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节

    温浓刚要张口,钟司制立刻表示懂了:“听说造办署那儿出了事?唉!我就知道那儿风水不好,远不及织染署风水宝地,你看看咱们这出来的李监查、还有你,啧啧……从咱们这儿出来的个个水灵,全是人才。”

    温浓木着脸听完她的絮絮叨叨,轻咳一声:“钟司制,你刚忙完肯定还没吃晚饭吧?天色不早了,不如你先回去……”

    “不成、不成,哪能让你独个儿在织染署里没人陪伴?”钟司制体贴说:“饭可以晚点再吃,我陪你到处走走?对了,你这是要上哪儿去?”

    温浓实在盛情难却,眼珠一转,佯装黯然:“我也没别的地方去,就是心里苦闷,想着四处走走,一不留神就来了这里……你也知道信王殿下改了婚期,有意换娶另一位郭家小姐,我心想着咱们织染署里的那副春芳百锦图日后定是送给他俩作成婚大礼罢?”

    钟司制一听就悟了:“别难过,听说前些日子殿下携你一同前往舒光斋赶赴太后娘娘的小家宴,想必你在信王殿下心中地位不比那位郭小姐低。”

    温浓唇边抿着苦楚的笑,钟司制一边积极安慰一边陪她往署里进,不由自主就顺着温浓的脚步往百锦图的坊室去。

    “你说李监查怎么好端端就碰上那样的事?”宫里谣传不断,钟司制说起这事,也是一副怪力乱神的小心翼翼,“还有常制香,从前我与她共事,也没见她这么想不开。”

    “你与她曾共事?”温浓捕捉到一丝讯息。

    “可不是嘛,我原来是造办署的,最近才调来织染署的,这事李监查没同你说?”

    容从接手尚事监以后各署人员皆有调动,倒不是什么稀罕事。温浓心念转动:“那你对制香也有一定也了解吧?”

    钟司制笑笑:“何止了解?我原来也是制香,不过论手艺不及常制香罢。”

    温浓眸光一闪,故作欣羡:“我听说春芳百锦图所用的一针一丝采用的是花甘蜜露捣炼浸染,继而再用特级蜜丸香珠重复薰染之后才能用,听说这香气凝实不散,百芳流转,也不知能否有幸见识?”

    钟司制解释:“确有此事,不过蜜丸和香珠正待进一步研制,目前还在试炼中。”

    “我在造办署也算待上一小段时间,怎没见到哪个工房在做这批蜜丸与香珠的研发,还以为已经制作完成了。”温浓转念一想,如果容欢已经动手脚,那应该是混入了线丝料子里边才对。

    “上回我来时隐约闻到一股淡香,芬芳缭绕,属实令人钟情喜爱。”温浓腼腆说,“我与信王殿下亲近时,偶尔会想若我身上染上这样的香气,兴许信王殿下会喜欢……”

    她作小女儿娇态,言外之意是想表达博宠之心,钟司制立刻露出意味深长地笑:“谁不喜爱香花美人?你来找我就对了。”

    温浓欣然颌首。

    钟司制领她往库房里去,这地方温浓来过,储放的都是从造办署运来的香料,用以染色、调香等功用。温浓走近几步,忽而看了眼天色,天已全黑,阴云罩月,漫天无星。

    就在这时,钟司制将门阖上,连同温浓与她本人一起反锁了。

    温浓盯着钟司制面上诡谲的表情,眉心一拢。

    第132章 周旋   温浓没皮没脸画大饼。

    温浓瞥了眼那道被反锁的门, 状作不明就里地堆起笑:“钟司制,这是怎么了?”

    钟司制也冲她笑:“你想找什么?”

    温浓一脸无辜:“我想找的,不正是上回令我魂牵梦绕的那味香吗?”

