绰的树影，从古旧的巷口穿过的一只猫。 好不容易加上他微信的人刷到这些感动原来自己并没有被这人屏蔽之余也不禁感慨谭总怎么突然走起文艺范，不知道是不是新培养了什么摄影爱好。 谭麒鸣倒不介意别人会怎么解读，其实这些图片也没多少深意，不过是这段时间里他和陆宸一起去过的那些城市的几寸剪影——他们都是常年居无定所的工作，好在以他的身份自由度比较高，没有要务时他多会栖在陆宸片场所在的城市，不知不觉也一起去了许多不同的地方。小谭本不是多么感性的人，但每当和陆宸并肩走过一些新鲜风景时，竟也罕见萌生出想要记录什么的心情。 陆宸的新片有将近两个月在C国取景，谭麒鸣也借几个合作项目顺理成章敲定这段时间待在C国的行程。尽管工作忙碌，还是能抽空一起逛个公园——在异国相伴出入一些公共场所总是能更自在，陆宸毫无偶像包袱地把自己裹在臃肿的羽绒服里，踮脚去逗树杈上的一只松鼠，树梢上的积雪掉落在他的鼻尖。谭麒鸣在他身后慢慢摸出手机，这只松鼠不多时便亮相在谭总的朋友圈。 他发的这些照片都不会让陆宸出镜，也不会刻意展示定位，拍摄的景物没有什么明显的地标，若不是对当地特别熟悉的人根本辨识不出地点。这不着痕迹的打卡秀恩爱只有个别亲近之人看得出来，但这些看似没头没尾的动态永远会收获一大堆点赞评论，多是来自那些好不容易加上他微信的甲乙丙丁，谭麒鸣从来不会认真去看，而这回有条回复却很快引起他注意： “会长，你是不是来W市了？” 李承言要请他们吃饭，谭麒鸣当然是没什么可拒绝的，但也有些犹豫要不要拉上陆宸同往。和李承言聊了几句后他把手机揣回口袋，和陆宸提起方才旧识提出的邀约。 “他让你带上我…那周星昂是不是也会去啊？”尽管和高中同学基本已经不再联络，但陆宸对周星昂和李承言的事也略有耳闻，知道现在两个人都定居在这个城市，是什么关系也不言自明。他有点尴尬的挠挠头：“别说，我还真有点不敢见他。” 谭麒鸣故意揶揄道：“是他jiejie自己想睡你，被甩的也是你，你怵他干嘛？”但他当然很好理解陆宸的为难，曾经的朋友是那些破事的知情人和关系人，时隔多年再会总归是有几分难堪的，“你不想去就算了，我就说你拍摄抽不开身。” 陆宸摇摇头，热热乎乎地搂住谭麒鸣的胳膊，冲他露出个卖乖的笑：“但我又不想放你一个人去和李承言吃饭，我吃醋。” 虽然嘴上轻松，但提起这茬事谭麒鸣完全不介意是假的，恋人像小狗一样蹭上来的亲昵动作让他心情顿时好了不少，眼里也漾了点货真价实的笑意。他低下头，挺俏的鼻尖轻点了点陆宸毛茸茸的发旋：“让我闻闻醋味。” 赴约的事谭麒鸣虽说是让他再考虑考虑，但陆宸其实并没有真的犹豫，做过的事情既是做过了，也没有什么可逃避的。但那几分紧张也是真的，尽管当年关系还不错，他记忆中的周星昂可从来不是什么善茬，这些年关于这人的确切消息他知之又少，再见面会是什么个情形实在难以预料，只但愿学长和旧友难得的再聚不会因为他和周星昂变得气氛古怪就好。 让陆宸意外的是晚上多年未联系的周星昂居然给他发了条qq消息——他们高中那会微信还不普及，后来qq这软件陆宸就用得极少了，这会才意识到原来他们还躺在彼此的好友列表里：“陆宸，周末小言约你对象吃饭你必须给我过来啊，让谭麒鸣单独来见他后果自负。” 这语气完全还是他认识的那个周星昂，霸道得不讲理，却对他不含任何恶意。 陆宸当然不会不明白周星昂突然给他来这么一句是什么用意，他隐约感觉到周星昂曾经遍布逆鳞的身上竟然长出了温柔体贴，让他发生变化的也许是时间，也许是李承言。 