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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再次醒来时,时间已过百年,而自己也不知为何,只能在刘家活动。” “刘家当年参与太子党争,被贬谪回乡,世代生活在这淡水镇上,我虽有意识,却无法对他们一家造成任何影响。就好像是被限制一般,绝望地看着刘家发展日渐昌盛,我却无能为力也不能离开。” “直至一月前,才得以从这困境中得以解脱,除了能短暂离开刘家之外,也终能将我这百年来的痛苦加倍奉还。”林鸢鸢问道:“凭什么我日夜遭受煎熬,刘家却如同没事人一般好好的存活在这世上,刘志礼害我全家灭门,害我被困百余年,我对他的后人以同样对待,我错了吗?” 沈知晗垂眸,不语。 本以为只是简单一桩恶意伤人,本就作恶多端鬼怪除去也就罢了,可真论起对错来,又有几人分得清。林鸢鸢由受害者变为加害者,旁观人无权定论正确与否,也无人能去辨别到了现在这番境地,究竟是刘志礼亏欠林鸢鸢多些,还是林鸢鸢索要代价太大。 这方宅院困了二人多年,一边是喜新厌旧始乱终弃,一边是残暴手段施加报复,不是当初刘志礼心狠手辣种下的因,何来如今的果。 林鸢鸢问道:“我做错了吗?” 沈知晗答:“世上哪有绝对的对错呢。” 林鸢鸢笑,“道长此来,不就为将我降服。我自知功力浅薄,能将这桩藏了百年的故事说与二位听,也算圆了一桩愿。” 白雾在二人面前化形,赫然是林鸢鸢十六年华模样。 百年过去,她最喜欢的便是自己此时这番样貌,好像见到这样自己,仍是闺中少女,天真烂漫,清闲自在。有白玉为堂,有三亲六眷,至交好友,有与她论诗书,听戏曲的爱慕之人。 林鸢鸢楚腰蛴领,颊有梨涡,“我与他,也算扯平了。” 沈知晗知祁越剑意已起,正蠢蠢欲动斩杀面前妖鬼。忆起从前南华宗教他,身负除魔卫道守护天下之责,便要懂得割舍私情。庄毓长老在课上曾提问:若是你最亲近之人堕了魔道,他未曾害人杀人,你手中剑能斩下他头颅,剑出,还是不出? 那时他答:道由本心,剑亦如此。 若是穷凶极恶之徒,便是最亲密之人也该斩于剑下。 若身在魔道,却比正道人士更懂分辨是非黑白,执剑之人又有何颜面审判? 林鸢鸢不善良,也并非罪孽深重,所作所为不过是一报还一报,她将自己百年的苦痛还予刘志礼后代——若说无辜之人不该遭此一难,那刘志礼当初又何必赶尽杀绝,害她怨恨至此。 沈知晗无从评判过往他人对错,他只问道:“人事物本就无法衡量,你被困百年,如今刘家三人已死于你手,若是让你放过那最后一人,你可愿意。” 林鸢鸢反问道:“我放过他,道长便会放过我吗?” “我助你解除封印,同时去你一身怨力,你重获自由,投胎转世或是继续当一个孤魂野鬼都随你。” 林鸢鸢看了看他,又看自己,随即轻声笑了出来。 祁越不解,却又未从中读到轻蔑意味,便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道长真如旁人所说,并非那一板一眼非黑即白之人——古往今来,人人见妖魔得而诛之,少有人会去真正辨别一件事是非对错,好像一部人理所当然就是对的。” “正道降妖伏魔是正义,而我们这般人,做什么都只能是错的。” “你杀了我吧,道长。”林鸢鸢手中拈花,春日盈盈,那层层棱棱的白叶儿冒了芽,复又片片落地,“我这百余年来,从未得过一刻自由身,日复一日看着这间屋子早就腻味。” “我时常想,我若只是成了个孤魂野鬼,闲时游荡四方,腻味了找个神物撞一撞魂飞魄散,渺渺千万游魂中再普遍不过。” “可当我连选择死亡的权利也没有时——我开始恨他人能来去自由,恨他人能有爱有怨,恨他们出彩或平庸,恨他们能在这人世间看春去秋来。” 她并未反抗,在二人面前闭上双眼。 林鸢鸢是极美的,似她手里这朵剩了残骸的空枝,没了叶,剩只尖尖蕊儿,也带着艳色骄立。 不费心力听一段故事便能解决一遭乱事,正合了他心意,祁越笑道:“这可是你自愿的。”剑出寒光,正欲抵上左下腹——那是鬼怪精气所聚之地。近三寸处却被沈知晗阻拦,不解:“师尊这是何意?” “方才我一直在想……是哪里不对。”