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那还有什么问题呢?起码破题肯定是不难的,解题的话得看个人的见解,这属于发挥问题,但路谦记得秦举人的儒学相当不错。 也是,秦家是书香传家的,旁的兴许不懂,但这类应该是最擅长的。 秦举人犹豫再三,到底还是道出了实情。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答得如何。考卷上的每一题我都会答,也尽可能的讲出了我的见解,但好像……那种感觉路老弟你明白吗?就好比你准备了很久,蓄力了很久,终于轮到你出拳了,拳头就出去了,却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反正就是有些不得劲儿吧。” 上一届的考题难得离谱,这一届的考题却中规中矩的要命。儒家经典书籍是每一个读书人必读的,尤其是《孟子》,莫说他们这些举人了,随便找个经年老秀才,从《孟子》之中任意截取一句话,就能说出一大堆的长篇大论。 题目不难,破题容易,解题的思路也是清晰明了。 但正因为如此,秦举人心里更忐忑了。 路谦代入自己想了想,感觉就好像走入了死胡同。 确实,难度太高还能另辟捷径,像这种题目太大众化的,反而感觉心里没找没落的。要说写的不好吧?那不可能的,类似的题目见解大家都不知道写了多少遍了。可要说写的好吧,这种司空见惯的题目就很难发挥出全部实力。 唯一能够自我安慰的是…… “你这样,其他人也一样,只要你全力以赴了,旁的就别管了。” 秦举人点点头,他也是这么想的:“等你去上衙了,我要去京城附近的古庙瞧瞧!嘿嘿,荒郊古庙……” 路谦:…… 我真是脑子给祖宗踢了,才会担心他钻牛角尖! 会试放榜没那么快,哪怕阅卷工作都已经结束了,还有最终的统计和复核。为了尽可能的保证公平公正,后续的工作是由另外一拨人接手的。不过,那也快了,估摸着最多三五天就能放榜了。 在会试放榜之前,翰林官的散馆考核成绩先公布了。 确切的说,成绩和名次早就公布了,就在路谦忙着当会试监考官的时候。 于是,等路谦再度回到了翰林院时,就感觉哪里怪怪的。 反正就是有哪里不对劲儿,但一时半会儿的又想不起来。等他到了明史馆,那种怪异的感觉倒是消失了。 很快,邵侍读唤他过去。 “散馆考核的成绩出来了,翰林院那边放出去了一批人。”邵侍读略一停顿,随后才道,“等殿试结束后,会有新翰林官进来,到时候你有可能继续留在明史馆,也有可能会被调到翰林院做事。” “我想待在明史馆。”路谦听到前面部分时,还恍然终于找到了不对劲儿的地方,原来是翰林院少了几个眼熟的面孔。再听到后面,他就将散馆考核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只坚定不移的表示,明史馆很好,他打算在这里安家了。 邵侍读一脸的惊讶,但很快就点了点头:“我会将你的想法传达上去的,不过如果真的安排下来了,还请路侍读听从调任。” “好。” 那不废话吗?他还能抗旨不成?当然也没那么夸张,康熙帝才不会为了他特地下旨呢。 “对了,能问一下,我的散馆考核成绩如何?”路谦本来是想走的,他其实对自己的成绩半点儿不感兴趣,想也知道当时那一团忙乱的,他肯定没考好。 但…… “问啊问啊!你倒是问啊!问问他,你究竟考了个什么破玩意儿!去!立刻!” 有个催魂一般的祖宗在跟前,路谦还能如何?他只能假装刚想起来,向邵侍读询问自己的成绩。 “据说是……第四。” “倒着数的?”路谦下意识的张嘴道。 哪知,邵侍读忽的笑开了:“是的。” 路谦:…… 行叭行叭,起码他底下还有仨倒霉蛋儿。