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节
“仁兄请讲!” “在下想将这些竹简拿回寒舍细细赏读,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这——”公孙衍面呈难色。 “此为先生心血,在下理解。”毗人微微一笑,“您看这样如何?在下先拿一捆赏读,读毕即行奉还,另换一捆。”从腰上解下一只玉佩,摆在几上,“这只玉佩权作抵押之物,望先生成全。” 公孙衍扫一眼玉佩,已知他是何人,遂拿起玉佩,递还予他,笑道:“仁兄客气了!在下随手涂抹,仁兄愿读,在下谢犹不及,何能再收押物?” 公孙衍用绳子包扎两大捆,共是五策,交予毗人:“本欲让仁兄全都拿去,只是这物什儿太重,在下担心仁兄不方便带,只好先送仁兄一半。待仁兄读完,若是仍旧有心品读,使人来取即可。” 毗人拱手谢过,告辞出门。公孙衍送至门口,望着毗人一手提一捆竹简,渐去渐远。公孙衍正欲回门,一辆马车急驶而来,离他二十步左右戛然而止。 公孙衍正自惊愣,一人从车上跳下,朝御手略一摆手,御手一挥鞭子,马车辚辚远去。 从车上跳下的是樗里疾。不过,他也换过便装,一眼看上去,似是一个收古货的商人。 樗里疾径至公孙衍门口,深深一揖:“请问先生,此处可是公孙衍府上?” 公孙衍点头。 “请问先生,公孙先生可在府上?” “在下就是,仁兄是——” 樗里疾又是一揖:“在下木雨亏,听闻先生大名,特来拜见!” 公孙衍还过一礼:“仁兄客气了。在下与木兄素昧平生,木兄登门,不知有何见教?” 樗里疾解释道:“在下喜欢古玩,日前购得一剑,说是吴钩,传闻为吴王阖闾亲用,后赐给功臣伍子胥。在下不识真伪,百般打探,听闻先生识剑,特此上门求教。” 听说是伍子胥之剑,公孙衍微微一笑:“仁兄既是客人,请进寒舍一叙。” 两人走进正堂,公孙衍照例倒上一碗白水:“仁兄,请用水。” 樗里疾正襟危坐,双手接过大碗,竟如品茗一般细喝一口,品味良久,方才赞道:“好水呀!” 公孙衍微微一笑:“能够喝出白水滋味的,定非等闲之辈了。仁兄可出宝剑一观。” 樗里疾打开随身携带的锦盒,取出一剑。 公孙衍接过,观察有顷,弹敲几下,再向剑锋吹一口气,缓缓说道:“此为赝品。” “这……”樗里疾假意震惊,“在下出至百金,方才购得此剑,怎么可能是赝品呢?” “木兄请看,”公孙衍指着赝品,“此剑外形虽如吴钩,但剑锋有异。真正的吴钩锋而不刺,利而不耀,剑气逼人,所向之处,削铁如泥,杀人可不见血。反观此剑,剑锋闪亮,却无丝毫剑气,只可用于观赏,不可用于搏击。” 樗里疾接过宝剑,再三视之,似乎不愿相信。看到有块铁砧,他跨前一步,举剑砍去,铁砧分毫未损,剑却一断两截。 “果是赝品!”樗里疾不无懊丧道,“木某此生无他,唯爱吴钩,不想却是连连受骗,一掷百金,于顷刻之间化为乌有,竟是连吴钩之面也未碰到。世上人情,唯此难堪呐!” “呵呵呵,”公孙衍瞄他一眼,微微一笑,“木兄若想见识吴钩,倒也不难。” “哦?”樗里疾面呈惊喜之色,随即又现失望,“不会又是赝品吧?” 公孙衍冷冷一笑,走至墙边,从墙上取出白圭赠送的伍子胥之剑,置于几上:“木兄,请看此剑。” 樗里疾拿过宝剑,一经抽动,即觉一股寒气破鞘而出。吹口气,剑身嗡嗡。弹之,铮铮作响。 樗里疾赞不绝口:“好剑,好剑呐!” “木兄请看,”公孙衍指剑介绍,“这才是真正的伍子胥之剑,本为一代剑师干将所铸,此处刻有干将的铭文。后来,此剑落入吴王阖闾之手,破楚之后,阖闾将其赐予子胥。再后来,子胥以此剑自刎而死。”持剑走至铁砧前,挥剑劈下,铁砧一角被削,剑身完好无损。 “公孙兄,”樗里疾拱手道,“此剑肯脱手否?木某愿出千金!” 公孙衍摇头:“此剑为先师所赠,纵是万金,在下也不能卖!” 樗里疾再揖:“在下无知,不意冒犯先师,望公孙兄恕罪!” 公孙衍笑道:“木兄既然不知,也就不必客气了!” 樗里疾瞥向地上的竹简:“公孙兄这在读何宝书呢?” “木兄说笑了,”公孙衍淡淡一笑,“不过是在下随手所写,哪里是宝?” “哦?既是公孙兄所著,在下恳请一阅,可否?” “木兄自便。” 樗里疾从地上拿过一册,正襟危坐,敛神翻阅,刚看几行,肃然起敬,连声长叹:“好书啊,好书!只是——”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摆错地方了。” “依木兄之见,当摆于何处?” “当摆于君上的几案前面,让它变成切实可行的政令。” 公孙衍哑然,半晌,发出一声轻叹。 “公孙兄,”樗里疾慨然叹喟,“束之高阁的书,即使再好,又有何用?深藏鞘中的剑,即使再锋利,又有何用?” “唉,”公孙衍亦叹一声,“在下心事,木兄尽知矣!” 樗里疾放下竹简,抱拳道:“公孙兄,在下冒昧打扰,还望海涵。时辰不早了,在下尚有琐事在身,这就告辞。” 公孙衍送至门口。 