糙汉将军宠妻日常 第2节
季卿语一默,陷入沉思—— 难怪容叔亲自来接她! 方才容叔那几句话看似无意,却是叫她回府之后直接回双栖院,不必请安! 依礼,父亲既允她归家,当是原谅了她才对,可独独不让她请安,这是为何? 季卿语双唇微抿,目光低低,借着车马走动带起车帘看地上的不知路。车辙深深浅浅,中有零落成泥,似碾过野花,又似碾过野草,渐行渐远,愈行愈近。 她既从严明寺出来了,便没有掉头回去的道理。 只能道:“过两日便是父亲生辰,总归要回去的。” 一番舟车劳顿,几人总算进了宜州城,到了季府。 只见长街如故,飞檐斜出,烛罩空悬,松风高洁、兰气幽芳的对联互照,模样依旧。 甫一下车,季卿语便看到季母王氏和李mama一道往门前来,王氏脸上带着愁容,整个人比半年前消瘦了许多,泪眼盈眶地唤她:“语姐儿” 季卿语扶过母亲的手,直道:“女儿不孝。” 王氏长叹一声,悲说:“你不该回来的。” 季卿语这才怔然:“母亲何出此言?” “老爷给你说了门亲事,要把你许给乡野出身,只会打仗的顾将军。” 第2章 不知情趣 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季卿语扶着王氏回到厢房才问:“此事可是爹亲口同娘说的?” “是玉如早早差人来告知我的。”王氏倚在圈椅里,眉眼透着疲惫,“昨日老爷外出吃酒,宿在了玉如那儿,酒意上头才说了这恶讯。” 玉如是王氏的陪嫁丫鬟,今年年初才被抬成姨娘。 季卿语宽慰母亲莫着急:“母亲将听到的,原原本本说予我听。” 王氏便道:“去月上旬,老爷赴扬州兰亭诗会,来去匆匆,孰料回来的路上,在惠山遇到山匪抢劫,惊险万分,幸得顾将军出手搭救,才得了一条生路。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同道回城的路上不知怎的谈到了成家立业……老爷问顾将军是否婚配,顾将军答没有,老爷便说家中有待字闺中的女儿,愿结朱陈之好。” 这一听,前因后果倒是简洁明了,一旁的李mama担惊受怕了一早上,现下松了口气:“这话听着客套,顾将军年岁没有三十,也已二十五六,不像未娶妻的。” 季卿语却觉得这人应当不会在此事上说谎,未有正房妻子是真,但有没有旁的通房外妾便不好说了,通说这年岁还未娶妻,不是持身不善便是身有隐疾,就是不知这顾将军是独取了一瓢还是雨露均沾…… 想得颇有些远,季卿语定了定神,问了个紧要话:“女儿久住严明寺,还不知这顾将军是何人?” 王氏这才想起送走女儿时,那顾将军人还未来,略略介绍:“此人单名一个青字,出身宜州府上音县合安村,自小便父母双亡了,家中只有一个祖母。十五六岁从了军,如今怕是打了有十年仗,算个寒门武将。大小军功也是有的,朝廷敕了封号‘威武’,是个将军。两年前北羌犯境,顾青带着精卫深入敌腹,救败军于危难,力挽狂澜,还于千钧一发时救了五皇子一命,也因此得了皇爷青眼,留在京中养伤。” “顾青……” 季卿语低喃了一番这名字,又问:“既在京中得皇爷赏识,又怎会来宜州?” “……许是因为思乡心切?” 王氏也说不上来,她没想过会和此人有交集,匆匆打听的消息也不全:“顾青五月到宜州时只留了几个近卫在城中安置,自己先行回了合安村,在宜州的宅子置的还是城南那家……那院子从前住的是位进士,也是你曾祖的门生,家里栽着晏公盛爱的红梅,如今典了个武夫,也不知往后那花该谁赏……” 李mama在一旁补充:“奴婢还听人说,那顾将军生得魁梧,个头又极高,面凶带煞,一道断眉添上一口刀疤,着实吓人,刚进城那会儿,一顽童走路不当心,在那人身上撞了个脑门大包还不敢哭闹,瞧见的人都觉得惊奇,毕竟能止小儿夜啼的罗刹可是话本里才有的人物!”李mama捂着胸口,似有余悸,“知情人还道,那小儿甫回家便起了高热,整整烧了两日,大夫说是吓的,可就是这般,那家爹娘也不敢上门要个说法……” 季卿语听得心下微沉。 顾青如何不算身份显赫?这般年纪便有军功累累,还在皇爷皇子面前挂了脸,换在哪处都是个不错的如意郎君,但偏生这是宜州—— 江南富庶,文教兴盛,宜州又是此地有名的才子之乡,多的是贤才佳士、文豪墨客。虽然江湖侠客、将士将军也敞亮,锄强扶弱、仗剑天涯也让人向往,但论起挑夫婿,管整个宜州府的丈母娘问一问,那就是要个书生女婿,希望女儿做个进士夫人,最好还能给争个诰命,遑论季家书香世家。 