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探
今天白天一直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临近夜色,昏暗的树影之上是紫色调的天幕。 路灯散发出的明黄的暖光把那一簇簇被雨水洗刷过的乔木叶照得透明而纯澈。安静的街道是通往私家别墅的小径,一辆引擎盖铮亮的黑色宾利停靠在路边。傅弋寒坐在后座,放松地靠在椅背上,交叠着双腿,正握着手机和人通电话。 他从降下的车窗望出去,刚好可以看到路灯下的一洼积水,安静的呈现着路灯的倒影,那点暖色的光亮如同落日一般沉没在小小的水洼之中,平静而安详。 “......照我说的做,以后这种事情不用让夫人过问。” 傅弋寒说完,又耐心地听着电话那头的人支支吾吾表达的意思,才回道:“夫人最近身体不好,需要静养。” 对面又说了几句,傅弋寒只淡淡“嗯”了声,便结束了通话。 坐在驾驶座的钟驰才出声请示道:“傅总,现在直接去傅岳先生的宴席吗?” 傅岳今天四十五生日,邀请了一些朋友、商业伙伴,当然也象征性地给傅弋寒递了请帖。 傅弋寒的手指无声地敲着窗弦,闭着眼默了片刻,才说,“先去接江念。” “是。” 傅弋寒是挽着江念进入会客厅的,一进门就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一方面因为两个人名气都不小,另一方面大家都在猜忌,傅弋寒带的同伴居然不是顾茉而是一个男人,但有眼识的人都以真诚而友好的微笑完全掩盖了异样的情绪,纷纷上前来问好,开场白大约都围绕着傅总好久不见令堂可好以及江影帝百闻不如一见展开。 江念很少和傅弋寒出席什么宴会,上次还是傅齐山六十大寿,因为那个时候寿星本人身体状态已经很不好了,只象征性地举办了个小规模的宴席,不过明明是傅齐山的寿宴,但整场下来他也没有见到过傅齐山,连简姝也没出场。 这次带江念是傅弋寒临时起意,江念晚上收到傅弋寒的消息,推脱说人多不方便去,但是傅弋寒才不会在乎那些眼杂嘴杂,只让他收拾一下,半小时后楼下接他。 傅弋寒和几个老总在谈事情,江念端着杯香槟,默默退了出来。大厅里混杂了各种各样的香水味,空气还不流动,他便往不远处的露台走,没走几步,鞋底下突然踩到了什么东西。江念挪开脚,那居然是一只短短的蓝色蜡笔。 江念弯腰捡起那截蜡笔,起身的时候发现那盛着满天星的花坛边缘好像冒了半个小脑袋。小小的花台向着露台对面的美丽夜景,隔开了充满功利和虚伪的名利场,壁灯打出一束孤单的暖光,正好照着一个靠在花台背面的孩子。 那孩子看着只有五六岁的样子,一身背带裤套装,曲立的腿上搁着一本画册,小手握着一只黄色的蜡笔,正借着灯光,聚精会神地在画册的最后一页涂画。在傅岳家里出现的小正太,江念大概猜得到这小孩儿什么身份。 江念走到他身边,弯下腰温声道:“请问这个是你的吗?” 小朋友画画的手一顿,才注意到身边多了个人。他一双大眼睛瞅着江念手里的画笔,又看了看脸上带笑的江念,确定对方不是坏人之后,也翘起了嘴角,从江念手里接过画笔,用稚气未脱的声音说道:“是我的,谢谢哥哥!” “不用谢。”江念把酒杯放到了旁边,蹲到小朋友身边,从他的角度可以看到那画册上稚嫩的笔迹,两个大人身前有一个小孩子,他画的应该是一家三口。 “小朋友,哥哥的名字是江念,你可以告诉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吗?” 小朋友仰着头,不假思索道:“我是安安。” 傅一安,傅岳的亲儿子。 江念友善道:“安安你好!” 江念初中的时候经常帮邻居的阿姨照看孩子,刚出来那段时间也在一些富人的家庭里做过babysitter类似的工作,所以和小孩子相处还是有些经验。 “哥哥你好哇,你是来我家吃饭的吗?”小孩儿把脑袋凑近了,好像在说什么悄悄话,“哥哥我跟你说,今天是我爸爸生日,我们家买了一个超级大的冰淇淋蛋糕,你一定要尝尝我最喜欢的冰淇淋蛋糕!”