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说魃道 第462节
有时候,会感觉有人到我房里来看看我。有那么一阵我以为那人是素和,但当我清醒时,睁开渐已恢复视觉的两眼,却只见到清慈一人在我边上坐着。 低头弹着琴,弹着我一首我到此至今从未听他弹过的曲。 亦是我自降世至今,从未听到过的美妙至极的曲。 所谓天籁。 乃至在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无法忘记在他拨动琴弦的那一瞬间,不单引得谷内群鸟一片寂静,亦引得上界游龙自天而降,在一旁静静垂听着,温顺得好似水里的鱼。 曲终时那些龙便走了,落下一片金鳞,他将它拾起用指碾碎,随后撒进杯中用酒调匀了送到我嘴边,示意我将它喝下去。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让我喝这东西。 最初有些抗拒,于是他抱我坐了起来。他抱着我的姿势同素和真的很相似,不由令我有些惊愕,亦慢慢顺从了下来,最终将杯里的东西一饮而尽。 岂料喉咙里立时剧烈地烧灼了起来。 烧得脖子上尚未痊愈的伤口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我立即意识到不对,当即使劲将他推开,但刚一用力,我突然从嘴里吐出一颗龙眼大的珠子来,不偏不倚正落在他手心。 他见状轻轻将它握住,在我还未来得及扑过去夺的时候,起身挥袖,将我一把挥倒在了床角深处。 “这元神我先替你保管着,梵天珠。此外,灵山那个守珠罗汉,从此你不必再想着他了,因自今日开始,你便是落岚谷中的林宝珠。” 留在落岚谷的第十年,清慈给了我一个名字,叫宝珠。 姓林,因他还未化身成凤前,曾有个人类的义父便是姓林。他说那男人养育了他,却又将他当做部落的活祭葬送了他。提起这段过往时他那双平静如水的眼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憎,他将这样憎恨着的一个人的姓赐给了我,又草草了事地定了我的名。 宝珠宝珠。如此简单的一个名字,简单到连那些学舌鸟都能无比精准地学会,然后带着它们奇特而鼓噪的笑声反复念着,戏谑地从我头顶纷飞而过,放肆地以它们简单又可笑的方式嘲弄着我。 每每这时总不免令我怅然,然后拾起石子朝它们仍过去,恶狠狠地对着它们大叫:清慈来了! 它们便带着咯咯的笑声一飞而散,一路依旧叽叽咕咕,反反复复念着我的名字:宝珠宝珠……宝珠宝珠…… 清慈是凤,凤乃群鸟之王,亦是瑶池的护池真君。 因他弹得一手好琴。 每每弦音一起,群兽皆静,至动情处,便忘了终日困居在瑶池的不安,心绪由着他的曲声或喜或悲,或雀跃或沉静,令这一方土地经年维持着一派祥和的美丽。却也同时,用着他手中的弦丝镇守着那瑶池去往外界的唯一通道——落岚谷。 弦能抚慰,亦能杀戮。 而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离落岚谷如此之近,却从未听清慈谈到过。但透过结界,依稀可以窥见那是一处同落岚谷并没有太多差别的地方,有山亦有水,但四周层层雾霾缭绕,令它永远都无法让人看得真切。 几乎每一天我都能见到有从瑶池偷跑而出的神兽,就像那天闻到了血腥味而潜进清慈府邸的那些一样,它们总是沿着那条通道一路往前,到了落岚谷的边缘,然后纵身一跃,眼看着便要跃到前方那一片似乎近在咫尺的世界,却在啪啪一阵闷响过后,它们的身躯便在结界柔和平静的光芒下,非常迅速又可悲地裂成了无数道红色的碎片。 而每每看到这一幕,我就会觉得身上一阵剧痛。 仿佛被碾碎的不是那些神兽,而是我的身体。