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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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陈尚武立门口把洗脚水泼院儿里,擦脚的布往肩上一搭,回身把门蹬上。 笼子里那两只鸡自他一开门就咯咯地叫唤,畜生就是这么个这动静,推门倒个洗脚水还是干啥,但凡动弹了就以为要给它喂吃的了。 半天槽里没多出食儿,它们咯咯了两声又不咯咯了,乖乖收起扑愣的翅膀窝着。 陈尚武快三十的光棍儿,通身就这一间不大不小的房,一进门啥都能看清,墙上挂着的都是些弓刀斧箭,进堂靠墙就是床,床上铺着张狗褥子夏来隔凉,床上薄被衣裳胡散胡团着,当地放着一张方桌几张凳子,外加一个立柜,这就是他的全部家当了。 他把他那唯一的,擦脚擦脸擦身上一块儿用的布巾挂到屋里拉的一段绳子上,桌子上的灯他没上床时就吹了,费油。 天气热,他只穿了件两腋叉开到肚脐眼儿的系带儿短打和一件粗麻短裤,趿拉着草鞋摸黑上床,胡乱扯了件衣裳盖着就睡。 云把月儿遮住,靠海边的村子夏里热,家家户户院子里又都晾些渔货,夜里招蚊子,多的吃人,伴着隔壁徐婆家的大黄的吠叫,从陈尚武那烂了几个洞的窗纱嘤嘤嗡嗡钻进去。 蚊子停到这床上呼噜打得震天响的大汉身上,一扎嘴才发现,这一块铁皮,哪里都扎不进,平白陷了它的嘴。 陈尚武打着呼噜随手一拍,死了一只,他挠挠脖子,翻个身继续睡。 正睡得香,梦中突听隔壁徐婆的声音在喊:“来人!来人啊!尚武!尚武快来!快来帮忙!闹贼了!闹贼了!” 大黄叫得更凶了,简直要把嗓子吠破。 陈尚武在夜色中睁了双眼,射出警醒的光,一轱辘起身鞋都来不及蹬,拿上家伙推门便出去了。 他们这渔村家家户户住的散,他家隔着墙只有徐婆一家邻居平时跟她孙子住着,两家在这儿住了十几年了,从陈尚武他爹还在时就是邻居了,他爹死后,埋他爹入土、还他爹生前欠的钱,陈尚武欠了一屁股债,没有饭吃那一段时候,只有徐婆常拉他去家里给饭吃,两家邻居情很深。 陈尚武此刻想着徐婆家里只有一老一小,肯定顶不住贼,手把家伙攥得紧紧的,奔过矮墙进了徐婆的院子,一脚踹开了门,只见屋里徐婆披着衣裳,抱着她那穿着红肚兜哇哇大哭的小孙子缩在床脚,婆孙二人都吓得没了魂儿,陈尚武刚从院子里奔进来,又四看了屋里,并没有见贼,于是握着耙子问徐婆:“贼呢?贼在哪儿?” 徐婆见他丈高的汉子来了,平时他又是打猎练武的人,心就定了,立刻从缩着的床脚抱着孙子过来给他指:“呀!不在屋里,骇死个人,三更半夜,俺就说大黄今儿晚上是要死,死命叫得塌院子不叫人睡,直叫了半夜,俺才觉出不对来,大黄平日从不这么样儿,以往夜里饿了叫一阵儿,不管它它就算了,今夜里真是往死了叫唤,俺心里不踏实,把狗儿拍拍叫他睡,俺自己披了件衣裳起来,推个窗缝儿往院儿里瞧,一看,吓了一大跳,院儿里偏处,俺堆好的半人高的柴草堆里有个黑影就猫在那儿呢,大黄是死冲着那儿在叫唤!就在那儿柴草堆里,现在还在呢!你快去给咱看看,俺老了,狗儿还小,俺不敢出去呢,怕是贼呢!” 大黄确实还在扯着嗓子叫,陈尚武心里一窦,这贼胆子这么大吗?一般要偷的人,见惊动了人,皆是跑都跑不及,这半会子了,那贼见人沸狗叫了,还敢猫在柴草堆里?又不是来明着抢的,一个猫柴草堆里偷的,胆子就敢有这么大? 他心下发疑,却劝了徐婆两句,叫她抱着狗儿在屋里别管,他出去给看看。 陈尚武拉上门,提着耙子走到院偏处,夜里黑漆漆地打眼一扫,是有个人影缩在柴草堆里动,见他出来,好像还探了个头。 