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荒啦文学网 - 耽美小说 - 色以相宣在线阅读 - 第廿一回 凤娘始怒刀残玉貌 鸳梦终醒贱卖余生

第廿一回 凤娘始怒刀残玉貌 鸳梦终醒贱卖余生

    词云:一夜雷鸣电急。霹雳。风雨满京城。柔眉冷竖任纵横。谁不惊?谁也惊。

    却云杨青衣者,生於京、长於京,自幼无父无母,为戏班主所养。班主姓杨,见他面容底子极好,着他打小学练青衣功夫,索性也就唤他「青衣」。青衣多年逆来顺受,任凭打骂,倒也练得不凡唱功身段。十二那年,一次终是熬不住班主板子,拼了浑身力气,哭喊着往外窜逃,哪知躲躲藏藏,竟撞上路过苏香娘,命途始改。

    此六年後,又幸得墨东冉相助,离了丹景楼那处地方,住进墨府。乃至四月初,墨夫人孕中抱恙,青衣请缨留下,着墨东冉安心回家。墨夫人梁氏娘家强盛,自也是精明之人,墨东冉不在,皂云庄铺面近日不开,但仍有些熟人生意来往,皆是梁氏打理。言祁儿只顾照看女儿,玉圆儿今有两岁了,满宅子乱跑,活泼得不像话,言祁儿身子弱些,总跟不上她,常是青衣陪玉圆儿玩闹,小丫头也爱与他亲近。

    届时墨东冉尚被父母困在杭州,到得六月末,墨父寄一信来,道是墨东冉且不回京,诸事再作打算。梁氏隐隐有知心下了然,恰好青衣听闻杭州有信来,前来询问夫人,梁氏却谎道墨东冉已在路上,不日就到。

    青衣不疑有诈,满心欢喜回到房里,心底想念墨东冉,竟一夜不能眠。翌日清晨,连早饭都未用上,就见家丁来传,道是夫人请他往正厅去。青衣还道是墨东冉已然到了,匆匆赶来,只见是两位女主人在而已。梁氏今有四、五个月身孕,大夫说是双胎,肚腹隆得高於平常,娇容也带了几分惫意,悠然端坐正中。

    丫鬟正伺候汤粥,梁氏见青衣来了,着她暂且搁下。言祁儿坐在左侧椅上,抬眼看了看青衣,又低下头去。青衣请安罢,问道:「可是有要紧事耶?东冉一切安好?」

    梁氏轻柔抚在腹上,沉默片刻,终才凤眼一抬,正色道:「夫君皆安。杨青衣,你好歹也是伺候过他的,今日便不教你太难看,就此好聚好散,你走罢。」

    原来四月那时,梁氏为了不让青衣随行,诈病骗过两人,就等时机到了好将青衣逐走。青衣满脸惊愕,当堂哑了,梁氏挥了挥手,就见一家丁捧着木匣过来,打开与青衣看,里面放了些银票银两,尽数递给青衣。青衣不肯接下,只道:「我对东冉,岂是爱他钱财?」梁氏嗤笑道:「你不爱他钱财,倒也不算算看,他都为你花了多少金银!」

    此言一出,青衣无地自容,不知回话。梁氏收敛笑容,沉色道:「京城谁不知我梁家,我今嫁入墨家,容不得甚麽风言风语。」说着又指了指言祁儿,冷哼道:「她若不是为夫君生了个庶女,夫君喜欢,墨府大门她也进不得来。你既不能生育、又无作用,再过几年,色衰爱弛,谁也落不了个好。念在夫君多少受用过你,我也不至於教你流落街头,此处钱财,不是他给你的,是我给你的。劝你也识相一些,拿上银子,过你自个儿日子去罢。」

    茫然之间,青衣只觉有人将那木匣塞入自己怀里,随後就被扫地出门。青衣手足无措,也不知何处可去,丹景楼自是归不得的,也不敢去,就在墨府附近衚衕流连露宿,只道墨东冉即将归来,等个几日就是,却不知墨东冉还在杭州为那千八黄金挠头抓腮。

    於是尚未等到墨东冉,没过几日,先教墨府下人发现,梁氏着人打发他去,扬言若再做纠缠,就不要留甚麽脸面了。青衣无法,只好怏怏离去,想起灯市蓬莱阁,就往那里去了,工人知他是楼阁主人,自不阻拦。

    如是住了不足半月,梁氏在府清点青衣旧物,见着蓬莱阁那张地契,心生奇怪,着人去看是甚麽地方,远远就见青衣楼中出来,回去禀告之,气得梁氏七窍生烟,又托人往娘家梁府走了一遭。

    是夜,梁府管家梁武领了几个汉子,往蓬莱阁去,硬是将青衣捆回墨府来。那梁管家服侍梁家数十年,忠心无比,又是看着梁氏长大的,哪里容她受得零星委屈?院中着人痛打,哪知手下见了青衣,个个心生怜惜,不肯下手,梁武寻个麻袋套住青衣脑袋,也於事无补,终是自己动手扇了青衣几十个大耳光,又狠地踢了几脚,才见梁氏施施然来。

    青衣捂住肚腹蜷缩在地,遭人硬扯起身,抬头就是梁氏一双寒冽目光居高临下,柳眉紧蹙,却不发话。青衣凄然问道:「我无意争任何事情,夫人为何如此?」

    梁氏烦厌不已,回道:「一个娼妓要与我共事一夫,你不嫌弃自己不配,却要我丢人现眼。杨青衣,我待你仁至义尽,你偏敬酒不吃吃罚酒,休要怪我!」梁武在旁道:「大小姐莫怒,待我找个偏僻地方,绝对教他消失得乾净利索,还大小姐一个清静。」梁氏却抚着肚皮,叹道:「武叔叔,肚子里还两个孩子呐,岂能作孽?教训过了,将他送走就是。」梁武道:「得,给他送回那相公堂子去。」梁氏摇首道:「丹景楼太近,送远一些。至於是去哪里,我懒得知晓。」