至少季卿语从没想过自己的夫君会是个武将…… 王氏瞧女儿如今愈发出尘秀雅、清瘦纤细的模样,一想到顾青站在她身边,那大块头的影子就能把她整个人盖住,不由两眼一黑。 这婚事怎么能成! 可她长吁短叹喃了许久,就是一句不成,再说不出旁的话来。 季卿语知道母亲的难处,也没开口求什么,柔声说:“顾青对父亲有救命之恩,两人结伴同行又相谈甚欢,爹作为长辈关心他成家立业理所应当,但草草几句就把婚事定了,不和礼法,也不似爹的作风……兴许真如李mama说的,是句客套话?” 王氏听她这话,心中更是难受,牵起她的手念她小名。 李mama也劝:“语姐儿说的是,夫人莫要自己吓自己,诗会那会儿都是去月前的事了,若老爷真有心结亲,当时就该把语姐儿接回来,怎会拖到现在?玉如也说那是老爷的醉话,兴许记错了呢?老爷不总这般……”这话一说,厢房静了静,李mama也知失言,一个耳光打在嘴上,低头当作没说过,重新道,“怎么说您也是语姐儿的亲娘,老爷真要把语姐儿许出去,也得您点头答应不是?” 王氏倒没说什么,只是依旧愁容不减,叹道:“老爷已经邀了顾将军来赴明日的生辰宴。” “那便等明日的生辰宴,母亲别担心了。”季卿语反握住王氏的手,改说新话,“今日容叔来接我,说娘让厨房备了我喜欢的菜。” 李mama早知语姐儿是个懂事的,忙也笑起来:“语姐儿在严明寺吃了大半年素斋,下巴都瘦尖了,那素斋虽出了名,但到底是素,如今好容易回来,正该好好补补。” 说起这个,王氏轻松不少,当即站了起来:“咱们先用膳、用膳……也不能吃太肥,这段时日清减惯了,太腻味不好克化,还伤肠胃……” 次日,生辰宴。 季卿语换了身藕色细绫梅蒂印花裙衫,梳着分髻,鬓边一支红梅簪,缓和了昨日那一身清气,红唇点绛,平添有几分姝色绰约。她本就长得极白,通身上下不带一点余瑕,眉眼如江南画,体态似江南水,不必细看就知是娇养出来的深闺。 王氏最满意的便是季卿语的样貌,眼眉里带点读书人喜欢的欲语还休,通身文气,一看便是书香人家的女儿。 想到这点,王氏稳住了心神,一早带着她去给老爷请安。 季父季云安两榜出身,样貌清秀儒雅、风神俊朗,年轻时曾列江南四俊才之首,如今几经岁月沉着,俊逸不减,还添几分稳重从容,一身鷃蓝常服更衬人气度卓然。 他接过季卿语端来的茶。 “女儿自作主张,给家中惹了不少麻烦,一直心有所愧……这半年在寺中反省思错、诵经祈福,明白了许多事理,知道爹娘是爱重我,才送我上严明寺。这段时日,女儿抽空读书、精益书画,不敢说著书立传,只求将来父亲年逾苍鬓,女儿能给您抚琴唱诗,膝下承欢。” 这话便是在说终身不嫁了。 季父叹了一声,双手握住杯盏:“本就是无妄之灾,那魏二行止不端惹出祸事,却让我季家平受牵连,如今半年已过,城中议论之人也少了许多,你既已悔过思改,这事便算过去了。” 王氏听完,心中一喜,可季云安的下句话却让她面色骤变—— “书是要读的,但身为女子,读书却不是一等要紧事。”季父搁了茶,目光穿过季卿语,落在门边那只檀木百灵笼上,里头那鸟半年都不唱歌了,叫他颇为烦躁,“你有孝心,爹知道,只是不嫁人这种话以后休说。今日筵席来了不少才俊,你也不小了,不该为着件旧事耽误年岁。” 百灵在笼里跳走,从晨光跳进暗处,季卿语目色随之一空,淡声说:“全凭父亲做主。” 请过安后,王氏因要同季父一起cao持筵席,只能留在堂中,季卿语欠身离开时,恰又看到母亲忧犹的面容,不好言他,季卿语只能给母亲留了个宽慰的笑。 从正堂出来,连廊两侧的针柏上结了一层霜,季卿语仰头看那不亮的天光,真正感觉,秋日将来。 辰时刚过,季家便陆陆续续来了人。季父和季母在前厅待客,季卿语便在后院招呼各家女眷。 这会儿七夕才走,女眷们还聊着天河配的新戏,季卿语没听过,便让她们讲给自己听,听泰嘉班挑班的新裳、听春风楼新出的妆面、听风月楼的新曲,虽没见过,但听着颇热闹。 就在一女眷张口问今日来的人怎么这般少时,季卿语忽觉得肩上一重——她转头看,来人是武令仪,武推官的小女儿,季卿语为数不多的好友。 季卿语向诸位告了罪,请武令仪到一旁说话。 “我今日求了爹爹许久,他才准我来的,要是错过这回,也不知何时才能见你一面。” 