樗里疾微微一笑,向公孙衍再揖一礼,朗声道:“在下告辞,公孙兄留步!” 公孙衍拱手:“恕不远送!” 樗里疾走出几步,瞥见树丛里有人晃动,附近还有一个鞋匠探头探脑,早知内情,再次回过头来,大声说道:“公孙兄,好剑当有好用啊!” 看到樗里疾走远,丁三吩咐属下继续守候,自己匆匆赶回府中,将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禀报戚光。戚光感到事关重大,引他面见陈轸。 陈轸眉头紧皱半日,抬头问道:“前面那人何处去了?” “禀主公,”丁三应道,“小人一路跟着他,见他拐入一条街道,早有马车守候。那人坐上马车,一路驶去。小人急了,撒开两腿,紧追于后。所幸街上人多,马车走不快,小人尚能赶上。” “我问你,”陈轸急了,“马车究竟何处去了?” “小人一路追去,远远望到马车停在王宫的御花园处。那儿有个后门,马车在门口停下,那人下车,提上两捆竹简,竟进去了。” “哦?”陈轸倒吸一口凉气,“快讲,那人多大年纪?是何模样?” “四十来岁,中等个头,不胖不瘦,脸上白净,眉清目秀,对了,没有胡须,看上去像个寺人(即太监)。” 陈轸知是毗人,脸色变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戚光的两只眼珠子一眨不眨地望着陈轸,忐忑道:“主公——” “丁三,”陈轸陡然转向丁三,“你说他的手里提着两捆竹简,可看清楚了?” “回禀主公,小人看得清清楚楚。竹简全是新的,上面的绳子也似刚买到的。” “知道了。”陈轸摆手道,“去吧,继续盯着!” 丁三退出。 “主公,”戚光不无忧虑道,“那竹简上写的,会不会是元亨楼的事?那小子说不准早就弄清底细,只在这关键当口禀报君上,好坏主公大事。” 陈轸情不自禁地打个寒噤,急道:“快,备车,去驿馆!” “对,”戚光豁然开朗,“樗里疾后脚去见那厮,想必知道细情。” 二人匆匆赶到驿馆,公子华瞧见,将陈轸迎入正厅。 见陈轸的眼珠儿四下扫瞄,公子华拱手笑道:“上大夫一大早就出去了,这还没回来呢。陈大人若不嫌弃,本公子陪你唠叨一会儿如何?” “公子讲的是哪儿话!”陈轸拱手笑应道,“这几日来,在下一直说来望望你们,可总也不得闲暇。今日刚好得空,赶忙过来。怎么样,眠香楼里可有好玩之处?” “呵呵呵,”公子华笑道,“上大夫所荐之处,自是没个说的。” “公子可曾见到天香姑娘?” “春夏秋冬四香,还有地香、天香,本公子无一遗漏,全都领教了,当真是个个天姿国色啊!” “哦?”陈轸大是诧异,“不瞒公子,安邑城里,寻常富家子莫说是见天香,纵使想瞧地香一眼,也是不易。公子出马,两香俱见,当真是好运气啊!” “呵呵呵呵,”公子华耸耸肩膀,“本公子也就这点能耐,惹上大夫见笑了。说到这个,本公子倒有一事请教大人。” “在下知无不言。” “本公子见到天香姑娘,相谈甚笃。不瞒上大夫,谈及畅快处,本公子就想与她春宵一度,不料天香姑娘死也不从。本公子逼得急了,天香姑娘道出一桩秘事,涉及贵国太子。本公子也恐引发两国误会,只好作罢。只是后来——”公子华欲言又止。 “后来如何?”陈轸急问。 “后来也倒并没什么。本公子听她弹琴,与她对弈,天南地北闲扯一通,看得出来,天香姑娘甚是熟悉贵国太子,对他一往情深呐!” “哦?她都讲些什么?” “讲的多去了。”公子华呵呵又是一笑,“好像提到什么安国君,听那语气,殿下似乎对安国君颇多微词,说他不仅葬送河西,且还虚报军功,将河西之败归咎于副将龙贾。” 陈轸眉头紧皱,似是自语,又似是问话:“殿下向来不关心政事,难道也是假的?” “这个,”公子华摊开两手,“本公子可就不知道了。” 恰在此时,樗里疾从外面返回。二人见过礼,分宾主坐了。公子华托了个故,匆匆出去。 见公子华走远,陈轸忧心忡忡道:“樗里兄,在下此来,是想打听一桩事情。” “陈兄请讲。” “听说樗里兄今日见过公孙衍了?” 樗里疾点下头,将见到公孙衍之事从头至尾细讲一遍。 陈轸急不可待了:“樗里兄可曾见到一些竹简?” “是啊,”樗里疾应道,“我看到两捆,就在堂中摆着。在下好奇,随手翻看,见没有开篇,随即问他,他说刚刚被人拿走。在下问他被何人拿走,他说他也不知。这人真有意思,如此宝书,竟然交予一个连他自己也不知的人。” “什么宝书?”陈轸眼睛大睁。 “是好书啊!”樗里疾啧啧称赞,“写的全是如何治理魏国之事,叫什么《兴魏十策》。在下看过剩下的几策,颇有一点商君变法的味儿。” “《兴魏十策》?”陈轸目瞪口呆,“是他所写?” “正是。”樗里疾又赞几句,叹道,“不瞒陈兄,以在下浅见,此人不该住在那个破院啊!” “唉!”陈轸又怔半晌,发出一声长叹。 “陈兄为何长叹?” “樗里兄,你可知道提走那些竹简的是何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