    说着伸手探向梁武,原来梁武腰间别着把小刀,梁氏抽出刀来,又道:「我不想脏了手,且替我好生提醒杨青衣,他究竟是个甚麽东西。」说罢却不递给梁武,反是朝後递去。众人看去,才见廊柱下一抹身影藏匿在後,竟是言祁儿。言祁儿胆小畏事,远远偷看半晌,不料梁氏早就知悉,唤她过来。

    言祁儿慌张摇头要跑,梁府家丁已然疾跑过去将她拉来院中,梁氏稳稳将刀柄置其掌中,言祁儿颤颤巍巍唤道:「jiejie、jiejie,饶过我罢,我甚麽都不曾见、不晓得!」

    梁氏深知言祁儿怕事性子,免她告密,便要拖她下水。遂轻拍其肩,柔声道:「你若不愿同他一样,最好听我的话。」罢了,又漠然令道:「待我走远再动手,我见不得红。」丫鬟听言上前搀扶,就此转身回房去了,直到拐入堂後,才听前院阵阵凄厉嘶喊。梁氏顿足一叹,又自前行。

    梁武连夜将人带出墨府,心知不能留在城东这头,就往城西去了。城西南有帘儿衚衕,男风极盛之地,又知此地以华英馆为首,遂直奔去。华英馆却不在帘儿衚衕里,乃是在衚衕西侧尽头右拐、另一路口处。丹景楼为园林也,本就甚大,华英馆只有过之而无不及,且此地近乎上百小倌,要比丹景楼更热闹得多,欢声处处、笙歌连连,绝不亚於东墙北院。梁武驾马车至,寻访班主,小厮跑去许久才回,请了诸人侧门进去,穿过长廊,直至深处一座小楼。

    雷淼魁梧粗犷,足有八尺多高,一站起身彷如巨人,短须精悍,还生得黝黑,怀中搂一冰雪玉人,正是丹桂公子余潜渊。梁武说明来意,要将杨青衣贱价卖之,雷淼心疑,随意坐在椅上,着潜渊上前看看,是否真是杨青衣。

    潜渊漠然走去,梁武半掀起青衣头上布袋,只露出左边半张脸来。青衣颤颤抬眸,面青唇白,潜渊见竟真是他,不禁一诧,又觉青衣有异,还待伸手扳过他脸来,先被梁武捉住手腕制止。潜渊愠怒,另一手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陡地摘下头上发簪,刺向梁武眼睛!却闻雷淼唤了一声,猛地停手,恰恰停在眼珠前几分。

    梁武一身冷汗,忙松开手来,潜渊悠悠盘起几束青丝,插回发簪,才踱去雷淼身前,坐其腿上。雷淼轻笑捏了捏他腰肢,朝梁武抱拳道:「我的人可不能随意碰得,稍有得罪,梁管家莫怪、莫怪。」又问潜渊如何,潜渊冷言冷语答道:「是杨青衣。」

    听罢雷淼沉吟半晌,才道:「难怪,丹景楼近半年少了此人,我还道苏三娘葫芦里卖得甚麽药,竟原来是杨青衣跟汉子跑了。」

    梁武迎上前道:「既是如此,此人就奉与雷老板了,雷老板稍给些打赏就是。」

    却见雷淼思索片刻,哼笑道:「这钱自是要给,梁管家辛苦,还得要些酒钱不是?但此人留下定是个麻烦,还请梁管家带走,雷某可不愿见那姓苏的娘们上门找事。」

    雷淼有两个儿子,早已闻讯赶来,长子雷锦见状忙道:「爹爹,那可是杨青衣!」次子雷钧也劝道:「杨青衣都给咱送上门来了,岂有不收之理?」

    然雷淼深谋远虑,平衡利弊,还是决意不要,只唤雷锦给梁武取些银两,自顾揽着潜渊往楼上去了。梁武不收白不收,拿了银两出门,却又不知如何处置是好,正要往帘儿衚衕里去,随意丢给哪个暗门子罢了,又听身後有人招呼,回身看去,竟是雷钧追来。

    华英馆两位少班主,一个浪荡放纵、一个阴狠毒辣,雷钧较兄长稳重许些,故而雷淼在帘儿衚衕买下几家妓馆,分了两处教雷钧打理。雷钧见色心起,自是不肯放过,故瞒着雷淼,悄然跟来买下青衣。梁武乐得脱手,随意收了张银票,看都不用看,丢下人就走。雷钧将人领回手下妓馆,掀去麻袋,才猛然惊见杨青衣右脸凝住一片血痂,取水拭净,只见皮rou翻开,刀痕犹新,竟遭人刻下大大一个「娼」字!

    雷钧先是一愣,旋又气得连声咒骂,青衣捂住伤处,凄然垂泪,雷钧心头有气难消,索性捉住青衣头发扯上床榻,且快活一把再说。青衣抵死不从,左脸就遭他掴了一巴掌,雷钧恨恨叱道:「还道杨青衣甚麽神仙货色,竟是个赔钱表子,少给我作姿态!」青衣哭道:「我、我已是良人,不再卖身!」雷钧失笑道:「从来只有妓女赎身,你个卖屁眼儿的倌儿还能从良?」

    今夜青衣已遭人殴打刀伤,哪里抵抗得了?只教雷钧撕烂衣衫,扯开双腿,扶rou挺进後庭一顿cao弄。雷钧本是一肚子气,猛地扎入那柔热身子,顿时舒爽得消气了大半,yin笑道:「呵,这只xue又热又润又软,都十八了还紧成这般,不愧是丹景楼头牌,苏三娘手段高着哩!」说着惬意抽送,直直享用至深更半夜。