    “阿浓姑娘有所不知, 为了凝造春芳百锦芬芳流溢的独一奇效, 其所运用的染料色香均为专门研制,在这副百锦图现世之前,万万不可流传出去,否则是要掉脑袋的。”

    “原来竟有这等规矩,看来是我逾矩了。”温浓面上一惊,忙不迭说:“钟司制应该早点提醒我,我不是那般不识趣之人……”

    说着, 温浓就想顺势提要走,可惜钟司制挡在门前,半点挪移的意思也没有。

    “我记得你从织染署出去之后转而去了造办署, 你在造办署跟的人是常制香吧?”钟司制微微一笑, “你接近她的目的, 也是因为所谓令你‘魂牵梦绕’的这味香吧?”

    温浓心下咯噔, 努力克制表露在脸上:“钟司制误会了, 我去造办署是因为本身对制香感兴趣,再说当时也是顺从李监查的安排, 会被安排在常制香手下似乎只是巧合……”

    “李监查的安排?”钟司制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 难怪她会落得今时今日这等下场。”

    温浓暗暗皱眉:“钟司制,我不懂你的意思。”

    钟司制饶有深意地别了她一眼, 唇角勾起一道诡异的弧度:“你不需要懂我的意思。在这宫里,最不应该的就是多闲别人的闲事,否则就是李监查的下场。”

    “那个自以为是的女人, 莫以为当了监查就真的高人一等。到头来自作自受,活该落得这种下场的。”

    温浓面色一沉:“看来钟司制知道李监查是因为什么遇害的?”

    “遇害?难道她不是意外吗?”钟司制笑了,越笑越冷,盯着她的眼神越发露骨:“像这样的意外,后宫里头多的是。”

    温浓一个激灵:“你想干什么?”

    “没人看见、没人发现,也就什么事都能成意外了。”钟司制向她走来,惊得温浓下意识后退,满脸防备。

    可钟司制没有停下脚步:“你就不该在这个时候来,你更不该孤身前来,你最不该的就是多管闲事,搅乱了整个局。”

    “常制香为什么会死,李监查又为什么遇害,全部都是你害的——”

    钟司制不比温浓高大,但她的身材比温浓臃肿,显得体格更为庞大,站在面前整个阴影都能笼罩在温浓身上,逼迫得她退无可退,温浓呼吸不畅,她一脚踩在钟司制的脚上,趁其吃痛之际躬身弯腰赶紧跑,哪知还没出逃就被钟司制另一只手掌抓住了肩膀。

    温浓惊声一呼,眼见钟司制的另一只掌心拢了上来,掌心上的白色粉末赫然在目,吓得温浓抵死反抗:“你要是弄死我了信王不会放过你的!”

    钟司制无动于衷,可把温浓给急得:“信王已经知道你们的全部阴谋!他派我来就是为了探路,你现在杀我已经太晚了!”

    钟司制甚至连表情都懒得多给她一个,气得温浓大喊:“容欢到底给了你什么好处?!!”

    这话终于令钟司制的动作有所停滞,温浓趁机咬下一口,痛得钟司制缩手被她用力推开,气喘吁吁地爬起来:“你原来也是制香,跟常制香一样都是造办署的顶极人才,为什么要听信容欢受他摆布?”

    在温浓看来,甚至在钟司制和常制香两位宫中老人眼里,年纪轻轻的容欢顶多就是得了主子宠信的佞臣,他甚至还不是玄品,当初李监查还是司制的时候甚至敢于为了徒弟跟容欢叫板,纵然钟常两位不像李监查那样是块硬骨头,但也绝不该是容欢能够欺负的。

    容欢凭什么能够说服二人,动用二人之力对高高在上的信王下其毒手?

    “或许是你们有什么把柄落于他的手中,受他要挟不得不从?”温浓思来想去,觉得这点最有可能。她打算动之以情,试着说服钟司制:“你是知道我的吧?我在信王跟前很是得脸,只要我在信王跟前替你美言……信王或会念在你有不得己的苦衷,或可让你带罪立功呢?”

