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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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快到十五岁,在缅甸这个边境县住了七八年,再回忆之前提心吊胆的追程仍是心跳个不停。张入渊一下一下磨着石头,回想过去,等心跳平静就转身,站起来进屋子,冯一诚几件衣服都瘫在小床上。 其中一件深色羽绒服,看到它,还能想起冷冷雪夜里不断追赶,喘得心肺都呼吸不上的痛苦。那时,幼小的张入渊很害怕,他只认冯一诚这一个亲人,即使是牛皮糖也不能被甩开,一路走一路跟,到了缅甸。 “诚诚哥,我抓住你了。” 他把磨刻好的石头压到桌板上,当镇纸石,铺平卷起的纸脚书页。 这个县上大多数都是华人,就算有当地居民聚众地,会中文的也占了大头,生怕趟不上买卖交流,不会说普通话的也逼着几个月内学点。也有说粤语的,马来西亚来的,一些越南人,和本地人混杂在一块,叽叽喳喳。时时是扎堆从缅甸首都跑到这,再通往边界各个国土,四通八达,鱼龙混杂。 冯一诚在华人开的学校,从初中读到高中。他中间耽搁了两年,张入渊初来乍到总被欺负,放了学,回家全身和滚了泥似的脏,搓几遍都洗不下泥。后来才知道,是看他不顺眼就用混凝土搅拌倒身上的几个破孩干的。 那两年,冯一诚也不做什么事,他教会入渊怎么打架,防身术、主动出击,各种各样他实战经验学来的套路,一股脑教给张入渊。 一边,冯一诚上了趟首都,结识了个写新闻的记者,转门做翻译。 冯一诚给人写稿子,张入渊托着脑袋,一杵门神保护在门口。有穿裤衩的小混混不要死挑衅,他就反拳砸回去。 两年前,张入渊的头被摁进一个破水沟里,石头裂了缝,把他脑门划拉开了道口子。 血哗啦啦流成河,张入渊没敢回去,怕被担心。冯一诚点了一晚上灯,大半夜直接跑了满镇找人,直到第二天,筋疲力尽了,才在一个简易卫生点找见清理伤口的张入渊。 卫生点充斥了消毒水味,张入渊叼了根烟,面无表情望着破破烂烂天花板。旁边两三个猪头,殷勤给他点烟,一脸浮肿,都是被揍的。 看到冯一诚出现,张入渊手抖了下,赶紧扔烟,站起来。 “哥……” 旁边几个“猪头”,一听齐刷刷站直了,异口同声:“哥,是我们先找茬入渊哥的,你要怪就怪我们。” 冯一诚一晚上熬得脸微微苍白,细眯起眼,打量张入渊。他还要轻仰头。 张入渊伤得不轻,脑壳上缠了层层厚纱布。伤口的地方剃了头发,泛着粗糙青色。摸上去,一根一根扎手。 张入渊一改他人眼前的刺头形象,话虽还是不多,但在那几个猪头眼中是大大地“改良”版了。任冯一诚抚摸,那种弟弟般温良样,哪还有对他们狠下杀手的血腥残暴。他平静得像极了头绵羊,温顺听话。 张入渊一声不吭,跟着冯一诚走出小屋,被轻轻砸了一下,揉揉肚子,勾出一颗小小尖尖的狗牙笑了。 “支棱起来了。”冯一诚拍掉他头发上落的烟灰,扑扑簌簌落光。张入渊伸开手臂,紧抱住冯一诚,拉都拉不开。冯一诚也不动。 张入渊说:“哥,我长大了吧。” “傻冒。”冯一诚不假思索又把拳头贴上去,方向却变到他另一只手上,和张入渊拳抵拳。张入渊一直没叫疼,这时第一声嘶了一声。 冯一诚揪了揪他的洇着血的雪白纱布,低道:“疼了吧。回去再包一层。” 张入渊摇头:“没你包的好。”想了想,露出孩子气的笑,压根刚才欲图抽烟的一点痞样都不见了。