    此後雷钧遍寻珍药,要将杨青衣面容修好,数月过去,总算愈合复原七八,只是留了红痕,得须厚重脂粉涂抹,才勉强遮盖。雷钧不傻,既要拿他赚钱,又得防着丹景楼,就在帘儿衚衕密谋铺排,寻了好些模仿青衣之人,分散各处,混淆真假,由此浑水摸鱼,堂而皇之教青衣在他手底卖身。然华英馆向来手段狠辣,雷钧自己馆子里,自也是花样百出,许多皆是丹景楼从不用的,净折磨人。青衣逃脱不得,反被雷钧一道铁链锁在床栏,终日对镜悲泣,右颊那「娼」字一笔一划,再难消散,又遭雷钧禁锢玩弄,颓然失神,渐而浑浑噩噩、不言不语。

    至深冬墨东冉归来,正月发现蓬莱阁端倪,闹到香娘面前,无人知帘儿衚衕诸多东施效颦里,竟藏着个真青衣。惟有香娘疑心,猜想与华英馆有干系,却终是空口无凭,总不能无缘无故跑到城西胡闹一通,只好暂且忍下。

    墨东冉伤心回府,心底担忧青衣,奶娘将一双龙凤抱到跟前,都无心笑颜。双生姐弟虽则早产半月,却也无甚大碍,jiejie取名「依文」,弟弟则唤「希闻」。墨东冉嘱咐奶娘几句,自顾探望夫人去,因怜她生产辛苦,不愿教她多忧,门外勉力勾起笑容,才入屋里。梁氏看穿他心底难过,但见夫君嘘寒问暖,悉心照料,也就当作不知。

    倒是言祁儿越发古怪,那时梁氏迫她於青衣面上刻字,从此夜不能寐,梦魇不绝,人也变得神经兮兮,躲着墨东冉不见。墨东冉从来知她心性孤静,起初不觉有异,後来渐觉奇怪,关心相问,言祁儿却闭门不见。一次玉圆儿与丫鬟廊下嬉戏,遥遥见着娘亲,就朝她小跑过去,哪知一磕一绊摔了个跟斗,言祁儿本要过来扶的,却见墨东冉也闻声赶来,竟丢下玉圆儿不管,扭头跑回房去。

    墨东冉终是心底起疑,抱起玉圆儿哄了,教丫鬟带走,又唤家丁撞开言祁儿房门,吓得言祁儿登时疯癫失常,角落里缩成一团,抱头喃喃低语。墨东冉见状惊得愣住,半晌回过神来,小心靠近,缓缓拥入怀里安抚之,却听她不住呢喃「杨青衣」仨字,墨东冉试探问了一句,又见言祁儿崩溃哭了,语无伦次,隐约只听她道:「jiejie逼我,你莫怪我、莫寻我……」墨东冉心底一沉,深叹一气。

    待安抚好言祁儿,墨东冉扶她上床睡下,悄声出门,往主屋走去。到了门外,踌躇不前,又转身回到厅前,召来府上所有下人问之,可众人面面相觑,无一敢指认主母。墨东冉已然心知大概,回主屋亲问梁氏,只知二人屋内平心交谈许久,不过一炷香时分,逐渐化作争吵,嚷闹得无人敢近。

    终是墨东冉不忍她卧床斗气,收起怒火,轻唤其闺名「凤婵」,沉静说道:「我不愿与你反目,也愿你能好生养身子。你且告诉我,青衣哪里去了,之前一切既往不咎。」

    梁氏坦然认了是她逐走青衣,未提其他,墨东冉才忍得住火,梁氏心知肚明,只道:「是我家管家带走的,我也不知往何处去,夫君爱听不听、爱信不信。」墨东冉回道:「我且信你,明日待我拜访岳父一回就是。」梁氏憋了气,见他起身出门,忍无可忍,指着他背影扬声嗔道:「墨为春!为个相公你闹到我娘家去,还要不要脸!」

    墨东冉头也不回走了,翌日一早就出门往梁府去,梁父城府极深,人到中年目光如炬,正襟端坐,不怒自威。墨东冉问过好,与他扯了几句白话,便道明来意。

    梁老爷见他来时,就心里有数,悠然端茶细品,徐徐道:「为春,婵儿为你生儿育女,你休得负她。从前那些花花草草,过去且就过去,胡闹够了,该要生性。」墨东冉心底不耐烦,仍敬道:「岳父,小婿不会辜负婵儿,也只是想知那人安危而已。」

    那梁武亦在旁边,听言偷偷瞥来,又见梁老爷道:「杨青衣风尘中人,已回风尘中去,自是安然。」墨东冉大惊,倏然站起身道:「岳父将他送入娼楼?」

    梁老爷处世不惊,淡然道:「你要知他安危,我已实话相告,为春,安心回府陪婵儿罢。」罢了又命道:「阿武,送客。」

    只见墨东冉踏到厅中,还道是拜辞,却竟一掀衣摆,双膝齐屈,直直跪在堂中。梁老爷一诧,旋沉下颜色,「哼」一声道:「墨为春,当初我将女儿嫁你,是看中你天生聪慧、经营有才,可不是如此窝囊之相!」墨东冉垂首低叹,只道:「求岳父如实相告,杨青衣哪里去了?」梁老爷径自命人续茶,微笑道:「你爱跪着就跪着罢。」

    要知墨东冉此生骄纵,乃是初次屈膝求人,仍不挠问道:「岳父,青衣究竟何在?」梁老爷越看越是怒其不争,叱道:「成博是将你惯得不像话了,该庆兴他只你一独子,若是我梁某亲儿,早将你乱棍打作rou泥!」

    成博乃墨老爷表字,两家父辈深交多年,感情笃厚,梁家又何曾不对墨东冉寄予厚望?可惜墨东冉心系青衣,甚麽话也听不进去,缓缓拜倒一叩,低声说道:「只求岳父相告,待他安然,我……我保证绝不让杨青衣再踏入墨府半步,今後不会委屈婵儿。」