    生怕说服不了钟司制,温浓顶着厚脸皮拉了拉襟口,露了个还没消的口勿痕,轻咳一声:“枕头风很有用的。”

    “……”

    钟司制盯着她的眼神说不出的古怪,温浓索性没皮没脸地画大饼:“别看我这样,我可是很得宠的。”

    “宫里的传闻你都听说过的吧?其实那个郭家的干小姐就是我,就因为我轻飘飘的一句话,信王就把郭家嫡小姐给废了,寻死觅活非我不娶……咳咳,信王爱我爱惨了都。”

    “我说一句话能顶别人一百句,真的,别不信。”温浓端起满脸真诚:“你也别怕我会不帮你,我在造办署的时候跟的人是常制香,算起来是她半个徒弟,徒弟见师父妄死,心里怎么也过不去。你与我虽说没有太大的缘份,可我对织染署有感情,对李监查更有感情。李监查无故遭难是不是也是容欢所为?容欢搞事搞到织染署来,任是我也绝不能忍。你有什么委屈尽管跟我说,我帮你告在信王面前,这次绝不容忍他的一切恶行!”

    温浓信誓旦旦,心里正在猛打鼓,她承认她有赌的成份,赌钟司制是受容欢逼迫不得不为,赌她心中尚存一丝善念,更是赌她贪生怕死,愿意抓住悬崖勒马的机会。

    万幸,钟司制的气焰有所消减:“可我刚刚威胁你,还想杀你。”

    温浓一见有戏,大喜过望:“我知道你是受人逼迫不得己而为之,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比起受迫于人的你我更痛恨逼迫你的容欢。”

    没错,尤其在知道容欢很可能是上辈子设计害死她的那个人之后,温浓一想起他就牙痒痒,恨不得立刻把他抓起来往死里抽鞭子。

    钟司制眉心一松:“我能相信你吗?”

    温浓想了想,语重心长道:“你若不信我,这世上恐怕再没人能救得了你。”

    倘若真想回头是岸,那么现在就有一个机会摆在钟司制的面前。毕竟暗下毒手谋害信王,这事落到信王手里必会要她人头落地。相比较继续替容欢办事,惶惶不可终日,还未必真能得偿所愿,倒不如趁这个机会悬崖勒马及时收手,指不准还有个能活下去的盼头。

    钟司制似是考虑,她缄默许久,而温浓则无比耐心地等待,除了等待她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好。”终于,钟司制松口说:“我可以相信你,但你是否能够真的做到这一点,你得证明给我看。”

    温浓下意识摸摸脖子上的口勿痕:“怎么证明?”

    “我指的不是那个。”钟司制失笑摇头:“你带我去见信王吧,当着他的面说清楚,否则我不会向你透露任何事情。”

    温浓心想也对,钟司制这是怕她出反尔,留个心眼也是对的。只不过现在去找陆涟青,她还没想好怎么跟陆涟青解释整个状况呢。

    虽然这么说就好像是她在骗钟司制一样,可今天之前她对自己的枕头风还是挺有信心的,可是在她跟杨眉接触以后温浓心里突然就没底了。

    她怕回去之后会被打脸,可是温浓不敢露出犹豫之色,思来想去决定先同意钟司制的意思,离开这个鬼地方再说。

    钟司制没意见,她主动将早前反锁的库门打开,不再阻挠温浓离开,而是先把她给请出来。

    两人在库房纠缠了好一会儿,之所以温浓大呼大叫也没人回应,正是因为此间天已全黑,而且库房坐落僻静,入夜之后周遭几乎无人行走。

    或许正是这样的静谧,令率先走出来的温浓不知怎的忽生心悸。强烈的不安在她的脑海反复敲响警铃,就在她意识到危机感源于什么之际,慢她一步的人已经自后方捂住了她的嘴。

    原来钟司制根本就没有相信她的话,竟选择在这种情况下放松她的警惕再钳制她。掩住口鼻的帕子上散发着诡异的香气,温浓意识到那是什么的时候,试图挣扎反抗的力度却不受控制地发软,脑袋也变得越来越重。

    钟司制的低语在耳畔间断响起,明明那么近,却好像隔了几重音。

    “如果我不是……或许就真的被你说服了。”

