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2节
见姨母只是温和望着她,并没有回答,安安就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还没有吧——父皇母后一气儿处置了东宫这么多属臣,为了安大哥的心,也为了安朝臣们的心,接下来应当会给东宫加以重臣辅佐。” 安安说到这儿,又抬眼看了看姨母:“会不会是姨母……” 姜沃含笑:“若是二圣信重,我自尽力而为。” 其实她早已想过此事的两种可能性:帝后欲稳东宫,或是择数位重臣,均加东宫属臣名分以增太子分量,或是专择一人为太子太师,坐镇东宫。 如果是前者,那朝上宰辅尚书们,包括她估计都会喜提一个东宫属臣的名分。 如果是后者,姜沃觉得,是她的可能性不大。 毕竟,朝上还有更合适的人。 安安还小,或许还未想到这一层。但能想到帝后接下来的大方向,也足见其眼光心性。 此时安安伸手,接了些冰盘里落下的冰凉水珠在手上,声音小小道:“姨母,其实大哥心里很难受的。” 他们兄妹俩年纪差的不大,情分也不错。有些话李弘未必能也未必敢与父母说,但对着meimei还能微露其意。 安安轻声道:“东宫属臣被发落,大哥很伤感。他去向父皇求情,见父皇为此事动怒伤身,大哥又很自责。而且……父皇好像斥责了大哥,这才更令大哥难受,他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令父皇失望了。” 姜沃听着安安细碎的倾诉。 近些年来,她与东宫接触不多,太子像是一个有点模糊的影像。但随着安安的诉说,姜沃觉得,弘儿轮廓又逐渐清晰起来。 他是希望,甚至以为一切都能像圣贤书里写的那样——君仁臣贤,只要做君王的善于纳谏,施行仁政,臣子们也会尽忠王事,上下同心,国家自然能得以安乐。 安安还提起太子的一句话:“祖父的《帝范》里,也是如此写的啊。” 故而太子不明白,为何他照着去做,就是错的。 姜沃叹气:是,二凤皇帝的《帝范》里,确实写了‘非慈厚无以怀人’,也写了要善于纳谏,多听臣子谏言。 但……理论跟实践从来不同。 比如二凤皇帝很乐于纳房相杜相之谏,可没见他纳当年世家之谏,依旧把崔氏排到世家第一等去。 姜沃忽然想到:做皇帝,可能就跟学数学一样是种天赋。 古来皇子学的都是一样的公式(经史子集),但就是有人天赋超绝,能融会贯通,看一眼题目就知道代入什么公式,一通百通。 就像是二凤皇帝——说来,他还没受过正统的皇子教育,年轻时候家里还是‘隋朝忠臣’,当时谁也不会想到教他怎么打天下治天下。可就是这样自学成才,成就了一个千古帝王。 但有的人,就是没有数学天赋,学了公式也不知道怎么样灵活应用。哪怕老师刚教会了这道题,稍微改换一下条件,就还是不会做。面对新的题目,脑子里的公式就乱了,不知道该带入哪一条。 如果没有天赋,还想要个不错的成绩,那就剩下一个法子了——大量刷题。 姜沃想,她能看出来的道理,帝后一定都看得出。 他们到底不是常人。 哪怕父母看孩子总有滤镜,但他们两人都有优秀政治家的清醒。他们会努力将太子精雕细琢成一个合格的君主。 而说起合格的君主,姜沃看着眼前的安安,忽然问道:“太子向往的君仁臣自忠贤,安安觉得如何?” 安安显然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因姜沃听她不假思索回答道:“这件事,我与大哥已经说过了。” “‘仁’固然是好的,然圣人之治国也,固有使人不得不爱我之道,而不恃人之以爱为我也。”[1] 皇帝治国,不能只依靠‘仁’,让臣子敬爱并为之尽忠。 还要有让臣子不得不‘爱之’并‘忠之’的本领与手段。 一言以蔽之:不要靠做好人,让臣子自觉尽忠国事。而是要靠章法制度,君王才能,让臣子不得不行正道。 “所以我与大哥说,他待东宫属臣固然是仁厚宽和,但臣子们未必各个真心向着他——父母总不会害大哥的,故而我劝大哥,若是一时分辨不明,就只听父皇母后的。” 姜沃心道:这个公式,带的就对了。 * 姜宅中,姜沃与安安一番长谈,彼此心意明澈,皆是有些放下包袱之感。 而紫宸宫中,皇帝与英国公一番恳谈后,满意的就只有皇帝了。 英国公走出皇城门时,只觉得盛夏的阳光,烤的他头晕眼花,简直是眼前一黑。 偏生在他走出建福门时,还遇到了正从兵部出来的孙子李敬业。 李敬业一脸阳光明媚地跟祖父问好。 在得知祖父蒙诏是被封为太子太师之事后,李敬业就越发神情灿烂,眉眼张扬都快要起飞了,欢喜道:“太子太师?圣人如此厚恩,孙儿给祖父道喜!” 新任太子太师,英国公李勣,觉得自己受到了今日的第二次暴击。 第151章 抬价 麟德元年的秋末。 英国公府外,修成了一条御赐混凝土路。 * 且说有水泥后,做混凝土就简单多了——在水泥里添上些沙砾、碎石,就是基础款混凝土。 水泥更适合建筑,而混凝土强度更高,更适合铺路。 长安城的第一条混凝土路,是麟德元年的初夏铺设完成的。 那是沟通大明宫与太极宫之间的一条主路,常有官员往来。 为此,城建署修路期间此路被封,还颇得了不少朝臣的抱怨:姜尚书到底是吏部尚书还是工部尚书啊,怎么还搞起了修路工程?害的他们回旧皇城取份公文都要绕路。 直到道路修好,抱怨声顿消。 实在是没见过这样的路—— 一体灰色的坚实路面,别说下雨下雪,哪怕是下碗口大的冰雹,甚至下刀子,也依旧平整毫无坑洼,车马人迹通行无碍。 之所以说下刀子也不会,是真的有朝臣拿匕首试过了,用力划下去只留下了一道白印。 虽未划破路面,但该朝臣还是以‘损害大唐公共基础建设罪’被罚了一月的俸禄。 于是麟德元年的夏秋,两座皇城中间,就出现了一个奇观:原本下雨的时候,外头都罕有人行,但自这种新建材修好第一条路后,下雨的时候,这条路上多了许多来回溜达的朝臣。 毕竟天气晴好时,这种混凝土路比起夯土路,只是更硬实少尘。 然而一下雨就截然不同了—— 夯土路平时夯的再平整,也经不住雨水冲刷,一下雨就成了泥坑泥洼无法行人。除非是混以大量细沙夯实,修成一条‘沙堤’路,才是勉强能走人。 然这‘混凝土’路(朝臣们已经很快接受了这个从未听过的新鲜名字),下雨后才见其妙处!无论什么样的倾盆大雨,路面依旧坚实平整,水不能侵,这根本不像是‘土’,简直像是用大块无缝的上好石料铺的路。 朝臣们都是有家宅的,谁不知道修宅院时,石料铺地的昂贵:得先丈量尺寸,再命人去采石、割石、运料……还得有人负责定期去除石板缝隙里的草芽。 但这混凝土路,修的时候就有朝臣留意过了,并没有大量的工匠搬运石材,打磨石料。 来修路的人,只有往日皇城中修石路的十分之一不到。工匠们沿着路框出架子来后,倒入了一些稠厚流动的沙灰。 甚至后来有段时间,所谓修路,其实都没有匠人在干活,他们只是在旁边坐着,不厌其烦劝朝臣们不要走这条路,说什么还没‘凝固’还不能踩踏。 朝臣们:……不开工也不让人走路,你要不是吏部尚书,咱们怎么也得找你理论一下! 直到道路修好,不满声俱无。 * 帝后是秋初时分,来这条路上走了走。 起先是坐着马车来的,皇帝还特意问了一句:“马车行于上无碍吧?” 特旨陪同在御车上的姜沃笑道:“无妨的。”混凝土路耐磨性耐压性都很强,温度稳定性也好,可使用年限也久……总之,主打一个皮实耐用。 其实现代的沥青路,优点更多在于‘行驶舒适、噪音少、更平整美观’等高级需求上。 在抗高温耐磨等特质上,并没有混凝土好。 而对大唐的道路来说,连‘雨天出行’都未解决,实在谈不上顾及高级需求。 混凝土路就足够。 乘坐马车感受了下混凝土路的平整无尘,帝后又下车来,一同走了片刻。 一并下马车的姜沃和崔朝,则站在原地未动。这条路,他们已经走过很多遍,没什么新鲜感了。 而皇帝走过片刻,回头微怔。 媚娘见皇帝驻足发怔,轻声道:“陛下?” 皇帝回神,笑意里带了些感慨:“媚娘,你瞧他们两人。二十多年过去了,朕这样蓦然一回头,远远望去,竟似与从前毫无分别。” 他的目光落在媚娘如云鬓发上,今日媚娘也未戴足皇后那幻彩辉煌的钗环,只是寻常打扮,面容依旧鲜妍,也依旧是一双冷静却充满生机,令人安心的眼睛。 皇帝再一笑:“媚娘也未变。” * 姜沃倒不知皇帝间歇性‘怀旧文艺范’发作,见帝后二人又缓步走回来,很快问起了实际问题。 “陛下觉得,臣筹钱修路的法子如何?” 要想富,先修路。修路的好处自然多,但问题是,修路也需要钱。 姜沃算过城建署如今自制水泥的成本,就算火山灰这种原材料由属国‘自愿友情赞助’,每修一米的混凝土路,造价也绝对比夯土路高不少。 先别说京城外,就算是想将长安城各主路修成混凝土路,算来就是一笔巨额开支。 而户部辛尚书,已经像那‘春江水暖鸭先知’的春鸭一样,来吏部找过姜沃,提前‘拒绝’她了。 辛尚书先是好生夸赞了姜尚书神思,又将那混凝土路的妙处赞了又赞,然后‘图穷匕见’—— 姜沃就见辛尚书摆着慈爱的笑脸道:“姜尚书,如此好的混凝土路,造价必是不菲吧。唉,若是国库有余钱,便给天下数百州都修上这种不怕雨雪的路才好呢!可惜啊,这几年国库度支可实在是太紧了。” “昨儿为了两千贯钱,国子监祭酒还在我那磨了半日,这日子真是难过啊。” 可谓是表面好话说的天花乱坠,本质还是来通知姜沃一下:这路很好,但姜尚书要大规模修路,没钱哈! 姜沃:…… 其实只要皇帝下旨,辛尚书哭着也得把预算挤出来。 但姜沃想了想,与其用国库的税赋银钱,不如用富户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