    梁老爷听罢虽不顺心,但想若能教他了结一桩心事,从此安生,也不是不可,却又怕墨东冉死性难改。对付浪子,就当不松不紧,才好掌控,梁老爷深谙其道,思索许久方道:「休要与我蒙混,我知你想要府外养着此人,倒非绝对不可,但我有条件,你须得全盘答应。」

    墨东冉听得他愿松口,当下颔首问之,梁老爷逐一列道:「你为此人置办屋宅,一不得超二进四间,二不得离家太近,三不得一月间外宿超过两夜。其衣不可以丝绸,出行不可以车马,还有那座蓬莱阁,要给婵儿。」墨东冉听得愣住,又听梁老爷道:「杨青衣使我婵儿委屈,我自不得让他好过。如此也算容他一席之地,你看是成是不成?」

    梁氏委屈不得,岂又舍得委屈青衣?无奈要知青衣下落,惟有答应,墨东冉忍泪回道:「成。」

    梁老爷再告诫道:「为春,你既应允了我,不可反悔。你该知我梁某能力,皂云庄若然一夜闭门,成博不知还会认你此儿否?」墨东冉拱手道:「小婿明白。」梁老爷着梁武上前,梁武扶起墨东冉来,低声道:「杨青衣在帘儿衚衕,卖与个唤雷钧之人。」墨东冉应声「多谢」,辞别岳父而去。梁老爷堂中沉思,午後也出了门,竟往丹景楼去。

    楼中,香娘正与檀风谈话,久宣也在欣馆,听他二人讲心中疑虑,也怕青衣当真在帘儿衚衕里。此是红哥儿前来通传,说是梁老板来访,香娘一愣,问道:「哪位梁老板?」红哥儿答道:「说是飞琼博古斋梁老板。」

    香娘自是知晓此人,不禁愕然,赶忙唤红哥儿奉茶,又往镜前整理一番,才往主楼赶去。久宣跟在其後,只见她才过西楼忽地顿住脚步,问是怎了,香娘想起一事,悄声道:「他是皂云庄亲家。」久宣诧异道:「那……是否为青衣而来?」香娘皱眉思索,只道:「见了就知。久宣,此人绝不可得罪,等下一字一句,你都要斟酌过才讲,知麽?」

    久宣颔首应是,两人走到主楼里,梁老爷就在厅中一侧桌边坐着,见香娘来,起身拱手道:「苏三娘,久仰、久仰。」香娘亦回一礼,又着人领梁老爷去内间说话,梁老爷则道不必,又朝久宣道:「这位想必是蓝公子了。」久宣回身自小厮盘中接过香茗,恭敬请梁老爷坐下,才道:「正是久宣,还请梁老板用茶。」香娘也道:「未想梁老板今日大驾光临,不曾备得好物招待,梁老板见谅。」

    梁老爷见香娘仍站着,请她平坐,道:「三娘,你我皆是京城中有头有脸人物,无须论甚麽上下九流。还请容梁某冒犯赞叹一句,坊间所言不假,三娘果真是天姿国色。」

    说着梁武奉上锦盒,打开示之,竟是双掌之大一座珊瑚石!其形色瑰丽炫幻,实非凡物,梁老爷道:「近日小店收得此物,长得倒也好看,小小薄礼,权作件悦目玩艺,不成甚麽敬意,望三娘笑纳。」

    香娘所见珍宝无数,今见此珊瑚石,仍暗自惊叹不已,面上淡然接下答谢,回道:「梁老板有礼,倒觉是丹景楼有失远迎了,改日也为梁老板还一礼去。」梁老爷微笑摆手道:「不必、不必,三娘乃是女中豪杰,梁某敬仰多年,早该登门拜访才是。有闻秦淮河也有个苏大老板,同是称霸一方,敢问三娘与金陵苏氏可有渊源?」香娘回道:「非亲非故。」久宣听她语气稍有异样,悄悄低头瞧去,只见香娘别开目光,不知在意甚麽。

    梁老爷虽厌恶杨青衣,对待苏香娘,敬意却是不假。要知昔日青楼花魁,能到今时今日地位势力,定不是寻常人物。二人寒暄许久,闲聊各自生意,又说起皂云庄来,香娘终是问到:「梁老板今日来此,可是就为皂云庄来得?」

    梁老爷颔首叹道:「我那老亲家宠溺独子,把这小女婿纵得不知好歹,想来为三娘添过不少麻烦。」香娘莞尔道:「梁老板可不似要为他说情之人。」梁老爷也笑道:「自然不是,梁某此番来,是要给三娘赔罪。」香娘问道:「梁老板何出此言?」

    要说梁武卖走青衣之事,实是难以启齿,梁老爷寻思片刻,仍是如实讲了,只道半年前将青衣自墨府带走,给了华英馆雷二少爷。香娘听得「华英馆」三字,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又听得是在雷钧手里而非雷淼,稍缓了缓,心底却已怒不可遏,仍淡然回道:「杨青衣已非丹景楼中人,梁老板告与我知,又有何用?」梁老爷道:「阿武本要将人送还此处来,奈何小女任性,非要远远送走,才致如此,当属梁某之过。」

    香娘压住火气问道:「墨东冉可知晓?」梁老爷答道:「今日刚知。」香娘冷笑,了然道:「梁老板是怕他将青衣接回家去?」

    梁老爷徐徐饮茶,罢了才道:「不怕,只是梁某做事,从来要得万全准备。今已告诉三娘杨青衣下落,只为赔罪,至於三娘理或不理,梁某皆不干涉。但若三娘有事要梁某相助,尽管开口,且算我欠你一个人情。」