像小时候,趴在冯一诚肩头抱怨:“我忍着痛呢,硬是一声不响。诚诚哥,带回我家吧。” 到几年后。十七岁的冯一诚开始大把大把的时间,洒在外面。他在这个五湖四海形色人群扎堆的地方,秘密做着他的事。 他从山林里打猎出来,拎着两只野味,小腿上沾满碎叶片。还没走进到屋子里,看了看,紧闭的窗户反着光,折射得棱光闪闪。门外的鞋子只有一双,他脱了自己的整整齐齐放旁边,进门香味浓郁,厨房毕毕剥剥炒着菜。 油烟机不是很先进了,滋溜滋溜冒得满屋子烟气。冯一诚把野味丢到角落,窗户紧闭着,他走去一扇一扇打开通风。菜做得越来越像话,一个炒野菜一碗番茄汤,张入渊盛了满满两大碗,两人风卷残云地面对面吃了。 张入渊上赶着洗碗,冯一诚不抢,坐在沙发上看张入渊精心整理好的稿子,轻咳一声,对张入渊提议:“入渊,明年夏天我要回国一趟,你别在这待着了,没前途。和我回去,找个私人学校上几年,入个学籍考大学。” 张入渊十五岁了,一身精瘦干练的薄肌,被来来去去殴打和被打磨练得精光赤亮。他皱了眉,嘴唇蠕动好几下,短短吐出一个字:“不。” 冯一诚走过去,两只手压着他肩头,微仰下巴,说。 “干嘛呀。”他笑道,“在这待出瘾了。大夏天没空调,全都是热带虫蚊。当年你豆丁一颗要跟着来,我照顾着你,也就不拦了。现在快十六岁了,我也不能老阻碍着你前途。” 张入渊拉开冯一诚的手,不情愿蹙额。这几年冯一诚看在眼里,越来越觉得小哭包成了一个硬汉。他个子窜得快,吃得多承包的家务也多。冯一诚经常一个不留神,容易错过他的成长,等回过神,他惊觉要抬起头来看这个男孩。 张入渊看着朦胧窗外的黑夜,“你不要赶我走了。我不走,你在哪我就在哪。” 冯一诚一脚不留情地踹过去。赤脚踢着赤脚,贴满地纸的地面刺啦响个不停。 “入渊,我没有赶你。我难道不回去了吗?你和我一块,你担心个什么劲。”冯一诚说。 野味被五花大绑,绳子乱七八糟勒出痕,毛毛落到墙角没贴纸的水泥地上,一扫就能扫没了。 冯一诚看今天谈不拢,并不强求结果,转身去浴室,一身汗水和山林里的热风粘腻到一块,用肥皂擦才能洗掉。单单淋肯定不够。 他拎了换洗的衣服,出门看到盆子摆好了,张入渊端端正正坐在后边,抬眼。看着冯一诚眼神认真。 旁边还有把木凳。冯一诚呼出口气,擦擦头发,水珠凝到皮肤深层,热虫样往里层钻,发热发痒。冯一诚僵持不下,别开眼,坐在了凳子上。 张入渊捋起袖子,把冯一诚裤腿一点点卷上。还说自己,大热天他一条长裤遮遮掩掩,翻开一看,里面果然都是虫啮咬过的痕迹。 “就知道,你频繁进山不是为了打猎那么简单。”张入渊挤出药膏,习惯从底部用力摁。一卷药膏邦邦硬地萎缩,像条干化的虫子,从最底下挤,一诚说过个两三秒还能释出新的残余。居家节省。 冯一诚从上到下看着张入渊脑顶上茂密的头发旋,“你用点力。” 他的皮肤没那么娇弱。可张入渊每一次抹药,都似乎对瓷器一般。但真的有一次舅舅送了两只瓷碗来,张入渊随手一磕一碰,都是家常便饭的常事了。 张入渊拇指贴着冯一诚左小腿,重重的抵住,低着头说:“你和我说,人要给自己活。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你自己怎么就不懂这个道理,哪危险,就往哪撞。” 冯一诚不以为然抬起腿,搁在盆子沿上,静了会,掀起眼皮说:“入渊,你既然都知道了,就非回去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