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云来想到哪说到哪,直到喂完了饭,还絮絮叨叨说了一堆在村里的遭遇。 晏长生一直没出声打断他,认真地听着,像是用倾听的方式感受他不曾参与的云来童年,但无论是喜悦或是悲伤,仅仅听云来的叙述里,都他作为父亲不能体会到的。 云来的童年和晏辞有些云泥之别。在晏辞经历晏长生安排的菁英教育时,云来在山野里野蛮疯长。没有父母庇护和金钱支撑的云来,只能迎着风浪,用最原始的方式生存。 云来说着曾经遭受的不公待遇时,晏长生也会心里揪住,想着那时如果云来身边有他,必然不会遭遇这般对待。可他也清楚,当初选择放弃云来的也是他,他没有资格怜悯云来,没有资格去心疼小小的云来。 云锦当时抱着还在襁褓中的云来,跪着求他一并带走云来,那时的自己是多么的决绝,没有一丝心软。现在自己居然涌起了后悔的情绪,晏长生为产生这般情绪的自己而迷茫。 不过他很快想明白了。 眼下自己的身体情况晏长生怎么不清楚,即便魏理不说,他也能敏锐地捕捉到身边人的情绪。多少个日夜,他彻夜未眠,在想晏家,想晏氏集团,想自己奋斗一身的家业,想失踪的晏辞,也想照顾自己的云来。 若说几个小时前,给秘书们安排好最后的工作后,他还在为集团的事心存不甘,在听着云来碎碎念般说着以往的事,他心口压了许久的巨石忽而碎裂。 他突然醒悟,他做了一辈子晏家长子,晏家继承人,却从未做过一个父亲。 自小背负着家族使命,晏长生自己都未曾与父亲过多亲近,在他模糊的记忆里,父亲严肃到难以亲近。家族里的纷争也让他没有机会去体验父子情谊,在古板的教育下,他渐渐成了父亲的模样。对于晏辞,他是严父,用自己经历过的教育再次教育着晏辞。 晏长生忽而释然,他不再怪晏辞逃走。 是他不够称职。 对于云来,他是失职的父亲,亦不配称父亲,他明白自己一心追求的事业,是牺牲了多少人的幸福才能堆砌而成。 有自己的,云锦的,两个孩子的。 晏长生想来自己纵横四海一生,时下已至花甲,临到终了,依然无亲近之人,唯一能伴身侧的却是自己抛下的儿子,心口百感交集。 末了,晏长生长叹一口气,抬手温柔地摸了摸云来的发顶,开口说道:“对不起……这些年你受苦了。” 云来不自在的接下了这句道歉,“没什么,都过去了,我就随便说说。” 清风越窗而入,带起纱制的窗帘颤动,给室内带来一抹清凉。 云来收拾好碗筷,快步走出了房间。 一直在客厅等着的霍宽看到云来出来,立马迎了上来,“怎么样?怎么样?爸爸还喜欢我做的饭吗?” “喜欢的,你看都吃完了,”云来笑着把托盘放霍宽眼前。 “哇!太好了,我又学了几个新菜谱,上面说很适合生病的人吃,我们一起做,都给爸爸试试!”霍宽激动地计划着之后的菜谱,边想要把老婆喂胖胖,又想让晏长生吃得好身体就会好。 在云来和霍宽回来的这段时间,晏长生的身体似乎真的有好转,能保持清醒很久,也能自己吃饭,能自己坐起身。 就当云来霍宽以为晏长生会慢慢好起来时,噩耗来的很突然。 云来和霍宽下午正各自上着课时,魏理给云来发去了短信:老爷走了,速回。 短短六个字,云来却看了很久。这个结果他早有心理准备,但不曾想过会这么突然。 云来带着霍宽赶回晏家时,屋外已经站满了人。有公司的人,有云来刚开始见过的晏家亲戚。 进了屋,已经有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在准备了,魏理带着云来进去看了晏长生最后一眼,工作人员便进去整理晏长生的仪容,将他抬入棺中带走。 晏长生的后事有魏理在,被安排的井井有条,云来懵懵懂懂间就跟完了流程,应付着一批又一批没怎么见过的晏家亲戚朋友。 对于晏长生的离世,这些人似乎比云来更加伤心难过,哭得撕心裂肺,让一直没有什么实质感受的云来反而不好意思起来。 他哭不出来。 晏长生是他的生父,却没有什么感情可言,过去的怨恨在最后的日子里一点点变淡直至晏长生死,云来觉得自己对他是无感了。 霍宽被众人伤心的气氛感染到,跪在云来的身边,偷偷抹眼泪,小声地问云来:“老婆,为什么大家都在哭,爸爸怎么了?” “他死了。”云来淡淡地回答道。 “死了?死了是什么意思?”霍宽不解的问道。 “死了就是不再和你说话,不能再吃你做的饭了,”云来说完长吁一口气,胸口闷着的气,翻涌而上,冲上了眼角。 刹那间,他意识到自己真的没有父亲了。 以前被人骂没爹教的野孩子,从未见过父亲他心底没有一丝波澜,他只觉自己被骂而不高兴,并没有深究过话里父亲的意义。 可当他短暂的拥有过再失去,是截然不同的感觉。云来不能否认,从C村到A城来,他对晏长生是抱有期待的,期盼晏长生不是家乡人说的那样,对母亲不是那般坏。 现实给他的重击让他失去了对父亲的幻想。 此刻那熄灭在角落的期待又燃了起来,云来想晏长生若是好起来,他们是不是可以经常像那天那样促膝长谈,如寻常父子一般。 可他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了。 云来眼角沁满了泪,一眨眼,晶莹的泪珠划过脸颊滴在了地面。 正式的送葬仪式前,云来忍不住联系了顾时准,直接了当地说明了用意,并没给顾时准考虑的机会,要求他一定要办到。 晏长生下葬前,云来如愿在人群外看到了那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身影。 云来和晏辞遥遥相望,双子间的心电感应在这么远的距离下并不好用,云来猜不透晏辞此时在想什么,只要确定他到了,晏长生应该地下有知就够了。 下葬仪式结束后,云来再看晏辞的方向,已经没有了人影。 全部的仪式完成后已是深夜,云来在霍宽的搀扶下回了晏家。临睡前,魏理拿来了一封信,是晏长生留给他的。 云来拆了信,信上的内容不多,他很快读完,信后还附带一份纸张泛黄的文件,读完最后一个字,纸脱力飘落在地上。 云来止不住掩面痛哭。 霍宽被云来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到,忙抱住着云来哄,以为他是因为晏长生的死难过。 云来不再是压抑的哭,他抱着霍宽,像落水的人抓住了浮木,拼命攥紧,哭嚎得声音听得让霍宽心疼。 信上是晏长生的自省和对云来的歉意,末尾廖廖几句说完了他和云辞过往的真相。泛黄的附件,是晏长生与云辞签订的合约。证实云辞是自愿被包养,自愿生下子嗣后两人断绝关系,为此她会收到一笔酬劳。 比起晏长生的离世,云来一直坚信的真相崩塌更让他痛苦不堪。 他自小为维护母亲的清白,打了不少架,他坚信母亲不会是小三,哪怕是来A城前魏理和他说明白了实情,他也不愿意承认。 纸张虽然陈旧,但上面的每个字依旧清晰,包括云锦的签名和按下的手印,无一不坐实她的选择。 云来想自己还是恨晏长生的,恨他为什么要在死后才告诉他真相,即使是自己一直在向他讨真相。他无处宣泄,无人指责。如果晏长生在,他就可以理直气壮的骂晏长生,责怪他威逼利诱,是用了手段母亲才会答应。这样他才能减轻自己坚持错误的羞愧。 现在他无处藏身,必须直面他求来的真相。 云来哭到脱力,昏昏沉沉抱着霍宽睡着,睡梦中又惊醒,一夜不能好眠。 翌日清晨,魏理唤醒了云来,带着他和霍宽去往晏氏集团。依照晏长生的遗嘱,晏辞继承了他的股权和职务。 管理课还没学明白,云来就被按上了位置。 第一次股东会上他见到了一直未露面的霍严,会议一开始霍严径直坐在了他的左手边。面对一屋陌生人,云来见到霍严反而松口气。 聪慧如他,演练很多次的演讲稿临到关头发挥的依旧不完美,面对其他股东连珠炮似的提问,云来无从招架,为难时一旁的霍严适时替他解了围。 会后,云来从私人电梯下了楼,避着众人约见了霍严。 “严哥,刚刚谢谢了……”云来站在霍严的办公桌前,不好意思地开口致谢。 “你现在是公司主心骨,以后要经历的事儿只会比现在更复杂,现在能做的就是多听多看少发言,尽快的成长起来,”霍严给云来倒了杯水放在他手上。 云来抿了口水,“那……我能来问你吗?” 霍严靠坐在云来面前办公桌上,自然地伸手揉了揉云来脑袋,“当然可以,你现在是我老大,你问的话我哪儿敢不答?” “严哥,别取笑我了,”云来红着脸抚平被霍严揉乱的头发。 “那你一直和我这么客气,你也不要和我见外,只要能为你解决问题,就是为公司好,公司好咱家自然就好,我的目的只有让家人幸福安康,你们小夫妻俩安安稳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