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魃道 第318节
我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少大的力气才克制住自己,克制住自己不去紧紧抱住他,克制住自己不去大声对他说出自己的名字,告诉他,我是朱珠,等了他136年的朱珠。 没法这样做。 便只能像只见不得光的幽灵一样,跟在他身后,穿过大街小巷,穿过人来车往,最终停留在那条如他一般安静的塞纳河边。 然后跟他一起沉默着,看着那条河,看着他笔下的画。 两年时光就这样弹指而逝,而冥给我的时间,却仅仅只有三年。 “三年,从遇到他那刻起,到你此后第三个生日的结束,你只有三年时间,否则,一切烟消云散。”冥说。 我却在第三年刚过一半的时候匆匆逃离了载静的身边。 “连声谢谢都不说么,静?” “谢谢。” “也不挽留一下我么?我是说,你没有我的地址,也没有我的电……” “好好工作。” 如果有什么是比烟消云散更为可怕的东西,那便是被曾经充满爱意的一双眼睛淡淡地,毫无察觉地,坚定不移地遗弃。 我找了他那么久,终于能够坐在他边上,离他那么近,近得再略微靠近一点我的头发就可同他的手指缠绕到一起,但偏是无法令他专注朝我看上一眼。整整两年时间,无法令他看看我的眼睛,看看我眼睛底下那道奄奄一息的灵魂,看看它在他平静得毫无波折的目光和话音中,一刀刀被凌迟,而我还得强忍着那些不间断的痛,笑嘻嘻地装作若无其事。 他根本看不到。 这是一种即便咬着满嘴冰块,也无法将之冻结的绝望,不是么。 于是我用被冰块冻得冰冷的嘴,对他讲述了小美人鱼的故事,以此宣泄出我所无法对他直接宣泄的一切。 但他感受不到。 人鱼太遥远,童话太虚幻,真相说不出来。 所以我只能离开。 我败给了冥,败给了那个固守在载静心里的我。 所以,谁说童话离现实很远?它其实离现实很近。 正如在看着安徒生童话的时候,我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作者要给那一个个童话故事按上那样一个悲哀又残酷的结局。直到后来才渐渐明白,无论周遭的颜色看起来有多么绚烂,人总有一天要试着接受那些截然无望的暗淡色彩。 有些事情不是你不停努力就一定可以达成。 有些东西不是你不停争取就一定能够得到。 尽管如此,我们仍是会为此努力和争取,就像那条为了爱和希望付出了一切的小美人鱼。 “为什么要给我这样一张脸?冥!这不公平!” “从来没有哪个游戏是公平的,朱珠。” “……但他根本就不会认出我,又怎么可能爱上我?!” “那么他最初究竟是因何而爱上了你,朱珠?” “我做不到……” “那就轮回去吧,忘掉一切。” 离开载静的第一百六十天,我重新回到了巴黎,看着他坐在画廊内那张疲倦而苍白的脸,看着那间挂满了我的画像却一幅都没有卖出去的画廊,推门走了进去。 第351章 番外巴黎蓝下c 孟婆说,有时候他会碰到一些人,固执得宁可再死一次,也不肯喝他手里这碗汤。 “他们大概以为保留前世的记忆,可令他们在转世后凭着记忆去寻找他们无法割舍的过去。”他说,“但事实上,那些人大多数在投胎后不久就死去了,因为婴儿的脑子承受不了那么复杂的情感和记忆。” “那活下来的那些呢?”我问他。 “活下来的,则会因为婴儿成长中所得到的新记忆,而将先天带来的那些逐渐替代掉,但是,残存下来的部分,便会将他们的思想分成两个乃至许多个独立个体,让他们迷茫并因此而痛苦,终其一生,无法从中脱离开来。” “没有例外么?” “少之又少。” “……那,为什么不把这实情告诉他们?” 他笑笑,顺手将刚被拒绝的一碗汤撒入桥底:“告诉又能如何,有句话叫不撞南墙心不死,对于那些人来说,剥夺记忆远比死更令人难以接受,况且都心存侥幸,都以为自己会是那少之又少中的一个。” “既然这样,为什么阎王爷却要助我带着记忆转世?” 听我这么问,孟婆再度笑了笑:“因为首先,你这不叫转世,他只是把你某一段记忆从你魂魄里剥离出去,然后借助玉血沁心的力量进入人世而已。” “其次呢……” “其次,你以为他那是在助你么?呵,别天真了,梵天珠,他只是在借此惩罚你前世仗着自己非同凡体,于是擅自在地府中做出的种种逾矩行为而已。” “前世……前世的所作所为与我何干……” “觉得不公平是么。” “是的。” “公平就在于轮回中的因果报应。” “……那么,若我在这场游戏中赢了他呢?” “你认为你能赢过神么?” 我语塞。 “前世的你尚且赢不了,何况是现在的你。”瞥了我一眼后他淡淡道。 距离生日还剩15天的时候,我重新回到了载静身边。 同他重逢的第三个生日,与圣诞节相差五天。全巴黎提前半个多月已经弥漫着一股nongnong的迎新气氛,我抱着一扎可乐用围巾把自己包得像颗圣诞树,带着自己仅有的那点行李推开他店门,然后听见他在里面叫我的名字,朱珠。 那一瞬以为出现了什么奇迹。 但很快便意识到,他不过是辨识错误而已,因为他看着我的目光由惊喜到怅然,之间的变化是那样明显,明显得只能迫使我抬起头朝他开心地笑了笑,随后提起可乐用力对他晃晃:“喂,静,好久不见。” 变成巴黎蓝后,我做了很多以前不会更不敢做的事。 譬如对载静直呼其名,譬如在他静默的时候直截了当同他搭讪,譬如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直接闯到他的住处,然后厚着脸面要他把自己收留下来。 