如此可怕的结界,它将整个落岚谷和瑶池隔绝在这样一片静得如同坟墓般的地方,亦让我同那些神兽一样,纵然万般不甘,却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蛰伏在这个巨大的囚笼里面,如此,任时光荏苒,似乎同我再也毫不相干。 渐渐的也就开始不再去想那个远在灵山的和尚。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好像渐渐连他的模样也记不起来了,只偶尔会在自己冰冷的房间里,偶尔地想念那么一小会儿他温暖的声音,如同暖风从发间拂过,轻轻柔柔,好像清慈的琴声。 第489章 番外三 引龙调 中 七. 清慈的琴音是绝色,很多人都这么说。 亦听很多人说,有着什么样心绪的人,会弹出什么样的韵律。 可是弹出那样柔和温暖韵律的清慈,为什么却是个性子如此令人捉摸不透的人?我常为此感到费解。也因此,每当他专心致志地坐在琴台前拨着那些弦丝的时候,我会悄悄坐在窗外听,然后透过竹帘细细的缝隙看向他的脸,看他手指翻动时的优雅,还有他专注的神情。 直至那些被他琴声所吸引的神女们翩然而来,用她们温柔的笑、绚烂的水袖缠着他,将他从琴台边缠至卧房。 清冷又放浪。 遇见清慈前,我很难讲这两个词联想到一块儿去。 但他偏巧便是这样一个人。 或者,一头凤。 可令我始终不解的是,尽管天庭里很多女人都爱慕着他,多得跟漫天的星辰似的,可每次放浪过后,他却又总是影单只。很寂寞,寂寞到即便刚刚才有女人用她们的身体温暖过他,他那双眼睛却依旧是寂冷的,冷得似乎只有在拨弄着他那把琴时,才稍微会有那么一点儿的温度。 ‘那七根弦,仿佛是你的七个情人。’于是有一天,在替他整理着衣衫时,我望着他镜中挺拔的身影这么对他说道。 他听后笑了,轻轻拨了下弦,然后伸手将我刚刚梳理干净的头发重新揉乱成了一团。“但我最爱的那一把琴却已经被你毁了,宝珠。” “总能找到替代的,情人如此,琴也如此。”我不以为然。 而这话令他再次笑了起来。 一边笑一边望着我,那一瞬,我仿佛从他神色中窥见到了素和的影子,如此温润,如此令人想靠近过去温存一番……于是有些不由自主地朝他倚靠了过去,却不料他竟仿佛能窥进我脑中般立时便感觉到了,于是立时松手,立时令那双眼又如瑶池内的栖月潭般冰冷而沉静了下来。 “替我宽衣。”随后他背对着我在榻上斜下了身子。 我依言伸出手,不料被他反手一捉,一把便将我扯倒在了他身上。 正对着他的脸,他那双青色的瞳孔,带着一点点的灰,很漂亮,仿佛一团雾气般将人笼罩进去,便令人困在里头转不出来。 随后他将唇贴到了我的嘴上。真突兀,突兀得令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又在转瞬间心跳突突地快了起来。那感觉难受得令我发抖,却无法就此从他怀中挣脱开来,甚至将自己的嘴唇移动开来。 “宝珠,未经人事的梵天珠。”然后听见他微动着嘴唇似笑非笑般对我道。 便又再朝前靠近了些,将唇压得更紧。 如此紧迫而辗转,轻易便将我的嘴打开了,舌尖侵入,再将我吻得更深更透,几乎是要将我吸入他身体里去……随后在那毫无察觉间,我的衣服便随着他手指的掠过而脱落了,落在他榻上,再滑到地板上。 “清慈真君,”此时窗外突然马蹄声纷沓而至,有人在外头用着洪亮的嗓音对着屋内道:“西王母有请,即刻随我动身了!” 八. 清慈离开落岚谷的第三个月,我听到很多飞鸟都在议论着他。 它们都说清慈要成亲了,西王母牵线做的媒,娶的是高高在上的九天玄女。 我不知那传言是不是真的。 九天玄女是上神,清慈只是个看守瑶池的散神,上神怎可能下嫁给散神?我不知。只知自那天清慈被西王母招去后,一晃眼过去这么些日子,我始终都没见到他回来。 这有些不寻常。 而他不在的时候,落岚谷变得比往常更为安静,静得似乎有点寂寞。 却也是难得的我完全没有任何束缚的时光。