安安夸张地比划着手势,说完还郑重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必须等到我爸爸许了愿望才能给哥哥吃。” 江念笑了起来,“好好,哥哥也想尝尝冰淇淋蛋糕,我还没有吃过......”他的目光转移到那张画纸上,“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画画呀?” “我不能让我爸爸看到我,因为我在给爸爸准备惊喜礼物,还差最后一张就完成了。” “安安你画的是爸爸mama吗?” 安安立刻把画册举到了江念面前,“不是!哥哥,这是我的两个爸爸哦!” 江念望着那两个短头发的大人,疑惑道:“两个爸爸?” 安安重重点了点头,指着画上的人介绍道:“这是我的第一个爸爸,他叫傅岳。”他的小手指一动到了另一个画像上,“这是我的另一个爸爸,他的名字是楚澜,不过我第一个爸爸说我一岁的时候,我的楚爸爸就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他让我好好陪着傅爸爸......” 小朋友越说情绪越低落,把画册重新搁到腿上画自己的小书包了。 傅弋寒刚好踱步过来,拿起江念放在花台边的酒喝了一小口,看到地上的小孩,唤了声:“一安?” 傅一安抬头看到傅弋寒,顿时有些局促,生怯怯地喊了声“弋寒哥哥”,然后抱上画本和蜡笔,一溜烟从花台另一边跑了,路过江念的时候还小声地说了句“哥哥再见”。 “诶......”江念还没说完傅一安就跑不见了踪影,他回头责怪地看了眼傅弋寒,“你把人吓跑了。” 虽然傅弋寒和傅一安算是同辈,两人年龄差这么大,还不存在什么兄弟矛盾,但是由于傅家长兄的严肃形象和他平时对傅岳的态度,这小孩一直是又讨厌他又怕他。 傅弋寒没替自己解释什么。江念坐到石台上,暖光的打在他的身上,他一张脸突出的轮廓泛着玉石般的光泽,好像每一个细节都精雕细琢,灯光照着他,忧郁寂美的氛围好像照着这个世界上最后一个人。 傅弋寒一动不动地靠着栅栏,手里的酒慢悠悠地晃着,差不多是和江念面对面。 “傅一安是我二叔的孩子,那孩子是楚澜生的。” “楚澜?......也是安安的爸爸?” 虽然男性生殖技术被研究出来已经好几年了,但是社会上愿意去用自己的身体承接孕育一个小生命的男性还是少之又少。江念一直知道傅岳有一个儿子,但是没想到是他和他的同性恋人孕育的,当这种只在新闻里报道过的事真实地出现在的自己的身边,突然就觉得有些神奇。 傅弋寒点点头,“不过楚澜五年前就因为癌症去世了。” “那孩子......” “楚澜去世前的前两年怀上的傅一安......生命要结束了还想着给傅岳留个伴儿”,傅弋寒轻嗤一声:“傅岳人不怎么样,这辈子倒是过得不亏。” 江念听了傅弋寒的话,脑子里重现的都是傅一安刚刚说的话。傅岳虽然身在名利场,但是并不贪图美色,楚澜走后的五年里,傅岳家里没有另一个主人,傅岳自己身边也没有伴侣,他会跟儿子说楚澜的存在,说他的楚爸爸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了,这个岁到中年的男人花花肠子虽然多,但是也是真的爱楚澜的吧。 江念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两人在一起的样子,但是从傅一安的画里可以想象,他们其实是一对可以白头偕老的佳眷。 傅弋寒朝江念招了下手,江念却没有动,目光凝滞地看着前方,不知道是在看傅弋寒还是看他身后的夜色。 傅弋寒没说什么,两步走到江念身边,半揽着人和他一起坐在花台上,目光所及都是灯火葳蕤的夜景。 “怎么,你想要个孩子吗?” 江念只当他在说胡话,没人回应,傅弋寒又说:“那天......是我态度不好。” 江念目光微微一动,反应过来傅弋寒是在为他那天在车上的行为给他道歉,但也仅仅只是迟来的道歉而已,一句“态度不好”说出来,意思就是这件事要江念翻篇了。 半晌,江念出口时还是语气淡淡的:“你和顾茉还没退婚吧?”江念看他一眼,“后面你打算怎么办?” 傅弋寒现在需要维持的利益关系里,已经有人不能容忍江念这样一个身份的人存在了,无论是简姝还是顾韫,都可能威胁到江念的安全,或者是名誉。