沈知晗面露疑色,将剑调转方向,示意祁越收剑,继而问道:“刘志礼若是想与那户部尚书之女结亲,将你除去便已经没了后患,何必多此一举要将你与王世衡家中一切灭门?事愈大而破绽愈多,他前程无量,何必冒这个险?” “解决所有可能性以防万一?” “那林鸢鸢又为何被困在刘家百年,照理说来,他分明可以用恶秽之法使得林鸢鸢魂飞魄散,为什么要将自己的仇人留在家中。若是风水镇压,不怕哪一天后代变更风水,林鸢鸢对其报复吗……”沈知晗灵光一现,追问道:“你发现自己不再受制前,刘家是否动了风水摆设?” 林鸢鸢尚还处在被剑下留命怔愕中,闻言松下紧绷肩脊,闭目细细回想,“刘家并没有改变的屋舍或物什,在百年间倒是有多处变动,却从未对我产生影响。” “一月前灵力突如其来,毫无外力影响?” “大约是的。” “可不应当如此……近千年来,灵气一直在逐渐消逝,现世所剩灵气只会减少,不会增多,你身上多余灵气究竟从何而来。” 林鸢鸢嗟叹一声,“我只想离去,道长又何必逼问。” “抱歉……但此事事关重大,烦请姑娘仔细回想。” 沈知晗所疑并非空xue来风,千余年前,陆上灵力充沛,修炼者众多,各路天才层出不穷——约莫八百年前作为分界点,最先是由一位渡劫期大能觉察。他在最高一座山巅聚精气神,那是陆上灵气最为充沛之地,突破一刹那,便领会到了四周差异——此地灵气,竟与二流修炼场所相差无几。 境界越高之人感知力越强,他忙将此事告知门派。开始无人相信,指责他为了惑乱人心胡编乱造——直至更多触上高境界的人一一感知,也再未出过惊世奇才,才确认灵气确是在消逝,一时间人心惶惶。 世上不再有源源不断提供修炼的灵气,三大门派长老测算出恐怖事实——灵气并未天然减弱,而是随着修炼人数增多而被吸收。消息公开后,一部分人天赋本就不高的人被劝说放弃修炼,其余人则是争分夺秒,只为在灵气彻底消失前能突破凡人与仙人界限。 沈知晗疑虑便来自于此,从来只听说灵气消减,怎会有鬼怪忽地灵气暴涨——他看向林鸢鸢,迫切想要知道答案。 一番思索,林鸢鸢还是坚定告诉沈知晗,并未有外物影响。 片刻,她又道:“但是刘家有个房间,我是从来无法进入的,不知是否于此有关。” 沈知晗追问,“哪个房间?” 林鸢鸢手中花枝弃于身后,连着落下的瓣叶消失无踪——她微微福身,“请二位随我来。” ——那是最里侧一间屋子,门上落了灰,寻常并没有人来此。 “我偶尔会见刘家人进这间屋子,可每当我想看清屋内时,都好似隔着一层屏障,也无法踏进一步。从前是这样,现在也是,无论林家翻修或是清洁整理,我都从未能看清过……” 话音刚落,祁越便按奈不住,抬手推开了门。 这道门似乎只对林鸢鸢隔绝,两人并未受阻碍便踏进屋内。屋内有一佛龛,龛前摆放长约五寸白玉盒子,长久未有人打扫的霉味与堆积的蛛网灰尘与这只精巧的盒子格格不入。 “这是什么,封印物吗?” 祁越未作他想,径直取了盒子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厚厚一层浅白色灰烬。转头问沈知晗:“师尊,是这东西施加的诅咒吗?” 沈知晗在看到屋内摆设时心中已有些惊诧,见了盒内物品,更是骇然,久久未能言语。 “师尊?” 沈知晗念了道术法,佛龛中隐约显出黯淡金光。 片刻后归于沉寂,他道:“我们好像猜错了。” 林鸢鸢唤着二人,“道长可有发现什么。”她见不到屋里情境,屋里人却能清楚看清屋外人事物,林鸢鸢背着光,脚底没有影子,刺目的烈阳落在她身上,像是隔着层纱般不清明。 沈知晗将白玉盒子放归原处,目光微动,轻声道:“这不是邪祟物。” 祁越不明就里。 屋内忽而传来一阵刺耳哐当声,震得白玉发颤,人心惶惶——好似一串铁链沉沉,拖着台阶而下。沈知晗觉察异动,转身护着祁越,他如小时一般要将祁越抱入怀中,却发觉祁越已经比自己高了半个头,再抱起来岂不是显得滑稽? 不等他想更多,沉重撞击声愈加靠近。 “这是林鸢鸢的骨灰,刘家将其放于此并非想要害她——恰恰相反,他们在一代又一代人,长久地保护着林鸢鸢。” 祁越被这道声音扰得头疼欲裂,眼前事物混作一团,失去意识前,艰涩听到沈知晗最后一句话:“林鸢鸢的故事出了差错。” “我们好像,一直忽略了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