都说,人戴了面具后会拥有比平时更多的勇气,而冥给我的这张脸,无疑就是我的面具。 有了它之后似乎随心所欲变成了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无论是过去一百多年来为了适应这世界以及生存,我所为之努力的一切,还是最近这三年来我对载静的纠缠。有时未免连自己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我怎么可能会做那样一些举动,怎么可能会跟他说那样一些话……甚至会因此令他反感,尤其当我对他说我跟踪了他的时候,很明显,我能从他稍纵即逝的眼神里看出这一点。 但无所谓。 仅仅只剩下不到15天的时间,放肆一下又有何妨?随心所欲一下又能怎样?我喜欢这种肆无忌惮靠近他的感觉,就像他以前曾形容过的我小时候的样子——像一条狗,只要见到他就会跟在他身后,明明怕他,偏偏就是这样喜欢粘着他。然后看他眼中的平静因我的随性而被打破,看他因吃惊而谨慎,因谨慎而尴尬…… 那是在我活着时从未见到过的他的另外一面。可惜,从回来那天开始,我就再没有见到过他。 虽然他如我所愿将我收留在了他的画廊里,但他自己却离开了,重新回到了以往游荡在外的生活,错开与我遇到的时间朝出夜归。于是十多天的时间稍纵即逝,他对于我的出现,除了躲避仍是躲避。 他怕我爱上他,他以为我没看出这一点。 也罢,换了一张脸就是换了一个人,无论里头的灵魂到底是谁,这都不重要,给出再多暗示他也不会明白过来,即便我不顾游戏规则直截了当告诉他我就是朱珠,他也只会认为,我在同他开着一个并不好笑的玩笑。 他永远不可能知晓我是谁,自然他也就因此不会费心去思考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譬如我的出现,譬如我对他说的那些话,譬如我看他的眼神,譬如我对他的纠缠……直至到了往后,在他再也见不到我了的往后,当他想起我同他这样一段遭遇时,至多只会淡淡一笑,觉得自己的生活被某个痴傻又直接的女人打搅了一阵。 然后,他的生活便又再度恢复平静。 继续在塞纳河边画着他的巴黎蓝,继续卖着那些没有标价的画,继续一边喝着可乐,一边想着那个早应该在一百三十九年前就转世投胎了的我……然后很快的,在时间的流逝中,他会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这个在巴黎所遇到的、不请自来的过客般的‘巴黎蓝’。 当这念头在我脑中一闪而过时,我觉得自己好似被分裂了一样。 我竟然在嫉羡着我自己,并且在怨恨着我自己在载静心目里根深蒂固的位置。 莫非这就是冥做这游戏的最终目的么?就像孟婆所说的,给予我的一个惩罚,为我前世所犯下的那些罪。 可是这多么可笑…… 一边在为我毫无记忆的前世接受着冥王所施予的惩罚,一边又在为无法替代载静心中的我而爱上我,痛苦得仿佛坠入地狱永不超生。那么身处两者之间,我自己又到底算是什么?我这个死在一百三十九年前,带着所有记忆所有感情惟独遗失了自己那张脸,而被放逐到这个世界中来的人,又到底算是个什么…… 这问题谁能给我答案? 无解。 12月17号,距离生日只剩三天,我终于听见画廊里重新响起了载静的脚步声。 他借着时间的错位已经避开我整整十二天,这一次总算没再继续,于是我叫住了他,试图再为自己作出最后一点努力。 但他淡淡的话音和得体的笑令我再度望而却步。 他简单一句“这与你无关”,更是令我几乎无法再继续开口,只能强忍着快要瓦解的情绪继续努力着,努力穷尽我一切方式去暗示他,谁知最后,却反而因此激怒了他。 “喂,静。”所以最后的最后,我只能带着自己最后一丁点希望,笑了笑问他,“再过三天就是我生日了,你能跟我一起庆祝我的生日么?” 不出意料,他没有回答,只是一声不吭径自离去。 留下我独自一人站在满是我画像的画廊中,我想,所谓地狱,这应该便是真正的地狱了。 一个在不知不觉中就用时间和现实将人撕得血rou模糊,却叫人永远挣扎不出的地狱。 四周那一幅幅跟我惟妙惟肖的画像,原是我心底最大的快乐,现今却是围绕在地狱外一堵堵高不可攀的墙,它们层层叠叠把我包围在里面,出不去,也无人能救我出去。 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地狱,无人可以救赎。 冥深知这一点,所以毫不在乎赠我一百三十九年阳寿,同我玩上这一把我逢赌必输的游戏。 冥说,游戏规则之三,鉴于你我力量上的悬殊差异,我会给你一次“反悔”的机会。 什么叫“反悔”的机会?我问他。 他指着我发髻上的玉血沁心,对我道:“听说过《海的女儿》这个故事么?” 我摇摇头。 “我建议你在重生之后,想办法去把它找来看看。” “为什么?” “因为按照游戏规则,一旦超过规定时间你无法赢下这场游戏,你就会烟消云散。但在那之前,就像那个故事里所设定的,我会给你一个机会。” “什么样的机会?” “只要在你生日结束的那个凌晨到来之前,将这把簪子刺进载静的喉咙,正如当初你用它自杀时那样,将他那道被他封存在他体内的魂魄释放出来。那么,那道魂魄便可替代你,让你避免烟消云散的命运,并重新从我这儿得到一次投胎转世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