    “可惜……”

    可惜什么,温浓隐约觉得她听见了,又仿佛自己没听清。

    直到温浓即将失去意识,身边牢牢环住她的钟司制忽而像是受到重击身体猛地一振,然后双手被迫松开了温浓。骤然失去倚靠的温浓膝盖一软,曲膝就要往下倒。

    在她即将跌倒之前,温浓落入了一个拥抱之中,安心也熟悉。

    温浓不必看也知道是谁,不过她还是很努力地试图撑开眼皮,只是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模糊。她隐约见到钟司制的身形,她被什么人给摁在地面上,然后自她贴靠的那片胸腔传来了一道森冷低沉的嗓音:“留她一条命,别让她那么快死了。”

    第133章 认栽   陆涟青认栽。

    温浓双眼一阖, 顷刻坠进意识的深渊,然后越陷越深,挥舞双臂使劲扑腾却怎么也没能将身体支撑起来。直到袭面的刺骨寒风仓然而至, 她下意识捂住双颊, 动作忽滞,赫然发现双手冻到rou色惨白,僵硬麻木得近乎没有知觉。

    视线一转,入目是一片雪色的苍茫,温浓停在宫廊的拐角处,落于一行仓促前行的宫女之后。

    身冷、心更冷。

    冬至前夜大雪降世,铺天盖地的冰雪令人寸步难行, 温浓与很多无名无分的粗使宫奴一样天未亮就要起早扫洒,只穿一件夹了薄棉的单层宫袄穿梭在深苑的每条过道,庸庸碌碌, 日以继夜, 冻得面青唇白, 四肢无力。

    她仰望阴云未散的天空, 一时忘却今夕何年, 也忘了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下意识地,温浓追赶上前方那行宫人的脚步, 生怕慢上半拍将会落于掌事嬷嬷的眼中, 免不了又要吃一顿藤条子。

    天气太冷了, 若还见血留下伤口,只会令煎熬的寒冬过得更加生如不死。

    温浓紧随大队步伐, 走过那条冗长的过道,来到深宫的一处偏殿。经过一夜的沉积,茫茫厚雪掩去琉璃瓦上的颜色, 隔墙有枝迎送霜花,此时雪花已被震落在地面上,形成小小的雪丘,静静躺在墙角处,温浓来时眼神一飘,不由自主先看到它。

    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走在最前头的宫人已经下跪,牵动了身后的所有宫人,温浓不敢例外,伏首三寸,心跳如鼓,摒住呼吸。

    “——那就都杀了吧。”

    温浓眉心一动,她听见身遭众人无不抽息,鬼使神差间抬起双眼,越过战栗不安的同行姐妹,看到了一行高阶装束的掌事女官,此刻宛若一群任人屠宰的牲畜,又惊又惧,却又无比绝望。

    温浓记起这一天,尚事监主事骨干因事冒犯,信王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成为整肃后官的开端,无数曾经令她欣羡无比的高阶女官命丧于此,鲜血的红与冰雪的白交织出来的画面历历在目,成为无数人心中挥之不去的阴影与疙瘩。

    碧瓦宫墙不再白雪皑皑,顷刻染上腥红的颜色,整座宫苑沦为血海炼狱,无数宫人在温浓眼前遭屠,身边的宫人四散逃窜,独留下来的温浓心生怯意,她也想离开,可双腿却像注了铁水,无论如何也站不起来。

    直到一双锦靴停在她的面前,眼前的血红倏然化作云烟消散,似曾相识的两道记忆画面重叠起来。

    地上不再有雪,雪的白不再被血的红所掩盖,温浓微微恍神,怔忡抬头。

    “你会杀了我吗?”

    那人好似没听懂般:“给本王不杀你的理由?”

    两辈子的记忆重叠在一起,再见到上辈子的陆涟青,竟是那么不真实,而且非常不适应。温浓皱了皱鼻子,厚着脸皮说:“因为我是你心尖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