    香娘看了眼窗外天色,心底盘算,佯作忧虑重重回道:「梁老板有心,且待我好生考虑几日。」说罢两人不再多言,寥寥几句过後,各自拜别。待梁老爷与梁武出门,香娘神色紧张,来回踱步,唤来老洪与一众小厮,分别打发出门,又着陈大哥赶往东墙,香娘与孙潇雁交好,与东墙鸨母也有些交情,要他去借几个打行的来。末了,望向久宣,思前想後,又着他往王府去。

    久宣不知她究竟何意,忙问道:「乾娘这是作甚?」香娘深吁一口气道:「墨东冉无须顾虑,但姓梁的能来此找我,自也能去华英馆见雷淼。他是个聪明人,华英馆的人情,他更要卖。此时将近黄昏,我猜他定会等明日再去,雷淼此人决绝,想必会乾脆杀人灭口。若青衣在他儿子手里,今夜不得脱身,明年明日就是他死忌!」久宣大惊,香娘又道:「到得帘儿衚衕,就是雷淼地头。我哪怕找得再多人手,也不好办,故而要借越王爷一个势。你速去王府,且看能否求他帮忙,遣些人来。」

    如此说来,竟是当夜就要去城西要人,久宣连忙应是,匆匆就出门去。香娘待众人离去,静下心来,又起别个念头,忽地阴狠一笑,不知打着甚麽算盘。

    这厢香娘招兵买马,那厢墨东冉回到府上,也在苦思如何救人,先是去帘儿衚衕打听半日消息,又去外城四处打着关系,急得焦头烂额。到得酉时,久宣自王府回来,香娘迎出门外,竟是越王亲自来了!越王疼极久宣,爱屋及乌,一听得青衣有难,二话不说上马出门,还带来王府後那巡捕厅一支官差。越王与久宣共乘一骑,朝香娘打了招呼,又与怀里人道:「久宣放心,本王与苏三娘去就是,你在楼里等消息。」久宣摇摇头道:「我实在担忧青衣,若不累赘,王爷就带上我罢。」

    越王颔首答应,只嘱咐他好生坐好,不料香娘亦会骑马,越王着人腾出一匹好马来,就见香娘拈起裙摆,踏上矮凳,飒然上马牵缰。各方有些不敢开罪华英馆,不曾借人来,但其他几家也统共来得数十人,单是东墙,就遣来十个精壮汉子,皆聚在後门处。

    天色将暗,香娘扬鞭一挥,大队人马顺东、西江米巷一路奔去,入得大时雍坊,寻路到帘儿衚衕。越王一声令下,巡捕官差冲入衚衕封住各门各户,不准任何人等出入。香娘悠悠下马,正月未过天冷地冻,也不及她神色冰寒,立在衚衕口放眼望去,两侧尽是灯红酒绿,而衚衕尽处模糊难见,只知是华英馆所在。

    然而此处妓馆林立,虽知多属华英馆所辖,却不知哪家才是雷钧手下。久宣问道:「乾娘,现当如何?」香娘镇静自若,回道:「待我一家一家去问。」越王则道:「本王且不露面,三娘有事再唤。」香娘回身行一礼作谢,领一帮汉子转入右侧院子,不料才一踏入门内,院中竟拴着两头凶狗,见人乱吠不停。香娘畏犬,当下吓得心头一慌,好在栓得妥当,香娘缓一口气,径自走入厅中。

    此地鸨公龟奴都不过是拿钱办事,没几个做主的,但见官差把守在外,香娘身後个个凶神恶煞,一帮老少男人、买的卖的统统不知所措愣在屋里。香娘着人搜查一轮,鸨公看不过眼,上前粗鲁喝道:「苏三娘,帘儿衚衕岂是你能放肆之地!」

    香娘挑眉回身,见身边几上一杯热茶,信手拾起朝他脸面泼去!那鸨公遭guntang茶水淋在脸上,痛得直嚎,揉开双眼就朝香娘扑来,香娘袖中藏了把匕首,飞快抽出,直往他肚腹捅去!鸨公气愤攻心未有留意,正正撞上刀锋,直刺入两寸余才知後退,登时跌倒在地,捂住小腹嘶吼不止,更无人敢来扶他。香娘遭血溅衣裙,嫌厌极了,以袖口拭去匕首殷红,漠然道:「别乱叫,死不了。老娘今儿心情极差,休要惹我。」说罢教陈大哥提起人来,审问道:「我只问你,杨青衣与雷钧两人,你可知个所在?」

    鸨公不敢造次,喘气着赔笑道:「奶奶你看,如今帘儿衚衕到处是杨青衣,咱这儿就好几位……」香娘懒得与他废话,匕首银光一带,生生削去鸨公鼻头一块血rou,丢在案上,再次问之。那鸨公凄厉哭喊,连道「不晓得、不晓得」,香娘气馁,这才转身出去。

    哪知尚未出去,那鸨公边喊边骂道:「烂屄死表子,你、你不得好死!臭驴婆娘!教人cao死cao烂的东西!」香娘收起匕首,款款回身,一旁小厮手执水壶,教她一把夺去,扯起鸨公发髻当头就浇!那壶中半壶开水,烫得鸨公一顿乱叫,香娘见他张嘴,趁势往他喉中灌去,直至空了,才丢在地上。又拿过那块鼻头rou,走出门外,丢给狗子吃了。

    外面众人只听得里头吵闹,不知实情,又见香娘染血出来,吓了一大跳。但见香娘步伐稳健,才知那血是他人溅得,更是惊得失语。陈大哥与一众壮汉随在後面,跟着香娘走入左边那座小楼,只闻同样嘶吼嚷闹一阵,又见香娘愈发不耐烦走将出来,转入隔壁那间。巡捕守在各家门外,听得声响隐觉不妥,奈何越王不发话,只好听令看守。久宣与越王面面相觑,见她此番架势,莫不是要夷平帘儿衚衕才罢?终是久宣放心不下,别过越王跟了过去。