大黄扯着链子冲柴草堆吠得要断气,不是链子扯着,估计早就扑到柴草堆里了,陈尚武大手摸了摸狗头,叫先安定下来,冲那柴草堆的人影吼:“出来!不想被老子一耙打死就出来!偷东西叫人打死了,到了县老爷那里也是俺占理儿!” 那人影好像听见了,又畏畏缩缩地探了一下头。 没有出来的打算,甚至更往柴草堆里扎了,感觉那不过半人高的柴草堆能埋住他整个人似的。 陈尚武火了,拖着耙子就过去,耙尖在地上磨得呲呲的。 那人影被他的影儿盖住,抖得筛子摇面似的。 走近了陈尚武才看见,这人还是个光屁股,暄乎乎两瓣白屁股在并不明朗的月色下白的晃人的眼,这人上半身扎进柴草堆里,下半身只暴露出个暄乎的白屁股和满是泥的两个脚心,撅着抖得慌慌的。 光是看见这屁股,陈尚武不知怎的,鼻里竟是一热,他也放下些警冷了,普天之下,少有贼会光着屁股蛋子进人家里偷东西的,怕是个流浪的过路傻子疯子,冻了困了找徐婆的柴草堆软和睡觉呢。 他还是没放开耙子,有什么突变就他娘一耙子下去,陈尚武想踢这屁股一脚,看着又软和暄白的不行,又没踢,弯身拍了一巴掌响的,骂:“给老子出来!撅着腚找屎吃呢!” 那白屁股叫他一巴掌拍得差点儿整个埋到柴草堆里,又颤了会儿,坐着屁股的两个泥脚丫子向后蹬了蹬,柴草堆晃晃,人才满头干薪杂草地从柴草堆里出来了。 头发长的很,一动就盖脸遮屁股的,回身弓着背趴在地上,跃跃欲试地要往前扑,低着脖子不停从喉咙里发出哼唧唧的声音。 看这架势是挺凶的,就是一哼唧啥气势都没了,声儿显小呢。 陈尚武能怕这个,他一脚便把人踹了个仰倒:“别cao你娘的蛋!跟老子搁这儿学狗呢?!” 那白屁股叫他踹的翻过身,肚朝上的乌龟似的,四仰八叉,头发铺了一地,半天起不来,陈尚武这才过去仔细端详。 一看,就把手里耙子撂下了。 夜里的海风吹到村里,大黄嚎个不住。 半天,他骂了句:“娘希匹……糟头。” 徐婆见他半天不回来,又不敢出去,听着动静,隔着窗子问:“尚武啊,是啥啊?咋回事儿?逮住了吗?” 大黄嚎半天嚎累了,不叫了,徐婆孙子哭得最响,陈尚武心里乱糟糟的,他扯着嗓子:“逮住了……不是贼……没事儿。” 徐婆喊:“那是啥啊?咋半夜扒人柴堆来?” 陈尚武把耙子捡起,靠近那地上的人:“是个……” 他看着地上叫他踹倒,身子白花花地扭来扭去,就是腿脚不听使唤站不起来的少年:“是个………” 半天“是个”不出来,他不知道怎么形容。 “他娘的!反正没事儿了,徐婆,你出来吧。” 陈尚武攥了攥拳头,半天憋不出个和善模样儿,一想算了,便就那么着气势不伦不类地蹲下身把人拉着坐起来,把人头上柴草摘了摘,头发凑合捋顺,瞧着人眉心那颗芝麻大小的胭脂瘌,胸膛热乎乎的:“咋回事儿啊?饿了还是困了?哪儿来的啊?” 少年只是呲着两排比贝石还亮的小牙凶狠地冲他哼唧,上头门牙两边各有个尖尖,瞧着是生了一对虎牙似的,一双媚生生地眼睛盯着陈尚武,比他平日在海里开的最大的蚌壳里的珍珠要光润,密长睫毛黑漆漆地扇着:“哧……唧唧唧………” 徐婆把狗儿放床上,人已经出来了,见徐婆立在他身前了,少年又冲着徐婆:“哧……唧唧………” 徐婆见这少年蹬着腿哧唧唧的样子,惊道:“呀,这是哪儿来的啊?咱村子里可没见有过这号人物?怕不是个傻子呦?没人要,到处胡跑,半夜睡俺家院儿里了。” 又弯弯身,瞅着掂量少年的脸:“这生的精怪似的,就是个傻子,家里人也不当舍得不要啊?别怕是谁家走丢了的,可怜见的,还光着身子呢。” 徐婆说话时,陈尚武已经把少年揽进怀里了,夏日里,也不冷,他倒像是怕把人冻着,看着少年水红的唇,陈尚武道:“算了,半夜里,哪儿知道是这县里谁家走丢的去,俺先把人带走了,明天再去官府打听打听。” “这会儿没事儿了,您老儿快回去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