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节
而且, 如果是幽影领地的人去, 灰塔一定会接受得更快，而不会像现在这样, 只有那么两位长老出面, 到处推行。 所以, 用穆特换掉海因里希，是一件对三方都好的事情，只是对海因里希不大好罢了。 穆特对此倒并不像于格那么理所当然。不管海因里希拿出来的技术是不是陆希出的, 但他本人确确实实是在为底层魔族奔走，甚至可以说, 他所考虑的“底层”, 要比于格的“底层”更加向下和宽泛。 这已经算得上“心系万民”了。 当初三长老出逃的时候, 带了一批夏国的书籍。尽管几经辗转, 那些书籍已经所剩无几，但还是有一些收藏在了幽影领地。 会读这些书的人很少。对他们来说，书籍是无用的东西，对于在无尽深渊的生存毫无益处。但穆特喜欢，那几本书他已经反复读过好几遍，其中的有些思想，更是深深嵌进了他的心里。 穆特不知道，这跟他的血脉有没有关系。毕竟神农一系，尝百草，植五谷，都是为了所有的人——所有的人里，占最大比例的，其实是底层，是那些没有觉醒能力，普普通通的人。 他在幽影领地也是尽量这么做的。虽然资源缺乏，但他尽量让底层的魔族也能分到可以果腹的食物，而他自己的待遇，其实也比底层好不了多少。 他想做到“不患寡而患不均”，但是他也知道，这很难。 高等魔族显然是比低等魔族更有能力，他们保卫领地，他们出外猎捕，他们冒着生命危险战斗，所得到的东西如果跟低等魔族一样“均分”，谁会愿意呢？谁也不是圣人。 而且穆特自己心里清楚，他的仁爱与怜悯，还只限于夏国后裔，甚至再苛刻一点说，只限于他所承认的夏国后裔，那种只有极稀薄的夏国血脉，却根本对夏国毫无感情的人，都不能算在他这个范围之内。 相比之下，海因里希的奔走，才是毫无偏见与歧视的。 要坑这样一个年轻魔族，穆特心里并不愉快。他在陆希面前的惭愧是真实的，因为他居然会对这样一个人下手，真的是——半点良心都没有。 在那个时候，他暗暗下了个决心：不管陆希是不是真的公主后裔，不管她将来是不是想复国，既然他想替代海因里希的位置，那他就要效忠于这位女公爵，真正的为所有的底层魔族做事，而不仅限于夏国后裔。 但是刚才陆希所说的话，却让他心里一沉——于格的估计，很可能是错误的，对陆希来说，海因里希不是一件可以取代的工具。 当然，也可能陆希只是在敲打他的“疏忽”，这也是于格已经估计到的。做为上位者，对于这种脱离了预计结果的事情，要敲打他几句是很正常的。毕竟如果这次她轻轻放过，那么属下难免会觉得这个主君好说话，此后有意无意，恐怕也会再有“疏忽”——打起十二分精神去做事，与普通的用心做事，还是有区别的。 而如果她猜到幽影领地的用意，那就更要下力气敲打了，否则属下自作主张，那还是属下吗？ 于格甚至对穆特说过，陆希可能大发雷霆，甚至要严惩他，但之后还是会用他的，因为相比之下，幽影领地的魔族比一个海因里希更有价值。穆特自己也考虑过，如果陆希发怒，那他其实可以签订灵魂契约，只要陆希确实如她自己所说，愿意泽惠整个魔族，他将再也不会违背她的命令。 但是陆希并没有大发脾气，更没有提出什么对他的惩罚，陆希直接来了黑水沼泽，并且要亲自深入沼泽寻找海因里希。 即使黑水沼泽现在已经被苏赛恩接手，对陆希来说，一个普通人类来到无尽深渊，仍旧是有危险的。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她实在不应该来的。 但是她就是来了，而且告诉他，如果不是海因里希掌控黑水沼泽，那么整个黑水沼泽她都可以不要。 于格的判断，第一次出了这么大的失误。想要泽惠整个魔族的，不是陆希——她也不需要魔族的力量——而是海因里希。 穆特感觉自己的思维有些混乱，他隐约觉得这件事是糟糕了。他衷心希望海因里希没事，否则恐怕会有大麻烦…… 本来按照于格的计划，假如陆希派人来寻找海因里希，就让穆特把他们往错误的地方带。但是现在穆特没有照着这个计划执行，而是直接把陆希带到了真正的战斗地点：“声音是往那边去的……” 他当时就是躲在那边，看着黑水公爵盯上了海因里希，两人一追一逃往那个方向去了。 