    要知香娘此番仗势凌人,除了要寻青衣,尚有他意。如此阵仗自也迅速惊动华英馆,雷淼听得消息,纳闷不已,心下奇道:「苏三娘怎麽突然来此闹事?竟还动员官府!」此时身边只有雷锦,但见他满额冷汗,忧心忡忡,登时了然问道:「阿锦,你弟弟何在?」雷锦慌张回身,答道:「爹爹,他、他、他在花佣堂里。」

    雷淼交给雷钧两处,一个叫奁月堂,一个叫花佣堂,青衣就被他囚於花佣堂中。雷钧只与兄长说过杨青衣事,雷锦也爱闲来弄弄青衣屁股,两兄弟至今瞒着雷淼。眼下雷淼猜到大概,怒极拍案而起,抓住雷锦到一旁僻静处,低声骂道:「待此事过了,看我不打死你俩!你现在速去花佣堂,自後门潜入,让阿钧赶紧把杨青衣做掉,扔到外面去,你俩赶忙回来。切记,不可与苏三娘硬碰硬!」雷锦听言,忙道:「晓得了,爹爹放心。」

    雷锦依言自衚衕後潜入,所幸香娘尚未杀到,雷钧已在後门打点,正要将青衣送走,恰好见兄长过来。只见雷钧将杨青衣五花大绑,蒙住双目堵住嘴巴,往马车里一扔,忙拉过弟弟来道:「阿钧,爹爹说了,必要将他杀了才成!」

    然雷钧cao了青衣半年,百食不腻,哪里舍得杀之?本是要将他暂且带走,完事再接回来,遂将麻绳往雷锦手里一塞,着他动手。雷锦就一纨绔公子,又怎做得了杀人灭口之事?吓得把绳扔了,慌张道:「此事因你而起,我可不管!爹爹说了,赶紧灭了这口回他那去,我先走,你处理好杨青衣速速过来,千万莫要硬碰!」说罢转身就跑。雷钧攀入车厢,掀去青衣蒙眼青布,细细抚过,实是下不去手,便寻一麻布袋来,不管青衣呜咽挣扎,硬是把人套了进去,又塞了堆砖块瓦片等重物,嘱咐车夫拉到衚衕外不远处宽水沟去,扔进沟里淹死。

    车夫走後,龟奴上前劝道:「主子快回馆里去罢,那婆娘已到奁月堂了!」雷钧立直身躯,恢复一派冷漠模样,皱眉道:「杨青衣不在此,我还怕她个甚麽?我雷钧两处门面,总不能教她一口气接连端了!」

    这厢香娘连踢了好几家馆子,终是问得雷钧所辖,直奔奁月堂去,一无所获,当即往花佣堂来。雷钧已正襟端坐厅中,备上好茶恭候,见香娘长裙染血,丝毫不怵,反倒请她上座。香娘漠然掀翻茶碗,唇角半勾,悠悠说道:「雷二少爷潜龙无踪,可是教我一顿好找。」

    说着回首示意,着人四处搜寻一番,自是找不到青衣。香娘心知内有诡秘,缓缓踱步而行,却见一旁几个小倌聚在楼梯下,畏畏缩缩躲着,中有两个,抬眼看了看香娘,与她偷偷打个眼色,眼珠子先是往上瞟了瞟、又往後院瞟了瞟。香娘会意,着久宣上楼看看,雷钧由得他去,朝香娘道:「苏三娘,你要杨青衣,大衚衕里遍地都是,何必搅得满街风雨?但你若是藉故来此地挑事,未免不太聪明,届时有人兴师问罪起来,只怕你要吃不了兜着走。」

    香娘理也不理,半晌只见久宣手里拿着几张纸笺,匆匆跑下楼来,唤道:「乾娘且看!」

    那纸上只写几首yin词艳曲,是雷钧拿青衣寻乐时教他写得,未及毁去。而青衣之字,本就是香娘亲自所授,一折一勾,认得清清楚楚,遂朝陈大哥点点头。雷钧尚未反应过来,已被他从後捆在椅背上!香娘撕破纸笺随手扔了,悠悠拖来一张凳子,坐於雷钧面前,问道:「杨青衣何在?」

    雷钧从容坐着,朗声大笑道:「呵,三娘找也找过了,杨青衣不在此处,你还敢动我不成?」

    香娘轻叹,起身让出凳子,就见一汉子上前拉起雷钧双足,捆脚踝於凳上,紧紧按住,只教双膝悬空。陈大哥招来个壮汉按住雷钧肩臂,自己绕到椅子前来,取一粗木棍在手。雷钧这才慌了,还不及呼唤,陈大哥扬臂猛打,狠力击其双膝,就听雷钧一声惨嚎,险些昏死过去。香娘沉声道:「我今日没耐性与你溜答,你若还想站着见你老爹,赶紧实话实说。」雷钧缓过气息,奋力喊道:「杨青衣死了!你到阴曹地府寻他去罢!」香娘冷笑一声,着陈大哥再打。

    久宣已然看得冷汗直流,听得青衣死了,几乎忍不住眼泪。雷钧又骂道:「苏挽香!你今日将我打死罢了,我爹定不会放过你个屄货色!不止是你,还有丹景楼那群贱东西,统统活剥了皮给他缝件暖袄!」话刚说完又挨了几棍,双腿淌血滴在地上,终是扛不住招了,香娘连忙命久宣寻去。久宣飞快奔出门去,越王拉他上马,旋领一队人马离去。众人顺水沟找,却只寻得那麻布袋,冰凉湿透,惟不见青衣身影,遂又兵分几路四处搜寻。

    原来是那车夫於心不忍,又不敢不从,松开口袋绳结,低低道了声「听天由命」,扔在水沟边上就落跑了。青衣顺水漂流南下,好不容易挣脱绳索,撑着一口气爬到岸上,冻得瑟瑟发抖,迷茫前行,竟已到了城墙边。自觉命不久矣,恍然才知此生所憾,乃是不曾出过那京师城门,遂恍恍惚惚,依着城墙而行,只望熬到天明,出城一遭。却不知此为南墙,城墙外头,不过是外城罢了。青衣一路西行,将到宣武门处,体力不支,昏倒在地,好在不久就被巡捕官差见到,才不至於冻死。

