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猜官阶罗生戏军娘忆别离斑儿惧生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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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叫田淮老的家仆帮成家招来一个不得了的女儿。 许家出事已有十余天,京中渐渐安稳,秋天尚未过半,正是晴朗凉爽的时候。北堂岑坐在邮驿司衙后院的石磨盘前头,用浸过水的竹篾编滚灯,耳朵里听着花厅内的军娘们对答军策。这几个孩子要去参加明年叁月叁的武举,外场考武艺没有第二,恐怕技不如人,一朝败北翻不了身,内场策论更要下功夫。 最近成璋略能走几步路,尤升六天天陪着她,再过几天,到农忙时节,他也就抽不开功夫了。北堂岑已摸清楚她家的底细,尤升六自己家里有二老,是他meimei、妹夫照顾着,今年刚得了个女孩儿,官府往她家送了两壶酒,一头猪。 “夷人工于铁作,擅于骑射。见利即前,知难便走。风驰电掣,不恒其阵。胜止求财,败无惭色。”成璋坐在一把大椅上,天还不是很冷,已经披了夹袄,跟前盘坐着几位军娘,姿态各异,神情相仿:叼着笔杆子,苦苦思忖。 “南下狩猎不仅满足她们对财物的需求,也是汗王巩固政权的手段,她借此对周围部落和自己的女、子们发号施令。但如果由她指挥的战役导致参与部落损兵折将,她自己将深受其害,使姊妹与孩子们对汗位的野心复生,招来血腥而激烈的争斗。” 折兰泉部是西夷大小百余部落中最强盛的一支,她们的汗王常年盘踞在聚金山附近,霸占矿脉,蜜色皮肤、深棕色鬈发,身材小巧。折兰泉部春夏逐水草,深冬南下狩猎。汗王裸以为饰,出则衣白狼,匿于雪地,难觅其踪,矫健如猞猁,性凶残,好屠戮。北堂岑对她有相当的了解,她名为肃骨介·牧笃里旄林,夷人将她称作‘随雪而降的王’。 相传‘肃骨介’本是蛮荒之地,阿布卡赫母神破土而出,她的月经初潮使荒芜的黄土焕发生机,长出草木。在那之后,她每每排姅,血rou落地,都将化为一女,此地故名‘女国’。夷人贵族以‘肃骨介’为姓,代代相传。 此地曾遭遇千年难遇之暴雪,部族散落,牲畜走失。雪停以后,夷人外出寻找羊群,意外发现冰窟中半卧着雪白龙马。见有人来,白马受惊,脚踏火云奔向聚金山,俯仰瞬息之间踪迹全无,它原本休憩的地方躺着熟睡的女婴。夷人异之,乃以为神拒,族中长姥血马祭天,享祀丰洁,为其命名‘肃骨介·牧笃里旄林’,即‘女国之龙马’。 “对于我朝来说,奔袭和马战并不是久长之计。面对汗王的侵扰,阔海亲王先令弓兵与长枪兵削弱攻势,然后再令轻骑兵反攻,这是最有效的策略。然而她熟读兵书,认为穷寇勿追,这太过死板,并不能彻底消灭西夷。关内侯自小生长在西北,了解夷人的习性,其在溃逃之际无暇重新集结阵型,难以反击或设伏兵,故而穷追不舍,立下奇功。首战大捷,斩虏百余,抢夺马匹数十。” 怎么说的?北堂岑心里涌上一股久违的羞赧,不至于让她坐立难安,但总归不太舒适。在成璋口中她好像很有智慧,实际上作为陷陈死士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她只是被恨意冲昏了头脑,所谓少年乘勇气,不外如是。当时她闻金不止,旗按不伏,单骑而出,趁夜奔袭,此谓悖军,犯者当斩。若非几位将军相继战死沙场,督军御史又接到朝廷急递,说天有剑光,将星扶摇而上,应在西北,不日当出,恐怕她的脑袋早被阔海砍下来挂在营门前了——后来只是在中军帐里挨了她两脚。 “先,阔海亲王。”北堂岑将手中滚灯抛了两抛,缓缓起身,对几人道“这里是司衙官署,措辞要严谨。” “哦,罗大娘。”其中一位十八九岁的军娘愣了愣,相当意外“原来你在啊?跟个闷头鸡似的窝在后院儿干嘛呢?” 若非她头戴大帽身穿青,北堂岑还以为她是坊市里的小流氓。