陆希看了他一眼。穆特感觉她目光锐利得像刀子一样。 他说了这句话，就等于承认了之前全是谎言，既然听见了战斗的声音，又怎么可能在这个位置就“跟丢了人”，只不过是他袖手旁观，根本没有再跟过去罢了。 不过陆希并没有说什么，似乎对她来说，穆特做了什么并不重要，至少在目前，没有比找到海因里希更重要的事！ 有了这个正确的起始点，后面就好办了。猎犬摘下防毒面具，开始循着气味追踪。虽然黑水有浓重的气味，但好在黑水公爵对自己的气味没有半点收敛，等到他抑制不住自己的暴戾直接开始毁坏那些暗夜魔芋，留下的痕迹就更多且明显了。 “这是——”陆希盯着前方那个淡淡的光圈，“空间碎片？” “应该就是。”猎犬也被熏得够呛，“黑水公爵和海因里希的气味都在里面。” 陆希拔脚就往前走，被穆特挡了一下：“公爵大人，让我先进去——” “不用！”陆希断然拒绝。让他先进去，万一海因里希正需要救助呢？反正她是已经不打算再信任穆特了。海因里希要是没事还好，假如出了事，她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直接去把幽影领地掀了。 穆特还想说话，但他的目光落到陆希身上，看到她手插在防护服的右边口袋里，身体已经绷紧了。 那口袋隆起，显然里面装了什么东西。穆特虽然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他也是在无尽深渊与魔兽和魔族战斗过的，陆希那个姿态，分明是防备甚至随时准备攻击的！ 这次，于格真的错太多了…… 几分钟后，陆希站在了铜鼎前面。 “这块空间很小，没有人……”猎犬已经在空间里绕了一圈，“海因里希的气味还在这里，他进来了，但是没有出去……”但人也找不着。 “黑水公爵呢？”陆希有些焦躁地问。灵魂契约只能提供一些模糊的感觉，刚才她在空间碎片外面是什么感觉，现在进入碎片里面就还是什么感觉，一点有指向性的变化都没有！ 猎犬从地上捡起了一块焦碳样的东西：“可能，在这儿……” 黑水公爵的能量曾经凶猛地在这整片空间里到处留下了痕迹，但是现在这些痕迹都已经死亡了：“他应该是——自爆了。” “那会怎么样？”陆希追问。 猎犬沉默了一下，低声说：“魔族在自爆的时候，会把血rou都化作能量炸开……”像黑水公爵这种等级的魔族，自爆更是效力惊人，把这一小块空间炸碎都是可能的，毕竟这个空间碎片太小了。 而假如是那样，海因里希将抵挡不住，也无处可逃。最后，就只有一个结果…… “但是我没感觉到他的死亡！”猎犬一看陆希的表情，连忙又补充了一句。但这句话虽然是事实，却更像一个无力的安慰，因为没有感觉到死亡，只代表海因里希没有死在这个空间里。 “我也没感觉到。”陆希简直太感谢当初原身签订的灵魂契约了，否则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她非疯掉不可。至少这会儿她能确定海因里希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那么，唯一的线索，就是眼前这尊铜鼎了，毕竟在黑水公爵的自爆之下，这铜鼎仍旧完好无损，甚至表面上都没有多少伤痕。 但凡有点脑子也会怀疑它有大秘密，问题是，秘密在哪儿呢？ 第405章 夏国之存（六）、她还以为回到了秦皇陵呢 “这个, 这个鼎上的图案是夫，夫——”穆特站在铜鼎前面，竭力想要发准音。 “伏羲。”陆希看见那个八卦图就已经认出来了。 她现在很焦躁, 但还是把这尊鼎从头到脚, 一寸寸地研究。刚才她敲过也砸过，甚至让猎犬试探着用火烧, 铜鼎都没有丝毫反应, 仿佛就是一尊非常普通的鼎，并无特异之处。 但这绝不可能！空间就这么大，海因里希消失了，却只剩这一尊铜鼎，你说它就是个普通的鼎，这可能吗？不说黑水公爵的自爆都没能毁掉这鼎, 单说它在这里放了不知多久, 表面还保持着金亮, 没有像稷丘里的器具一样生出青绿色的铜锈，就已经很让人惊奇了。 青铜, 在刚铸造出来的时候其实是黄金一般的颜色, 之所以得到“青”铜之名, 就是因为氧化后会呈青绿色，且是不可避免的。