    越王得知匆忙前来会合,脱下披风裹住青衣,命人通报香娘,自己则与久宣同行,先带了青衣回去。属下快马奔回花佣堂,香娘附耳听了,低声问道:「青衣可还活着?」那人答道:「活着,只是……脸花了。」

    香娘一腔怒火,听得此言再也按捺不住,走上前去接过陈大哥手中木棍,雷钧连声唤道:「不、不、不是我划得他脸!他来时脸就烂了,乃是、乃是我花钱为他治好!」香娘不管不顾,双臂高举狠命砸落,当即听得「噼啪」碎骨之声,生生打碎雷钧膝骨!雷钧再也忍受不住,惨叫一声昏死过去。

    此时後院传来动静,几个打行汉子正要过去查看,却见香娘挥了挥手,着人退下,自己拔出匕首,悄然过去埋伏门边。门道处一袭布帘,帘後脚步急急走来,转眼已至,却听堂中鸦雀无声,生了疑心顿住,片刻才掀帘出来,正是雷淼。正是此瞬,香娘倏地闪身而出,低持匕首,猛然扎向雷淼胯下!

    这一刀稍稍偏了,未伤及子孙根,却也捅破他左边卵袋,雷淼根本大受创伤,瞬间摔倒地上,双手捂住男根低沉嘶吼。香娘手里匕首尚在滴血,一巴掌拍落雷淼锦帽,抓住头皮就往堂中扯。雷淼堂堂八尺壮汉教她拖在地上,连滚带爬,一边低吼一边咆哮,如怒虎将扑,却又无力起身,勉力抬头却只见雷钧无声无息摊在椅上,卯足力气猛地扑向香娘,却被她轻易躲开,还回身道:「莫慌,杨青衣还活着,你儿子就也还活着。」

    雷淼转向雷钧,忍痛跪起身来,解开凳上双足束缚,见他胸膛微微起伏,尚有气息,才放下心来,回身一只血手指向香娘,恶狠狠道:「苏挽香!你……」不待他说完,香娘轻柔托起那手,俯身道:「唤我香娘。」说罢将他手掌按在凳上,一刀剁下,狠地切断食指、中指两根指头,待他痛喊罢了,才沉声道:「丹景楼与华英馆各据东西,本互不干扰,雷淼,我能容你忍你,你不该犯我。再敢碰我苏香娘之人,下一次断的,就是你这肥油颈子!」

    说罢,捡起断指,领人扬长而去,策马赶回城东明时坊。先取银取酒酬谢诸位相助,又扬言来日逐一登门答谢,请众人楼中安歇,才往西楼去看青衣。越王要领人马回巡捕厅,先行走了,东厢尚未解锁,久宣将青衣放在自己房里,虽是捡回一条性命,却仍昏迷不醒。久宣问道:「可要告诉墨东冉?」香娘望向青衣面上那字,皱了皱眉,只道明日再议,遂回欣馆清洗去了。

    翌日香娘并未遣人去墨府,倒是将雷淼两枚断指,装入锦盒,着人送往梁府。久宣恍然大悟,才知原来香娘藉青衣之机,顺道借来官威,一是要大挫死对头华英馆,二是要向那梁老爷示威,不缺他那份人情。

    所谓世间至毒女人心,香娘再在乎青衣也罢,始终醉翁之意不在酒,青衣有幸活命,纯属天意。梁老爷始终是小觑了香娘,不知她最恨遭人算计,故而佯作迟疑,却是意在打乱他如意算盘。又经帘儿衚衕一事,不日举京皆知丹景楼背後,有个越王爷撑腰作势,不论是谁,皆得忌惮她苏香娘三分。兼之香娘夺回青衣,可谓一石四鸟也。

    然而当日下午,墨东冉已听闻帘儿衚衕夜里风雨,赶来丹景楼求见。香娘将他拦在主楼,不许他闯,只告知他青衣遭人毁容,却不是雷钧等人所为。墨东冉听得弦外之音,哑然呆住,愣愣回府去了。

    青衣昏迷两日,终是转醒,睁眼见得久宣坐在床沿,惘惘不敢置信。久宣倚在床栏打瞌睡,听他唤了一声,猛地清醒,缓缓扶他坐起身来。青衣才知是真,靠入久宣怀里奋力抱住,泣不成声。久宣心疼极了,轻柔安抚之,又道:「此处无人害你了,莫哭莫怕。也小心着些,你身上那些玩艺才摘下,伤口未愈。」

    此半年来不知雷钧如何折腾,只见青衣乳首、身下都扎过了针,穿刺着挂了些金饰,久宣与檀风两个好不容易,才小心为他撤下。青衣尚虚弱得很,哭过一场,吃了些药,又自沉沉昏睡过去。

    待得青衣神智清醒过来,已是数日之後。墨东冉也在楼里守了几天,香娘只准他交付钱银,在主楼寻个小间暂住,不许他靠近西楼。待青衣恢复些了,二楼东厢已收拾妥当,教他回楼上去,香娘则不曾来见。青衣虽则好转,却日渐消沉,小厮端来汤药,久宣为他吹凉喂之,说道:「东冉在此多日,你可要见他?」

    青衣抚向右脸,黯然摇首,久宣又道:「乾娘尚未发话,你若要随他回去,或许可以。」青衣仍摇首,叹道:「我如何回去?东冉儿女初生,我如何自处?墨夫人如何自处?总不能、总不能教他为我妻离子散!」

    说着不自流泪,久宣还待劝慰,又见青衣茫然续道:「久宣,那夜我将死未死,方知此生最後一愿,竟不是他。那时才知,此生好想好想,只是好想走出京城看看。也许对他多年依恋,不过是当初听他所言,迷醉江南之美罢了。」