武令仪前些日许了人家,最近被她娘拘在家里绣喜服,季卿语也是从信里知道的:“去月你生辰,我在寺中多有不便,未能送你个体面礼,只盼你莫要生气,回头我给你补个新的,再请你一盏好茶。” 武令仪暗说了句话“好jiejie”,继而道:“快别说这闲事,我可听说今日季大人要给你相看夫婿。” 季卿语心里一惊:“你如何得知?” 武令仪瞧她神色是知道的,先松了一口气:“前日季大人同我爹吃酒,是我端的醒酒汤,走到门外时,刚巧……刚巧听到令尊对初来的顾将军很看重。” 这便是明示了。 季卿语在心里谢了武令仪的好意,却说不出什么感激的话,望着连廊上的灯笼出神。 “……这段时日你不在城中,可把我气死了!”武令仪面上轻松,心里却沉甸甸的,“魏家招了个赘婿进门,不过一月就把他提到了司攻参军的位置!也不知那赘婿什么手段,还把徭役的差事给抢了,那位置我家打点了不少银两,上头早应允了我大哥,到头来竟被这么个倒插门截了胡。” 自古黄河水患是大事,朝廷自会派御史监察,若表现好,很容易得人青眼,再舍得打点一番,只怕还能在皇爷面前挂个名。魏家还是有手段的,不然也不会放着京中好好的郎中不做,跑到宜州来谋出路。 武令仪话说到这份上,见季卿语不言语,便知她也是知道的,只她是个读书人,是讲究气节体面的,总不会把攀附求荣拿上台面,也不会把“父命难违”这样的孝道拿出来陈情。 季卿语自小养在曾祖膝下,她曾祖季渊泽是大梁颇负盛名的诗人,很有影响力。时年五王夺嫡,季渊泽连中三箭都没说出太子下落,武令仪还记着季卿语同她说,她是摸着曾祖的伤疤长大的……也听她说过,要嫁一个她爱他学问,他爱她才情的男子。 许是武令仪的目光太灼灼,也许是因为武令仪太了解她,那份目光里多了几分沉甸甸的重量,它把季卿语压得有些抬不起头,最后不堪重负地倚靠在梁柱上。 她缓缓笑起来,眼里闪着碎光:“你怎就不替我想想,若顾将军是个好的呢?” 好又如何?你又不喜欢。 武令仪在她这句话里抿了唇,明明要嫁人的是她,却把她委屈得想哭,武令仪心里有些生气,觉得她是懂得怎么让人心口疼的,张口就要驳她这句话,可说出口,又变成了:“没办法了吗?” “……爹爹还是疼我的,若不是到了艰难处,不会走这一步。”季卿语又轻声说,“他也是个读书人。”曾祖对爹爹也是有期望的。 武令仪咬了咬下唇,狠狠出了口粗气,摆着手:“罢了罢了,不管其他,今日那顾将军也来,咱们就去瞧他一瞧,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凶煞。” 季卿语知道她在哄她,便问:“怎么瞧?” “正堂侍女上菜架了几盏屏风,咱们就躲在后头瞧一眼,反正都要嫁了,看一眼又如何?若那顾青真长得恐怖骇人,难道还得等到洞房花烛掀了盖头再跑吗!” 季卿语在她这话里笑起来,第一次坦然做了这不合礼数的事。 今日的筵席设在正苑,他们这样的人家,酒席花样不多,玩来玩去不是行酒令便是掷骰吟诗,聊的也不过近来时兴的文集,带了好礼便说一说礼,没带礼的便献几句酸诗。 季卿语和武令仪偷偷往前头去,刚进来便看到了个不熟识、又格格不入的人影,两人对视一眼,无言地异口同声,那人就是顾青—— 只见屏风外,烛灯隐隐跳动,落在顾青轮廓分明的脸上,下颌线硬挺分明,鼻梁高直,眉骨清晰,整个人似乎没有一点含糊的地方,便是烛夜不明,也看得出他体型健阔,肌rou有力。 黑衫下,是极高的个头,长发束成了马尾,坐姿大马金刀,一人便占了一张长桌,吃起饭来颇有风残云卷的气势,像是什么都顾不上一般,与身旁对酒小酌、长歌当哭的白面秀才仿若两个世界的人。 最重要的是,这人左眉上有一道刀疤,堪堪停在眼皮处,生生将剑眉一分为二,略略抬眼,便有一股刀锋般的凌厉之气。 季卿语蓦然想起昨日母亲说过的话——这人打了十年仗。 这样貌,就算不至凶煞,也是凶的。 武令仪想了半日,竟夸不出此人半句优点,这人长的就不是季卿语会喜欢的模样! 一时间,两人都没说话,武令仪在想词儿,季卿语却觉得这人越看越眼熟,总觉得在哪见过。 好半晌,武令仪吐了一句:“……这人瞧着倒是一点也不知情知趣。” 也不算夸奖。 季卿语想起来了,确凿凿说道:“确、实、不知趣。” 第3章 摽梅之年 酒过三巡,苑中玩起了掷骰吟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