但现在这尊鼎，通身黄亮, 跟刚铸出的时候一模一样，仿佛时间在它身上是完全静止的。 “这看起来完全没有问题啊……”猎犬喃喃地说。虽然他明知道肯定有问题, 但就是找不出来。 陆希一拳砸在鼎面上：“别说了！”海因里希已经失踪三天了, 虽然契约现在还没有解除, 但谁知道下一刻会不会就…… 暴躁没用, 暴躁没用，只会让人失去理智，反而忽略关键问题——陆希在心里默念了几遍，深吸口气：“再看一遍！问题一定出在鼎上，再仔细看！” 鼎仍旧一动不动，但这次陆希是用手指点着，几乎要把整尊鼎都描摹一遍。人的眼睛确实有时候会漏掉一些东西，在有手指辅助的情况下，她终于发现了问题：鼎面上这个八卦图，它的顺序是错误的！ 八卦图上乾下坤，乾为三连，即是三条长线，但现在居于这八卦图最上方的，却是上两连下一断，它是个巽卦！ 这三连和两连一断差异并不大，陆希刚才自觉已经看得很仔细，但还是给忽略过去了，直到用手指摸过去，才发现了问题。 陆希对八卦了解并不太多，只知道有先天八卦与文王后天八卦之分，而且后天八卦图具体长啥样她也不清楚，但她知道先天八卦的排列是两两相对的，比如风雷相对，火水相对，也就是说代表风的巽卦应该与代表雷的震卦相对，代表火的离卦与代表水的坎卦相对，那么代表天的乾卦就与代表地的坤卦相对，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乾与巽的位置调换了。 可是这个错误代表什么呢？铸在铜鼎上的图案——难道只是当初铸鼎的人搞错了？陆希手指按在代表巽卦的图案上正发呆，忽然之间觉得手指下面仿佛有条鱼儿轻轻滑过似的，按着的巽卦图案竟然移动了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吓得她一缩手，但立刻又醒悟了过来，连忙把手指又按上去——她怎么忘记了，这可是一个魔法世界，这里的铜鼎跟她的世界里那些摆在博物馆里的展器可不一样，它们很可能是“活的”！ 果然那个巽卦的图案是可以推动的，陆希连忙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按在乾卦的图案上，将两个图案左右对调，回归了正确的位置。 卦象归位，陆希只觉得手下按着的坚硬光滑的鼎面陡然柔如水波，淡金色的光从环形的八卦图上骤然亮起来，一股吸引力在陆希反应过来之前，就一下子把她拉了进去…… 这种感觉跟进入空间碎片不同，陆希仿佛整个人都头脚颠倒一样，简直天旋地转，直到两脚落地还反应不过来，一个踉跄正要往旁边歪倒，却被人牢牢接住了：“陆希！” 这声音一传进耳朵，陆希顿时头也不晕了眼也不眩了，反手抓住那人的手臂：“海因里希？” 接住她的人可不就是海因里希。只不过他现在看起来真是十分狼狈，头发像狗啃过一样乱糟糟的，前额还被燎秃了一小块，露出半截断掉的角根部的一片淤血，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原本特制的防火服也只剩下围在腰里的一截了，露在外面的胸膛和手臂还有未愈合的伤，连黑色蝠翼都是没精打采地拖在身后，可见受伤着实不轻。 陆希紧抓着他的手臂，从头到脚地打量，恨不得把他摸一遍：“你怎么样？对了，我带了水和食物！” 来的时候她考虑到各种可能的状况，不只背了水和食物，还带了酒精、绷带，甚至把手术器械都背了一套来，如果不是条件不允许，她简直想再扛几个血袋——万一他失血过多需要抢救呢？ 幸好幸好，现在血袋是用不上了，虽然海因里希看起来确实面色憔悴嘴唇干裂，但他到底是大魔鬼，体质比普通人类强得太多，虽然断食断水四五天，但情况还不错。 海因里希却没接水壶，反而焦急地先问她：“你怎么进来了？苏赛恩呢？丹尼尔呢？猎犬呢？他们怎么能让你进来！”进来可就出不去了！ 水和食物他根本都不想接，他在这儿都困了好几天，仗着是大魔鬼才能坚持下来，陆希却只是个普通人，就这点东西，省着给陆希她又能坚持多久？那些人号称效忠，都是吃白饭的吗？居然能让陆希自己掉进这个空间里来？ 