傅弋寒也明白,江念在他身边是为了捞好处,而不是让自己出于这样的境地,而且以江念现在的地位,不需要傅弋寒也能在娱乐圈有个一席之地。互利的桥梁有了缺陷,江念在等他开口。 傅弋寒和他对视着,柔和的灯光和静谧的夜幕之下,他能清清楚楚地感受着那张熟悉的脸对他命定般的吸引。他见到江念的第一眼,江时瑾的生命好像被他延续到的那一刻,然后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和那个他珍爱的灵魂完美契合的容器。傅弋寒自认为这些年对待江念已经足够好了,给了他一切他想要的,让江念从籍籍无名到声名大噪。毕竟傅弋寒给江时瑾的补偿,又怎么会差呢。不过傅弋寒不得不承认的是,他面前的人真真切切的是另一个人,清冷孤傲,很少时候才会有江时瑾那样的温和可亲。但直面事实并没有让他大失所望,甚至会油生出些许庆幸,还好那不是江时瑾,那无辜又悲哀的一生不应该再由任何人来承受。 叶昇和傅弋寒喝酒的时候劝过傅弋寒,江念那种自尊要强的性格是不屑于迎合谁的,既然无法改变,他就应该尊重江念作为江念的人格,试着放下他加注在江念身上的对待江时瑾的感情。 可是他能放下吗?放不下,他已经欠下一条命了,不再允许对江时瑾在感情上的任何背叛。 最好的开局是江时瑾没有死,健健康康地和傅弋寒在一起,或许哪天发现了自己爱人的生母,理所当然地伸手帮助一下落难的母子。现在傅弋寒和江念的拉扯也不会发生。 他可以有条不紊地处理各种商业关系,但是对江念竟有些束手无策的感觉,他心里知道,自己没有办法了断他和江念的关系,江念今天却提出来了,他能感觉到,如果有可能,江念一定会毫不犹豫地离开他,抹掉这段委身于人的经历,开始新的人生。 傅弋寒慢慢从面前的那双眼睛里收回自己的思绪,缓缓道:“如果你是江时瑾,我会在和顾茉订婚之前就去国外和你结婚的。” 江念收回目光,毫不在意地耸耸肩,“很遗憾,但我确实不是。” 傅弋寒不依不饶:“你是个演员。” “十八岁就死掉了,这样的角色、这样的剧本你不都觉得很可悲吗?”,江念微微挑着唇角,神色中有些轻蔑,“你也挺可悲的。” 傅弋寒对江念的直言不讳有些不悦,“那是你哥哥。” 江念坐在一旁不看他,依旧无动于衷。 “随你怎么想吧,我结婚后,你就给我当情人,或者说小三”,傅弋寒站了起来,朝江念递出一只手,“看你喜欢哪个称呼......当然,我会保证你的安全,比对我的妻子还要注意,绝对不会出现上次的事情。” 江念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傅弋寒,我需要提醒你一下,我们之间是公平的交易关系而已......” “我知道”,傅弋寒微微一笑,“不过终止的主动权在我,不是吗?江影帝。” 傅弋寒低头在他耳边道:“或许你也不想让所有人知道影帝是怎样‘辛辛苦苦’地爬上来的。” 江念忍无可忍地起身,无视了傅弋寒的邀请,要往大厅走,傅弋寒却拉住他的胳膊,“里面的人都知道你是我带出来的陪伴,这样把我一个人丢在后面合适吗?” 江念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等到傅弋寒上前,才挽上他胳膊被带着往回走。 宴席开始前,傅岳才腾出空来,见了傅弋寒一面。 傅岳打量了江念一眼,笑眯眯地说:“弋寒,今天怎么不带小茉来。” “她回港了。” “哦,这样啊......我听说你们婚期推迟了,不是小情侣有什么矛盾吧?”傅岳依旧保持着长辈的口吻,“顾韫那人就是宠这么个宝贝女儿,小茉脾气可能不好,但你们毕竟是要结婚的,你要多包容些才对。” 傅弋寒不欲多言婚礼推迟的事情,“嗯,二叔说的是,她耍点小脾气而已,影响不大,婚礼会择期举行的。” “嗯,那就对了”,傅岳脸上维持着一个笑容,点了点头又说:“你母亲最近怎么突然就病了呢,大哥也没法照料着,这段时间想着登门拜访又没来得及......” “不劳烦二叔记挂了,小病而已,医生说静养一段时间就好。”