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节
需知太常寺在九寺中最为清贵——看官位就知道了,只有太常寺卿是正三品,其余的,譬如狄仁杰所在的大理寺,掌天下农事的司农寺等,虽然实权重,但官职上只是从三品,要次一等于太常。 虽说本朝还没有,但贞观一朝,从太常寺卿直接升任宰相,可是有前例可循的——如今门下省还一直空着一个宰相位置呢! 说不定就是皇帝给亲家留的。 连裴居道自己都迷糊起来:这到底是打压我,还是准备提拔我啊? 这官位调的,真是帝心如渊,不可揣测。 不过,裴岳父觉得,自己比旁人幸运,不需要只在家里对着房梁琢磨帝后的心思,他有女儿在做太子妃! 如今朝中既是天后摄政,又有公主也入朝为官——于是裴居道便令夫人进宫拜谒时转告太子妃,日常晨昏定省要多用心,不要一味闷葫芦似的不说话,要会讨天后的喜欢。 裴夫人入宫转达后,见女儿只是如以往一般除了应是,再无反应,不由多加了两句:“天后掌政威严莫测,又是你的婆母,若讨不得她的喜欢,在宫中怎么度日呢?” 又苦口婆心道:“便是天后日理万机你不得多见,如今宫中还有两位公主,你作为长嫂,该多去交好一二。”同龄人之间,总能更说的上话吧。 “尤其,安定公主为帝后掌上明珠,甚至得入朝同列于百僚之殊荣——你们姑嫂情分若是好,咱们家中有什么事,你不好去求帝后的,说不得安定公主去撒个娇就成了。” 这回太子妃没答是,换了一个字回答:“嗯。” 裴夫人:…… 女儿自小举止有度,从无越矩之处。人人见了都要夸一句:温敦谦恭,门庭严谨。 原来裴夫人也很骄傲于女儿这种‘文静内敛’‘敬慎持躬’的世家风范。 但现在女儿出了阁,尤其是做了太子妃,裴夫人才发现,原来让她拿出去炫耀的女儿的优点,怎么变成了缺点啊! “总之,你父亲调任之事,你记在心上。你父亲若能升任宰辅,于东宫岂不是好事?” 太子妃依旧是一字禅:“好。” * “今日裴夫人进宫了。” 这日,姜沃照例来紫宸宫中候诏(摸鱼)。 她边帮媚娘分奏疏,边道:“应当是裴将……”姜沃下意识还差点叫成裴将军,改口道:“裴正卿想探知自己为何被调任太常。” 从之前她还未到长安,裴居道就急着去找她‘谈话’,想要做她跟东宫之间的和事佬就可知,裴岳父是个沉不太住气的人。 姜沃略侧头问道:“但我听曜初和令月说,太子妃的性情,似乎跟其父不同?是个很沉稳的人。” 媚娘颔首:“太子妃入东宫也有一月了,宫中上下皆道,太子妃温良恭顺,秉性安和。” 当然,还是太平的话比较直白:“姨母,嫂子闷的要命!你不信问婉儿。” 在宫里,婉儿自然不会说一句太子妃如何,只在一旁笑。 还是回家后,才悄悄跟姜沃讲起:“公主与太子妃说了大明宫里许多好玩的去处,又特意道强调‘有些宫苑,旁人不能随意逛,父皇母后只许jiejie和我去’。” 说到这儿,婉儿笑得眼睛弯弯:“师父知道公主的性子呀,看上去骄傲不好相处,实则经不住旁人央她,且喜人跟她说软和话。” 姜沃也笑了:是,令月跟曜初完全不是一个性情。曜初是外柔内刚,看上去像她父皇一样‘好说话’,实则内心自有衡量,软硬不吃。 而令月则是外像一团火,实则吃软不吃硬。 婉儿道:“公主去寻太子妃说那番话,其实就是想带着太子妃各处逛一逛。” 但太平又有点傲娇,想等着新嫂子主动来邀请她。 然而,太子妃听完后道:“多谢公主提点,我必不出门乱走。” 太平:…… 姜沃当时也听笑了,然后想着:这太子妃,不会是社恐吧。 她回想此事,手下也没停了继续给媚娘分奏疏。 媚娘也是边批边一心二用道:“入东宫一月,太子妃除了按着规矩晨昏定省,以及去拜宫中佛寺,几乎没出东宫一步。” “但之前是无事,此番遇事,连母家都上门来了,再看看其心性吧。” 毕竟世家名门贵女出身,不到事儿上一般也不出什么纰漏。 哪怕王鸣珂当年,也不是每天都要生事,绝大部分时间都呆在自己殿中打发时间,只是母族一个指令,她才一个动作。 ** “太子妃,夫人已经送出宫去了。” 东宫的宫女回禀过后,只见低头看书的太子妃,只是略微点了点头。 宫女见此,识趣退出——毕竟太子妃很是寡言,连生母都得不到太子妃多少回应,何况他们这些宫人。 不过,太子妃真是嗜书如命啊,东宫服侍的宫人们,见的最多的,就是太子妃手不释卷的画面。 然而等宫人出门后,裴含平放下了手里的书。 她没有多爱看书,只是她不看书的时候,就总有人想跟她搭话——在这陌生的东宫里,所有人都盯着她这个新太子妃,有想要讨好她的,想要试探她的,善意的敌对的窥探的,无所不有。 