这个妮子叫张知本,家里人希望她会读书,知之至也,谁晓得说嘴打嘴,这辈子活到这么大只看过兵书和账本,其他书一沾就着。北堂岑见过一回,在司衙后院的藤椅里躺着,脸上盖着不晓得哪里找来的《恩煦卿娘集编年笺注》,睡得简直像条死狗。她有事没事就爱跟斑儿搭话,给买个小东小西的。北堂岑起先对她有点本能的警觉,最近按耐住了,从她身旁径直走过,说“看你烦,躲个清净。” “大娘,你先别走啊,我看大娘很亲切。”张知本在后头追着她搭话,“大娘是从西北回来的,我们都很佩服。最近刚发月禄,今天中午有酒有rou,请大娘上座足吃足喝,说点西北见闻我们听。” “别人说来还是如掬水月在手,不如自己去戍边亲历。”北堂岑一脚刚刚跨过门槛,成璋说“斑儿到内子母家帮忙去了,大娘这会儿去找,也不在。不若留下吃饭,他中午肯定回来了。” “大娘膝下无女无儿,是想认斑儿当义子干儿吧?”张知本又插话,热情洋溢“大娘直说就是,斑儿的亲娘也是军娘,大娘于他亲切,他不会不答应,更何况武妇收养同泽遗孤素来是军中传统。” 成璋叫了邮驿里一个小童,让他去往常娘们总去的铺子,将新开沽的两坛子好酒筛出来,四个凉的八个热的弄几个家常菜,再要一碗白粥,备齐全了就送过来。几个军娘各出几个钱,往小童手里递了,叫他速去。北堂岑刚回身,两位军娘已拉拉扯扯让她上座。张知本叫住那小童,喊道“找你罗家大爹,说娘中午不回了,姐几个尽心招待,让大爹放心。”说着,她起身取大碗倒茶,端给北堂岑。 “我倒不是…”北堂岑将碗接在手里端着,一时之间也不知问什么好,欲言又止,抬手道“罢。” “别说,大娘身上是有威严的,行走坐卧都有个架子。”张知本坐回原处,学她那个‘罢’的动作,将自己学得直笑,道“姐几个打了赌,猜大娘身上有衔。老四猜着能御百夫,是百夫长,我瞧着不像。百夫长尚且是兵,我看大娘是将,起码得是千夫长。” “千夫长还小,你们往大了猜。”北堂岑料得她就算实话说了,这几个孩子也不敢信,晃着碗中清茶逗她们玩。 “千夫长还小?那…曲军候?”张知本惊得往后稍了一下,大座儿拖在地上,‘吱呀’一声锐响。 “还小。” “部校尉?” “再往大了猜。” “裨…裨将!”张知本‘噌’地站了起来,其他几位军娘姿态各异,皆是静不下心。北堂岑摇摇头,海碗落在桌面上,‘笃’的一声好似军中壮威的惊虎胆,“太小!” 军中下令须得清晰,她乍一沉声,显得中气十足,绕梁不绝。邮驿衙门的花厅空荡,张知本被她震得连连后退,相当没有底气,难以置信道,“副将?”这个大娘平日里总垂着眼,默不作声的,稍一正色起来,吊起单眉敛威,两只漆黑的瞳子盯着人看,倒有些森然,让人不敢冒犯。 半晌,北堂岑仰头大笑,面色和缓,道“我是征西都统领,骠骑大将军,幕府别驾史,金紫光禄勋。” 四方皆寂。小童此刻捧酒回来,领着酒铺的两个跑堂,用方盒装了几个家常菜,捧着鲜乌菱,文盘里托的是蘸碟和rou卤,一张大汤匙,几双竹箸,正张罗摆放。张知本回头找椅子,一屁股瘫坐进去,两手一揣,仰头叹道“这个老没正形的娘!什么措辞严谨?训起人来,大娘就最老道,而今一大把岁数,再过两年都要开始白头了,满嘴的胡话。罢,罢,罢,我支窗户、搬条凳去!”她此话一出,众人哄笑。气氛融洽,北堂岑也笑,心中非常得趣。 几个军娘各自忙去了,北堂岑余光瞥见成璋若有所思,她眸色恹恹,不为春光所亲,遂问道“璋叁娘病弱,足不出户,如何晓畅军事、见识过人?” “小妇幼时是听着《武经》与《军镜》长大的。”成璋拢一把衣服。 “哦?令母是…” “家母曾是苏将军帐下谋士,后因长姊病死,方寸大乱,遂辞别将军。” 该是悍将苏桓,在皇叁女麾下做过数次先锋将军,精诚至忠,丹心耿耿。而今病退,在江南鱼米之乡养老,含饴弄孙呢。北堂岑点头,赞道“令母是上驷之才。叁娘发言高远,卓然绝异,可曾想过登涉宦途?” “日思夜想。”成璋笑得很坦荡,“不羡腰金照地光,惟愿科场趁槐黄。” 当不当官尚且两说,能去考一次试就是她最大的愿望了。她的身子如果好,定是个不遮不掩的潇洒女娘。 “找个好医娘来与你瞧瞧,尽人力以冀天眷,如何?”北堂岑说罢,自然看出她眼中的犹疑和困惑,遂摸着茶碗的边沿,笑道“我是惜才的人,并不图谋你什么。人间万事虽盘根错节,可你小小年纪,怎么如此风声鹤唳?只当是天底下有如此巧事,不好吗?” “恕小妇无礼,可是大娘的神色冷峻,看上去并没有一副光风霁月的好心肠。” 几名军娘七手八脚摆放好饭桌碗筷,又拎上两坛酒,请北堂岑上座。她并不谦让,笑着起身,去扶成璋的椅背,听见璋叁娘用很浅的声音,自言自语般地说“象有齿以焚其身。我家是鸡犬相闻的庄稼户,怎能不留神?大娘的好心,小妇断不敢受。” 乡野中蓦然窜出白鹄似的青年,他太惹眼了,在此地格格不入,成璋不能放心。北堂岑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斑儿背着小背篓,在远处朝她们招手,张知本隔着插屏一眼瞧见,喜滋滋地迎到司衙匾额底下。 “大娘究竟是做什么来的?若是襟怀坦荡,为什么要用假名?” “我也不能说全然不坦荡。”北堂岑拿起大汤匙为成璋舀了白粥,将小菜碟放在她的跟前,在这无人注意的间隙低声道“西北人常贯母名,不避家讳。我是母亲最幼的女儿,人叫我幺娘罗生,有何不妥?我的履历及迁授始末,你也都知道。” 关内侯的母亲名讳北堂罗。 “jiejie,大娘,你们都在啊。”斑儿的声音将成璋从愕然中拉回现实,他因着最喜欢的人都在司衙花厅聚齐了而感到格外快活,脚步相当欢实。“叁娘怎么也发呆。”张知本贴着成璋坐下,瞧了眼她的脸色,乐得傻呵呵的。 “我坐左边儿。”斑儿要挨着北堂岑,坐在jiejie对面,几个军娘一猜就是,往后稍着给他腾了个位置出来。他在尤家忙了半天光景,其实也没什么活儿,将玉米棒子掰一掰,提前把小麦收一收。过几天要翻土,播冬小麦了。斑儿的手脚麻利,干活很快,也不觉得很累。 “诶,大娘,你也是左撇子啊?”斑儿忽然发现北堂岑用左手拿筷子,跟他一样,顿时笑得眼都眯了。 “我的娘是左撇子,很小时候她抱我,总将我的右手别在怀里,拿不出来,我遂惯用左手。”她说这话时,成璋发现北堂岑看待斑儿的目光确是不一样的。 早先升六儿在家时说起罗大娘,说她的眼睛很冷,常常盯着人看,怪怕人的,每次上家来,他都可害怕了,不知道手脚往哪儿搁。斑儿摸不着头脑,还问是哪个罗大娘,他觉得大娘可温柔了,每天都是笑笑的,简直像春风一样。那会儿成璋就觉得很不对劲,母亲跟她说过,斑儿原先是好人家的孩子,养在她们家里,她确有一瞬间怀疑罗大娘和斑儿之间有血缘,但成璋没想到那是斑儿的母亲,更没有想到斑儿的母亲并没有战死沙场,她拜将封侯,而今位极人臣。 “这么说,那我的娘也是左撇子。”斑儿对母亲一无所知,这个偶然的发现让他兴奋不已。他还要再问,动作一时大了,条凳撞到了北堂岑座下大椅,竹编的滚灯从她腿边掉落在地,蹦了两下,骨碌碌地滚到屋子中央。斑儿‘哦’了一声,目光追着球跑,他站起身,扶着大座的靠背蹲下,伸手去捡。 “吃过饭再玩儿。”北堂岑回身说这话时很自然,她朝蹲在地上的斑儿伸出手,斑儿不假思索地将滚灯放在她掌心里。二人一时间都有些愣住了。 斑儿听见自己心底有个年轻的声音,她说‘乖乖儿,给娘。’可是他暗暗自忖,却不认识这个声音。大娘指尖的余温仍在他的掌心,斑儿蹲在地上仰脸看她,那些破碎的、几乎被他遗忘的、有关于母亲的回忆,在此时此刻追随着北驰的迭嶂穿越过将近二十年的光阴,扑了他一个尘沙满面。他失去的是他的母亲,他岂敢不痛?斑儿忽然脊背发颤,感到一阵退缩。 上一秒还是晴空万里,下一秒已然雪虐风饕。母亲的食指从他掌心缓慢地抽离,不论他是怎样努力地朝她伸手,那穿着铁衣服的人都心肠刚硬、不肯回头。阴沉沉的天际之下,他无助地放声大哭。周遭并没有一个人,除了雪还是雪,马儿的鬃毛拂过他的脸,群山随着母亲一同离开他,不断地向北、向北。 在饭桌上,斑儿再也不敢和北堂岑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