不过,他是新翰林官里的特例,别人可不是,在全身心的复习之下还能考出这么个成绩来,也是绝了。 祖宗却没有路谦这等自我安慰的本事,他气呼呼的冲着路谦的耳边吼道:“乡试垫底!会试落榜!博学宏词科倒数第二!前年年终考核倒数第三!你你你……你就是故意气我来着!我的一世英名啊!” 路谦面不改色的向邵侍读告辞。 等回到了他自己那屋,他这才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道:“放心吧,毁不了你的一世英名的,大家都知道我是在程氏族学念的书。” 祖宗的抱怨声戛然而止,随后怒斥一声:“淦!” “他们算个屁!你是我教出来的,我!” 路谦知道啊,但别人又不知道的。 再说了…… “也没那么夸张,程氏族学是比不上那些成名已久的学堂书院,可人家是族学啊,作为一个族学而言,它已经很不错了。至于先生嘛,我觉得族学里的两位先生,都堪称是优秀的秀才公。” 可优秀了!在秀才之中属于出类拔萃的! 祖宗无言以对,半晌才挤出一句话:“太损了。” 但不管怎么说,祖宗还是没有反驳,算是默认了路谦的话。确实,程氏族学的两位先生都是很优秀的秀才。 不是,他们考上秀才都半辈子了,要是还不优秀,那能说得过去吗? 但路谦才不管这些,他预感到很快自己就能有手下了,忙整理了先前的明史资料,尤其是他所擅长的朝堂和皇室的资料,准备回头继续往下修纂。 “我上回都把朱允炆那些资料准备好了,要验证的也就只有他到底死没死,死在哪里,啥时候死的。对了,还有一份资料……” 路谦瞬间进入到了工作状态,看得祖宗目瞪口呆。 后来想了想,看在修纂《明史》勉强算是一桩正经事儿,祖宗默默的闭上嘴,悄无声息的开溜了。 从路谦回到明史馆,到会试放榜,也就那么三天时间。 会试放榜那天,并不是朝廷的休沐日,因此路谦仍旧是忙到傍晚时分,这才慢悠悠的出了翰林院的大门。 对了,先前程表哥离开的时候,白送了路谦一件特别实用的礼物。 ——一辆青布小驴车。 马是属于军需物资的,一般人很难弄到骏马,如果是老马倒也勉强可以,但没那个必要。因此,程表哥买了一头才刚成年的驴子,又配了车厢,瞧着外表是真的不起眼,但用起来却非常的方便。 像上下衙路上就松快很多了,偶尔铁蛋还会赶着驴车往集市上去,买东西运东西不要太辩解。关键驴子还好养活,一点儿也不费劲儿。 路谦深以为,送了那么多东西,这次程表哥可算是送对了。 这日,铁蛋照样赶着驴车来接路谦,最近天气乍暖还寒的,中午还好,早晚那会儿特别冷。路谦觉得,驴车都买了,总得用起来吧? “爷!秦举人落榜了!” 路谦刚打算走到驴车面前,就听到铁蛋这么说,顿时脚步一顿,语重心长的教育起他来:“这么悲伤的事情,你怎么能吼得这般大声呢?秦兄如何了?” “他在醉风楼置办了一桌好酒菜,还让我把爷直接带到那边去。对了,好像还有其他人,都是落榜的。” 路谦点了点:“行,那就往醉风楼去一趟。” 原本,路谦以为应该是几个江南学子,大概率还是曾经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那几人,没想到…… 他们是在,但还有一位意料之外的人。 蒋先生。 说起这个蒋先生,路谦就有种不知所措的感觉。平心而论,蒋先生这人真的不坏,他原本是蔚县县学里的学官,连着两次没考中后,这才咬牙留在了京城里,打算最后搏个三年,不行就真的放弃了。他的年岁要比路谦和秦举人大上很多,也是有儿有女有家累的人,因此真的拖不起了。 起初,路谦跟他更能说得来,至于秦举人那纯粹是块牛皮糖,特别的自来熟。然而,后来莫名其妙的,两边就没了联系。 路谦知道自己也有错,他入仕为官后实在是太忙了,哪怕最初那几个月仍然是借住在九江书院里,但实则是早出晚归,压根就寻不到空挡。 