真……麻烦啊。 所以她恨不得把书镶嵌在脸上。 此时屋中无人,裴含平才放下书,然后丧丧地想:真是造化弄人。 她的名字是‘含平’——“珠玉曰含,原隰既平。” 同样出身世家的母亲给她起这个名字,自是美好期许,盼着她的将来像珠玉一样贵重,又像是旷野一样平坦无碍。 但……这些都是母亲的期许。 母亲性子好胜,从小请师傅教她诗书礼仪,出入将她带在身边,最欢喜的事情,就是听旁人夸她比人强。 故而她自七八岁起,就名声在外,裴氏女淑慎维则,温敦有礼。 许多次裴含平都觉得,母亲出门带着自己,都不用带什么钗环了,她就是母亲最喜欢的头面首饰。 可偏生越是这样,裴含平自己就越觉得无趣。 她只想做个最平常的人,她唯一的期盼,就是生活平静毫无波澜,跟谁都不用比较。 这世上,有的人害怕一眼能看到头的生活,但萝卜青菜各有所爱,裴含平就想过那种无风无浪的日子。 她知道自己的婚事,必然是她做不得主,甚至说不上话的。 但她有祈祷期盼过她的婚事:去一个平常简单的人家,嫁一个次子,不需要做冢妇,不需要考虑继承家业的问题。 因此,所有的亲眷之间都可以客客气气(反正她也不打算和别人争斗比较,前十八年已经比得够够的了),跟所有人,都只需要保持一个恰到好处的远距离。 然后……她成了太子妃。 好家伙,真是条条都反着。 裴含平都怀疑自己烧错了香。 甚至,若是寻常的太子妃也罢了,居然还是闻所未闻的,皇帝病弱,天后摄政情形下的太子妃。 她的未来,何止是一眼看不到头的不平静,简直是完全不可预测啊。 故而得知圣旨那一日,她与母亲真是抱头痛哭。 只是哭的缘故不一样。 裴夫人是喜极而泣,多年望女成凤如今成真了!这大唐有任何一家姑娘,比她女儿嫁的好吗?都是她多年教导女儿,经营女儿名声的结果啊! 裴含平是事与愿违,止不住的伤心:人生,怎么这么难呢? 而想起方才母亲的嘱托,裴含平深深叹了口气。 第248章 周王的新工作 上元元年到来之前,咸亨年间的最后—个冬日。 姜宅。 侧厅的桌上,摆着热气腾腾的早膳,从甜口的糖霜小米糕、蜂蜜发糕等,到咸口的炸春卷、香蕈笋丁rou包都有,倒是少有汤品一一这也是上朝人的无奈,晨起还是得少喝点水。 陶姑姑上了年纪后,越发觉少,是早早就起来用过早膳了,此时只看着三个准备去皇城当值的人吃。 没错,正是三个。 穿着典正女官服的婉儿,也正在低头吃烧麦,等着吃完饭一起入宫。 陶姑姑不由第十六次跟姜沃心疼抱怨起来:“婉儿才这么小……当年你做典正的时候,可没有这么小啊。” 姜沃忍不住想拿个包子挡—挡脸。 确实,婉儿如今才十—岁,女官服都需要特制才能合身。每次看到小姑娘穿着—板—眼的官服,虽然很可爱,但姜沃也不由生出一种‘我已经无良到卷小学生的地步’的惭愧感。 还是婉儿第十六次乖乖回答陶枳,她只是进宫去陪着太平公主料理宫务,并不怎么忙,过了晌午,还是能读书的。 姜沃听的更心虚:这是什么家长不靠谱,所以孩子半工半读的凄惨故事。 陶枳叹口气,从炭火上—直温着的砂壶里倒了—碗牛乳粥,只给婉儿:“那你多喝点粥无妨的。” 然后又问道:“天后竟然真的将宫务交给了太平公主?”当年安定公主接过来的时候,比这可大几岁。 况且,如今宫里还有太子妃。 姜沃摇头道:“也不是全交给太平公主,也有些交给了太子妃。” 不过媚娘是将后宫中掖庭所掌的宫人簿籍;宫闱局所管的宫内门禁,以及禁中给纳支出等人事、财权等交给了女儿;司乐司宾,文籍整理等事交给了太子妃。 姜沃觉得,媚娘这是开始把东宫当成专门的礼宾部门来用了。 而媚娘将宫务开始交给太子妃,也是因事关裴居道的调任,太子妃从头到尾不发—言。 入宫快三月了,太子妃每回晨昏定省,都是标准地来,标准地走,从不多说一句话,多干一件事。 甚至媚娘还给过她两次单独面见自己的机会,作为长辈,温和问了几句进宫后有无为难之处,可有宫人不听吩咐等话。 然后,媚娘久违地感觉到了冷场是什么感觉一一因是天后兼长辈的询问,无论是出于君臣上下还是出于礼数,太子妃每一句都会很恭敬起身回答。 但答的那叫一个简略且雷同,基本可以总结为五个字:“回母后,很好。” 之后天后令她坐下,不必多礼,太子妃就端庄坐着,用—种很合适的弧度垂着头:明显连坐姿都是练过的,垂首的弧度恰到好处,既显得谦和娴静,又不会含胸缩背显得畏缩胆怯。 媚娘等了片刻,察觉到她要是不开口,太子妃可能会这样坐到地老天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