    久宣听得为他心酸,终究多年情思,哪堪当作一场错想?便道:「且莫胡思乱想,好了再说。」青衣只道:「久宣,等下陪我去见乾娘可好?」久宣颔首应是,待他吃罢,为他披上厚厚长袍,才扶着下楼往欣馆去。

    香娘见青衣来,百味杂陈,也不知说甚麽好,只默然坐下。却见青衣推开久宣,径自走到香娘面前跪下,低声道:「乾娘,青衣有错,丹景楼之外,并无我杨青衣容身之地。乾娘若不嫌弃,可否再容下青衣?」说罢徐徐叩首,拜倒不起。香娘满腹奚落之语,此时半句也说不出来,二人僵住半晌,才见她起身取来纸笔,置於桌上书写。写罢才教青衣起身,久宣一同探头看去,竟是张卖身契。

    青衣淡然读之,香娘则道:「你想回来可以,但丹景楼不白养你,今堂堂正正立下字据,是你卖身与我。」说罢又自一旁匣子取出两枚银锭,合共不过十两,续道:「青衣,你叛我在先,又毁了容貌,我只出十两银子,买你今後余生,任劳任怨,性命相抵。你卖是不卖?」青衣不假思索,答道:「我卖。」

    说着就见青衣提笔,正要签字画押,久宣忙拉住他道:「青衣!你想清楚,才十两啊!」

    要知青衣卖身,终不过是为了教墨东冉死心,哪管是贵是贱?含泪签了,又取朱砂泥来拓过手印,接下十两银子,折返西楼。

    那厢墨东冉听得小厮传话,登时心如死灰,不管不顾跑向西楼,恁谁也挡不住,老洪与陈大哥急忙赶来,才将他拦在西楼下。青衣听得墨东冉唤他亦极煎熬,旧日情意翻上心头,只求其中寻得一丝恨意,也教他好过些,偏生思来想去,不过徒然。青衣思索许久,唤久宣助他涂粉遮去脸上伤痕,又取过剪子来,久宣连忙夺去,青衣则道:「放心给我就是,我绝不自残。」

    久宣半信半疑递去,只见青衣走出房间,立於栏杆之前,轻唤了声「墨公子」。楼下动静霎然停住,墨东冉退後数尺仰首看来,终於得见心头挂念,又见青衣安好,不禁欣喜落泪。墨东冉连日担忧,也是消瘦许多,看得青衣更是难过,却只忍住眼泪道:「青衣已再卖入丹景楼里,墨公子不必挂碍,还请回府安歇罢。」

    墨东冉勉强撑起一抹笑容道:「青衣莫取闹,随我回去可好?」

    青衣摇摇头,摘下发冠,散落满肩青丝,执起鬓边一束,咬牙狠心剪断,断绝一场荒唐结发之情。墨东冉心碎心伤,哭道:「青衣!休要如此!」青衣终是忍不住泪,凄然喊道:「我梦已惊,君何不醒!」

    二人无言以泪相对,许久许久,青衣颤声道:「自此你我日月参辰,不复再见。」信手抛去那束断发,任其飘落随风而散,不再留恋回到房里,砰然关门。

    此後墨东冉颓然回到家中,竟才知言祁儿已然香消玉殒,寻梁氏问之,梁氏只道她悬梁自尽。墨东冉已知是她指使言祁儿划破青衣面容,此时更不信她,不知究竟是言祁儿自绝而死,抑或被人逼死。夫妻俩连日争吵,梁氏不愿在此受气,索性跑回梁府小住。梁老爷谅墨东冉为了皂云庄不敢造次,故也不多管他,只顾在家安抚女儿。

    哪知梁氏此去,则再回不了墨府,半月过去,墨东冉竟往梁府送来一封休书!以「好妒乱家」为由,要将梁氏休弃,又认定梁氏狠毒,不肯容她教养儿女,连面也不准她见。要知梁氏生产未过半年,此举实是离天大谱,不仁不义、天理难容!然墨东冉一意孤行,宁要背负满城骂名,也不准她再入家门。

    梁老爷急火攻心病了数日,扬言必要毁掉墨东冉此人。不料墨东冉沉静半月,竟是做了充分打算,联系了外城苏杭会馆,领其余各家会馆串通一气,确保皂云庄生意来往如常,又与各镖局打好关系,不怕梁老爷断他货运。梁家势遍京师,却管不得天南地北,一时虽也压制着皂云庄,却竟剿灭不得。墨东冉费劲心机,才保住皂云庄元气,又要兼顾家中幼儿,身心疲惫,结果一病接一病,几乎撑不住倒下。墨老爷江南得知,险些将他断绝父子关系,终还是不忍,则遣了何叔入京帮手。

    梁氏走时,信手带走蓬莱阁地契。一日墨东冉路过,才知梁氏已将此处夷为平地,连池水都填平了,改建商铺。

    又闻花佣堂一祸後,雷钧双腿尽废,未熬到夏日,先一命呜呼。

    墨、杨二人情缘耗尽,由此分离。杨青衣归还丹景楼中,挂起花牌,至此赛八仙到齐,未过多时,一次偶然同聚,为俗世赞扬,冠得此号。然而不久後,香娘又撤去久宣牌子,丹景楼就此多了位蓝老板。尔後皂云庄常为丹景楼制衣,皆知墨东冉旧情难忘,苏香娘渐也与他冰释前嫌,不再计较。

    几回书讲到此处,道尽往时一场相遇、相知、相许、相离,是可怜也罢、可恨也罢,留予诸位看官作判。如今合该折回当下,自青衣出堂路上,避雪偶遇旧爱墨东冉,湖上决然离去,冬去春来,又见丹景楼许多悲欢离合。此间分分合合,还待叙说,欲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