至于蒋先生那边,路谦是能感觉到不对劲儿的,最起码的冷漠疏离他还是明白的,尤其他的情况跟寻常人不同,作为一个打小就寄人篱下的可怜娃儿,他对人的情绪特别敏感。 确认过眼神,对方是真的不想跟他做朋友。 朋友嘛,又不是亲人亲戚这种天生甩不脱的关系,合则聚不合则散,多大回事儿呢! 抱着这样的想法,两人明明都在京城里,互相也知道对方的落脚处,愣是三年没碰面。 乍一看到曾经的故人,饶是像路谦这种厚脸皮的,也忍不住略微有些尴尬了。 秦举人是这次聚会的召集人,当下就拉着路谦落座,一番客套后,还不忘帮着又介绍了一次,然后总结道:“我们这一桌人啊,全都是会试落榜的。” 路谦:…… 其他人:…… 讲道理,这话说的是对的,但听着怎么就那么欠揍呢? “不过不要紧。”秦举人举着酒盏一饮而尽,“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路谦忍不住吐槽道:“他这是喝了多少酒?” 另一位江南学子尴尬的拱手作揖:“咱们都是上午去看皇榜的,他中午就喝了两坛子,睡了一觉后又闹着要续摊。” “不用在意,我就随便说说。”路谦摆摆手表示不在意,又招手唤来店小二,让上一壶好茶。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秦举人又举杯痛饮三杯:“今个儿!让咱们不醉不归!” “来来,我来跟你干杯。”方才同路谦说话的江南学子忙冲着秦举人举杯,他知道明个儿不是官员的休沐日,又见路谦喊了一壶好茶,更不敢过分要求路谦配合。 说白了,假如今个儿真的是一桌子的落榜举人,怎么折腾都不过分。可路谦不是啊,他是正经的朝廷官员,从五品的翰林院侍读学士啊! 那谁敢? 劝多吃点儿还是可以的,劝酒就不必了吧。 等席面过半,这桌上除却秦举人外,唯一跟路谦熟悉的蒋先生冲着路谦举了举酒盏:“我喝酒,你随意……过阵子我就要离开京城了,唉。” 三年时光一晃而过,他又一次落榜了。 想起当年高中举人时的意气风发,蒋先生只觉得恍如隔世。他没有背景靠山,蒋家也不过是县城里的小门小户,他家之前最出息的是他祖父,在县城里开了个私塾。可惜他爹没念书的天赋,等祖父过世时,都没能考上秀才,家里的私塾也就只能关门了。 到了他时,考秀才不算顺利,却没想到在考中秀才的第二年,竟是莫名的中举了。 如今回想起来,蒋先生还觉得跟做梦似的。他那时明明都已经让家里人将祖父原本用作于私塾教学的堂屋收拾出来,准备还在家里开个私塾。至于乡试,都考上秀才了,不可能不去试试看的,但也真的只是试一试罢了。 谁知,竟是考上了。 只是如今仔细想想,却是真的不知道当年的侥幸中举究竟是福还是祸了。假如他没能中举,以他当时的情况应该是不会再去府城考第二次乡试的,而是准备重振他祖父的私塾。 可既然都考上了,首先就是要上京城来会试,理所当然的落榜后,他就回到了县城里,很容易就在县学里谋了个学官的职,毕竟他都中举了,再在家里开私塾总归有些大材小用了。 再后来…… “一转眼,十年过去了。有时候我想想,真的还不如没中举呢。如果我还是个秀才,这时我家的私塾都该开出名声来了吧?我爹知道我中了秀才,知道我打算将祖父的私塾重新开起来了,他多高兴啊!” 可惜造化弄人。 当然,蒋父在得知儿子中举时,也是特别得高兴。尽管也有些遗憾私塾的事儿,但总归是儿子的前程更重要,他虽不擅长做学问却也不至于连这点道理都不懂。至于后来,私塾没开成却当了官学的学官,其实也算是变相的圆了老人家的在天之灵。 但蒋先生还是觉得十分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