于是整日便开开心心又漫无目的地在山谷里游荡着,忽儿在草丛里躺一会儿,忽儿追逐着那些路经的神兽,随着它们在谷里自由自在地奔腾。 若能就此奔出落岚谷,奔回灵山,那该多好? 每次到了山谷边缘,透过那道隐隐绰绰的结界屏朝外头看着的时候,我总不由得这样想。 但无数次试探着将手朝它伸过去,却又无数次叹着气收了回来。 终是没有去尝试,因为每每想要那样做的时候,嘴唇上便会一阵发烫,好似那夜被清慈的嘴吻住的那个瞬间。于是,心里一下子便乱了,一下子变得不知所措了起来。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往返于此地,一次又一次看着那道遮蔽了整个山谷出口的屏障,然后对着它外面那个终年被雾霾所遮盖的世界怔怔出上一会儿神。 却始终没有勇气再继续朝前跨出一步。 清慈离开后的第四个月,我再次来到山谷边缘。 那天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不见一丝阳光。我寻了处干净的地方,靠着结界边缘坐下了,想同往常一样在这待上一小会儿的时候,忽然听见身后沙沙一阵轻响。 随即瞥见一头银白色的动物自那方向一处灌木中闪烁了下它碧绿的眼眸。 如此妖娆又清澈,令我不由自主转过身,呆呆对着这双眼出了会儿神。 却在欲要追过去的那瞬间,突见它轻轻一跃,便在背后的红杉林里不见了踪影。 那时天忽然下起了雨。 密集的雨落在我身上,冰冷粘腻,仿佛在催促我掉头回去。 但我却没有因此而回去。似乎那一瞬心里有一种预感,它促使我反是追着那动物消失的方向快步跟了过去,一路到林中树影密集处,雨势被一片片硕大的树冠遮挡了,只剩一丝丝细小的水珠在林子里翻飞,如同雾气般将四周模糊成一片隐约,伴着树影婆娑,就好像结界外那个陌生的世界。 我在这世界里没有找到那头银白色的动物。 却看到了一个银白色的人。 银白色的薄衫,银白色的发,银白色一片高高端坐在一棵巨大红杉树的树杈上,低头用一双翡翠般通透的眸子望着我。如此美丽而妩媚,不由一时令我几乎忘了呼吸,只呆呆抬头朝他看着,仿佛那不是真真实实的一个人,而是这世上最灵慧的画师笔下所精心描绘出的一幅画。 随后身子一侧,他似乎是要纵身跃开,就像刚才那头白狐一样。 于是我见到了他身子后露出的那一把柔软又蓬松的狐狸尾巴。 不多不少刚好九根。狐生九尾,这偌大的瑶池和落岚谷内,有如此道行、亦能将饕餮都完全不放在眼内的天狐,恐怕独此一头。 “喂,你叫什么?”于是我拍了拍顺着头发流淌下来的雨丝,仰起头问他。 他闻声再次望了我一眼,随后道:“碧落。” 我不由笑了起来:“狐狸就叫狐狸了,要什么名字。” “你叫什么?”他挑眉反问。 “宝珠。” “宝珠,”他重复了一遍我的名字,随后从树上扯下一片叶子,轻轻往下一抛。“这片叶子落下之前,从我眼前消失。”他道。 如此狂妄的神情和语言。 于是我再次笑了起来,跳起身将那叶子一把握到手里再朝他方向用力掷了过去,随后拍拍掌指着他道:“狐狸,叶子落下前败给我,你就叫狐狸。” 但最终,我并没有同那头狐狸交上手。 因为在那片叶子落到地上之前,他突然从我眼前消失了,随之一阵鸟叫声自头顶喧闹了起来,叽叽喳喳盘旋而落,降到我面前对着我欢叫: “清慈大人回来了!清慈大人回来了!” 九. 清慈回来了,亦带来了他的未婚妻,九天玄女。 此后整整百天,我没有回过他的府邸。 清慈有过很多女人,但我从未想象过他作为一个丈夫的模样。 无论是谁,她们就好像红尘里的过客,在这谷里来来往往,兜兜转转。你知道她们总会消失的,无论多少个人,多少个日子,最终总会只留他一人在原地,同这一谷的清净由万变恒守着亘古的不变。 因而,当见到那位一身华服的玄女以女主人的姿态入住到落岚谷时,我便明白,那不变终是被打破了。 于是一切变得难以适应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