陆希看他一说话，嘴唇开裂之处都在渗着血珠，简直要急死了，恨不得拿水壶给他硬灌两口：“你先喝两口水再说话！我能进来，一定就有办法出去。” 海因里希被她把水壶直怼到嘴上，终于老老实实接过水壶，但也只喝了两口就放下了：“你是怎么进来的？其他人呢？” “他们在外面。”陆希伸手摸了摸他额头上断裂的那只角，“这是怎么伤的，撞到头了？有没有晕眩恶心的感觉？还伤到了哪儿？” 海因里希头上的伤处确实不轻，不只是角从中断裂，连根部都险些被掀起来，轻轻一碰还疼得钻心。但是陆希的手摸上来，他却只感觉到了那只手的温热，根本都感觉不到疼痛了：“没事，都是外伤。” 这倒是实话。他用两个黑洞控制住了黑水公爵自爆的疯狂能量，之后又被吸进了鼎中，虽然被黑水公爵打得有点惨，但并没有什么致命伤。 陆希很不放心，干脆直接上手检查了起来，在他身上还留有伤痕的地方逐一轻按过去：“这儿疼不疼？这里呢？是皮rou疼，还是肚子里面疼？腿，腿抬一下我看看，转一转脚踝……” 海因里希僵直地站在那里，仿佛一个提线木偶，随着陆希的命令才会行动。但他的感觉却是前所未有的敏锐，不要说陆希按在他身上的手，就连因为凑得太近所以吹拂到他皮肤上的呼吸，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一下一下的，仿佛在他身上点了一簇簇的小火苗，渐渐连成一片，竟然要成燎原之势。 万幸他现在是魔族的形态，皮肤温度本来就比普通人类要高，否则陆希早就发现他的不对劲了。但即使是这样——谢天谢地他的防火服还剩下一块缠在腰上——海因里希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悄悄把那块布又勒紧了一点：“别，别看了，我真的没事，你先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吧……” 就是说再检查下去，防火服的布料可能也…… 他看起来确实不像有内伤或骨折的样子，陆希松了口气，这时候才来得及环顾四周。这竟是另一处空间，比刚才的空间碎片要大一些，触目所及，全是一排排的人俑！只有她刚掉进来的地方是一小块空白，也就够她和海因里希活动一下罢了。 有那么一瞬间，陆希险些以为自己穿回了原来的世界，就落在秦皇陵里了。 不过再看一眼，她就发现这些人俑跟兵马俑不太一样，他们有男有女，而且看起来——雕塑得更像活人。 陆希悚然地往前走了几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触碰了一下离她最近的一个人俑。 这人俑实在是太像真人了，眼耳口鼻无一处走形，简直好像是用真人倒模一样。而在他周围，所有的人偶都是这么栩栩如生，而且面容各不相同，没有半点人工制作的呆板——如果不是颜色土黄，就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一样。 陆希实在不能相信这是手工塑造出来的，这种千人千面，又尽皆自然生动的雕塑，如果是人工做出来的，那得花多少心思？ 甚至她还从这些人俑的脸上身上看到了一些“瑕疵”：有人脸上生了一颗大痣，有人眉角有个痘坑，有人耳垂下面多了个rou坠儿，还有人居然生着六指。 如果这是手工制作，陆希想不出来这些“瑕疵”有什么意义，除非——它们本来就是真实的。这些人偶，不是“更像”活人，而是它们原本就是真正的人…… 这个念头让陆希后背上骤然升起一股寒意。这里可是密密麻麻，排列了至少有数千人俑啊！ 第406章 夏国之存（七）、这是一群那个时候的夏国人 “别碰这些——”海因里希从身后伸过手来, 拉住了陆希的手，不让她再继续触摸那些人偶。他的语气里，居然有一点儿类似恐惧的情绪：“他们可能, 确实是活人……” 陆希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怎, 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