于是他斟酌着敲字，让自己的回复像一个普通哥们一样轻快自然：“得了吧，你不放心学长还不放心李承言啊” “我当然放心他俩不会有什么，” 周星昂回得很快，“你不来看着，我怕我忍不住揍他。” 那张嚣张跋扈的脸重现脑海，陆宸不禁笑出声，再打字时手指已经全无僵硬了：“放心，你揍不过他。” 聚餐的地点定在一家华人街的重庆火锅，虽不说特别平价亲民倒也没有富二代摆阔的架子，这确实就只是一场寻常的同学聚会，见面时带着笑寒暄招呼，聊一些无关痛痒的近况。 李承言在W市的东亚研究院工作陆宸早就听学长说过，他还是斯文俊秀的样子，只是不再那么清瘦，脸上笑也多了些，看起来过得不错。周星昂倒成熟稳重了些，只是和谭麒鸣依旧不对付，话多是抛给陆宸的。谈话间陆宸才知道他是前些年来的C国创业，主要做些餐饮生意，这家店正是他开的。 周星昂还提起他在附近街区开了个球馆，主要是为了平时他自己打球方便。“只是我当年相中的教练现在可是请不起了。”陆宸听着他半开玩笑的话怔了一怔，想起很多年前自己随口抱怨还不知道能不能顺利打上职业篮球，周星昂不以为意地说你担心个毛线，实在不行兄弟开个球馆高薪聘你当教练。 那时候陆宸只当是阔家子弟信口的显摆，自然没放在心上，因为和那段不齿的关系有太密切的联系，这些年里他也下意识抗拒回忆起周星昂，以至于差点都忘了，这人尽管并非善类劣迹斑斑，但也曾经是真心实意对他的朋友。 火锅上的是鸳鸯锅，周星昂还记得陆宸和他一样口味偏重，而李承言是吃不了辣的。但他不知道谭麒鸣也是个不吃辣的，于是便成了他和和陆宸涮红油一边，谭麒鸣和李承言涮清汤一边。 周星昂吃着吃着就后悔了，他脑子出了什么毛病选火锅啊，每次清汤锅里菜烫熟了李承言总要给谭麒鸣捞上一份的画面怎么看都很碍眼，于是黑着脸也从清汤里舀了些虾滑鱼丸进自己碗里，又另外沾上一堆辣酱吃。李承言把他幼稚的举动看在眼里，心里憋着笑，还是自己主动夹了几筷子红锅里的菜给他。 陆宸见状放下筷子，一本正经道：“你们俩差不多点啊，我都不知道该不该吃了。” 李承言不禁逗，脸很快红了。“你别理他，”谭麒鸣对这个学弟向来很温柔，轻轻瞪了陆宸一眼，“吃你自己的。” 周星昂便半真半假地不乐意道：“怎么，就你会护着小言？陆宸，你看看他。” 陆宸根本不把这醋劲当回事：“我不看，他我看够多了，我不如看你，昂哥越来越帅了。”说着又把视线转向耳朵还红着道李承言，笑眯眯道：“小言也好看。” 周星昂乐得不行：“就陆宸这骨灰级外协，谭麒鸣，你也不怕他哪天就被娱乐圈的小鲜rou拐走了。” 李承言马上在底下踢了他一脚：“你乱说什么呢。” 谭麒鸣闻言面不改色，只慢慢转头看着陆宸：“真看够了？”他压低的声音带着磁性，让陆宸不由自主地对上他凝视的目光——这双眼睛无论看上多少次，都漂亮得能让他心跳都为之一停。 陆宸抬手捂住脸：“学长你放过我吧，别让我在在老同学面前丢人成吗。” 这顿饭氛围意外的挺好，他们都没用上成年人相处时总逃不脱的虚情假意和客套拘谨，是朋友间才有的轻松谈笑。那些不便回首的旧事谁也不主动挑起，似乎都在热汤翻滚的雾气里消失无踪。 饭到末尾周星昂离席说要出去抽根烟，他走后陆宸犹豫片刻，也站起身披了大衣：“我也出去透口气。”他装作没看见谭麒鸣欲言又止的目光，语气轻快：“学长小言你们先聊着。” 谭麒鸣最终没说什么，收回视线对着李承言笑了笑：“…你和陆宸，一个喊我会长一个喊我学长，好像我还在高中呢。” 李承言也笑了：“你们两个就是还像高中一样啊，还是这么好。” 谭麒鸣顿了顿，看着他的神色也认真了几分：“高中那会…我一直挺抱歉的。我知道周星昂在欺负你，但是又没法拿他怎么办，这些年明知道你吃了很多苦，也没帮什么忙。” 