傅弋寒不动声色地回击他的试探,“母亲静养这段时间,我会一手承接家族的事务,二叔不必担心。” “......嗯,那我就放心了。” 去傅岳家走了一圈,展示完自家还一切安好,傅顾两家没有任何嫌隙,婚约还完好如初之后,傅弋寒没有久留,宴会进行到差不多了之后就带着江念走了。 跨出大门的时候,江念突然被谁拉了一下,他一回头,一个小脑袋从他身后冒出来。 “安安,你怎么这里?” 傅一安还没江念一半高,小孩儿有些羞涩地站在他面前,把手里的一盘切好的蛋糕往上一递:“哥哥......你还没吃我爸爸的蛋糕。” 江念恍然大悟,看了身旁的傅弋寒一眼,随即又蹲下来,让傅一安把手里的那勺奶油喂进了嘴里。 江念摸摸小孩儿的头,笑说:“谢谢安安,哥哥现在要回家了,下次再来找你玩。” 傅一安眼前一亮,“真的吗?” 江念点点头,“是真的。” 傅一安笑得像朵花:“我喜欢和哥哥在一起玩,因为哥哥很漂亮,我爸爸也很漂亮。” 傅一安说的爸爸就是楚澜。 一个阿姨匆忙从后面跑出来,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小少爷。 “安安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啊......”保姆抱起傅一安,又跟他们俩人赔笑道:“傅先生、江先生,对不起啊......小孩子童言无忌。” 傅一安又奶声奶气说:“什么是童言无忌啊?” 江念对着他笑:“没事,安安,哥哥走了,再见!” “哥哥再见!” 江念一转身就注意到傅弋寒沉着张脸,不过他假装没看见,一句话没说就上了车。 江念刚一上车就收到了几条信息,反正他现在跟傅弋寒没话聊,就打开手机查看消息。 江念手指一顿,韩盛居然联系了他,说想和他见一面,江念刚想拒绝,傅弋寒就说话了。 “你在和谁聊天?” 江念退出了界面,随口道:“工作,我这两天要回剧组。” 韩盛又发来一条信息,江念盯着那条消息通知,无意间蹙起了眉,他最后也没回,把手机摁熄了扔在一旁。 傅弋寒突然拉了他一下,“坐过来。”傅弋寒语气有些不满:“每次坐那么远,能吃了你不成?” 江念觉得他莫名其妙,他每次从这边上车当然就靠窗坐,还要腆着脸和傅弋寒挨着坐吗? 江念遂了他的意,和傅弋寒靠近了些。傅弋寒又勾了勾手指,吩咐道:“头凑过来。” 江念警惕地看着他:“干什么?” 傅弋寒神色间有些不耐烦,“吃个蛋糕都能吃到嘴边上......怎么,是觉得我亏待你了,准备自己留着当夜宵?” 江念顿时有些尴尬,刚刚傅一安喂给他的那口蛋糕确实很大一勺,他居然没发现奶油沾嘴上了,还留到了现在。 江念扯了储物箱里的一张纸胡乱擦了一下。 “没擦干净。” 江念只好又擦了几下,“在哪啊?现在好了吗?” 傅弋寒盯着他,没有回答一句话,突然凑上前去,在江念的上唇舔吻了一下。 傅弋寒尝到了一点植物奶油的细腻甜味,并没有及时退开。江念也没有动,和大多数时候一样,放任傅弋寒在他柔软的两瓣唇上予求予取,直到突然传来一阵痛感。 “嗯......!你咬我干嘛?” 傅弋寒温热的气息打在他的鼻息,理直气壮道:“你不该受着吗?” 江念奇怪地看着他,回想起刚刚他和傅一安道别的时候傅弋寒在一旁一声不吭,刚想说“你不会吃一个小朋友的醋吧”,但话到临头,又被他咽了回去。 傅弋寒才不会承认,江念不想自取其辱,自讨没趣。 让傅弋寒瘾过够了,江念又试探着重新提了下回剧组的事。 傅弋寒现在倒是很大方地表态同意:“想回就回。” 江念得到了应允,安心思考和韩盛赴约的事情了,车厢里静悄悄的,他和傅弋寒坐在一起,两人心里都装着事。 傅弋寒突然道:“你很喜欢傅一安?” 江念才从自己的思绪里抽离,那是傅岳的亲儿子,这个问题也不敢答得太绝对了。 “还好,小孩儿待人都很真诚......一个人要是对你真诚,谁也不好冷着脸做让对方扫兴的事情吧?” 傅弋寒不置可否,“对你真诚,那是因为他还小,根本不知道你在利益关系中的站位。” 江念目光一顿,半晌才道:“我在你们的利益关系中没有站位。” “会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