李承言摇摇头：“会长你帮了我够多了，真的。”他眼圈红了一红：“高中的时候有你关心我…你不知道我有多感谢。” 他这个学弟一直是最懂感念的，只是自己实在愧对这份谢意。谭麒鸣没再多说什么，只温声问：“他现在对你好吗？”这个问题问出来前谭麒鸣已经知道答案了，但还是眨了眨眼，半玩笑地说：“有什么事一定跟我说，和以前不一样了，我现在能轻轻松松对付他。” “星昂现在对我挺好的，我也…很喜欢他，”李承言轻轻道，然后弯了弯眼睛，“不过有事我一定跟会长你告状的。就是陆宸他会不会也吃醋啊？” 李承言变化确实很多，都会说俏皮话了。谭麒鸣也轻松地笑了：“我还挺喜欢看他吃醋的，就让他吃去吧。” 因为是工作日，时间也不算早了，华人街也不再人来人往，周星昂杵在火锅店门口的身影很是显眼。他也很快看见了走过来的陆宸，懒懒地睨了他一眼：“你小子出来干嘛？不早该戒烟了吗。” “让他俩单独聊会呗。”陆宸给这醋坛子陪了个笑，心情却不若表现出来的轻松，磨磨蹭蹭地趿到周星昂身边站定，眼睛盯着对面的街灯，慢慢深吸了口气：“昂哥，以前的事…是我不对，一直也没跟你道歉。” 周星昂似是早预料到他会提起这茬，漫不经心地接道：“跟我道歉做什么？道歉你和周佩雯谈了几个月恋爱还是你因为谭麒鸣的枕头风躲着不搭理我啊？”他看着陆宸有些怔愣的表情，烦躁地掐了烟：“得了吧，我又不傻，他每次一看到你跟我说两句话就跟见了瘟神似的。” 陆宸笑了，学长虽是常年没什么表情，但当年的确是把喜憎都写在脸上的。周星昂沉默了一会，淡淡道：“不过他也没错，以前我确实是个混蛋。” 他和李承言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陆宸并不真的了解，但如今也没有必要再追究了，他望着对街商铺门口被暖黄灯光照亮的积雪，低声说：“…我也干了挺多混蛋事的。” 周星昂没接他的话，捏着已经熄灭的烟蒂闷声道：“我有阵子甚至想，小言要是能和谭麒鸣这种人在一起会不会幸福一点。”他自嘲地笑了笑，又戏谑地看了陆宸一眼，“不过你肯定不会答应了。” 陆宸当然不会把这话当真，随口笑道：“怎么，我们两个混蛋烂锅配烂盖吗？”说完俩人都乐了。 周星昂没问陆宸当年为什么没找自己帮忙，也没解释这些年他为什么从没有主动联系，过去他们都有太多没想清楚的事。他终于转过头，认真看着陆宸道：“我今天喊你出来也是想说这句话，我难得把谁当朋友，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事，别自己搁心里过不去了。” 陆宸怔怔地看着他，一时说不出什么，只挤出个沉默的笑。他从来没觉得自己和周星昂算得上推心置腹的朋友，但无论是过去还是此刻，他们间的确存在着坦诚脆弱和真心的瞬间，在命运并没有厚待他的这些时光里，依旧仁慈地为他保留了一些珍贵的东西，也许有些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 半晌，陆宸抽了抽鼻子，闷闷地开口道：“昂哥，咱能不能别装深沉啊。” “滚蛋吧你。”周星昂啐了他一声，忽然挑眉道，“还打球吗？看你这样得生疏了不少吧，我现在是不是能稳赢你了。” 陆宸笑着摇摇头：“那可不一定，我最近有专门在练呢。” “嘿你，我们现在就去单挑一把？” 陆宸抬起脚步，踩在化了雪湿软的地面上，像那些年轻气盛的男孩一样露出个不服输的笑容： “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