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第七章

    事情很巧,也可以说是很不巧,就在赵士龙到京城的那天,刘瑾被捕了。

    他是陕西兴平人,本姓谈,年轻时自己割掉了“那话儿”,投身在一个姓刘的太监名下,入宫当差,因而改姓为刘。那时是正德皇帝的祖父,宪宗成化年间。

    宪宗驾崩,传位孝宗,这是位好皇帝,可惜寿命不长,做了十八年皇帝,只活到三十六岁。太子即位,改元正德,那时只有十五岁。

    十五岁的正德皇帝,人极聪明,可惜童心特重,是天字第一号的纨绔子弟。陪着他玩的有八个太监,名叫马永成、高凤、罗祥、魏彬、丘聚、谷大用、张永,还有一个就是刘瑾。他的职司是专管鸣钟撞鼓的“钟鼓司”太监,地位极低,但因为得到皇帝的宠信,权势渐盛,外面把这八名太监叫作“八虎”。

    “八虎”每日陪着皇帝,不是调鹰走马,踢球角力,就是轻歌妙舞,讲求声色。少年皇帝不上紧念书,这样荒唐下去,必成昏君,因此朝中大臣,对“八虎”大为不满。于是六部九卿,联名上了一道奏章,细数“八虎”的罪恶,奏请皇帝“缚送法司,以消祸萌”。

    小皇帝对这八个人已有感情,想到他们送法司治罪,或则杀头,或则充军,于心不忍,而且没有这八个人陪他玩,他也不知道那种寂寞的日子如何打发,越想越害怕,竟致吃不下饭。

    当然,“八虎”害怕得更厉害,但是计无所出,臣下们又天天催请处置。皇帝无奈,只得派遣地位最高,可以代替皇帝处理政务的“司礼监”王岳、李荣、范亨、徐智等人,到内阁与大学士会议上奏。

    会议的结果是,请照原议办理,也就是将“八虎”送法司治罪。皇帝问到司礼监王岳,此人素性刚直,一向讨厌“八虎”引诱皇帝不务正业,所以支持内阁的决议。

    到了第二天,忽然传旨,召诸大臣入宫。这就表示内阁的覆奏,不曾批准,因为明朝的皇帝都是不大召见大臣的,覆奏上已说得很明白,若无疑问,只需批一个“是”,或者“依议”就可以了,不必传旨召大臣入宫。

    果然,一进宫门,司礼监李荣手拿着六部九卿联名的奏疏,宣达旨意。“有旨,诸大臣爱君爱国,所言甚是。不过此八人自皇帝在东宫,就已侍候起居,不忍即置之于法。希望大家不要逼得太紧,稍缓时日,皇帝自会加以处置的。”

    群臣相顾无言,只有一个忠心耿耿的老臣——户部尚书韩文说话:“如今海内民穷盗起,天灾日增,这班小人还引导皇帝游宴舞庆,衰废国政,我们身列朝班,实在不能不说。”

    “是的。”李荣把手里的奏疏扬了扬,“诸公的话说得很恳切,皇上不是不明白,只不过希望大家缓一缓,让皇上办他们的罪而已!”

    “那么,”吏部侍郎王鍪接口问道,“万一皇上不办又如何?”

    “这在我!我是司礼监,对大家的奏章,当然会有交代。”李荣指着自己的颈项说,“我脖子上又不曾裹着铁,不怕砍脑袋?敢误国事?”

    这一下,就非办不可了!“八虎”大起恐慌,自己请求“安置南京”——这是贬斥的表示,而阁议不许。司礼监王岳、范亨、徐智等人,亦站在内阁这方面……因此,皇帝不能不依,就等第二天一早,便要降旨,将此八人逮捕下狱。

    谁知就在这夜,事情起了大变化,有个吏部尚书,名叫焦芳,是个无耻小人,他跟刘瑾交好,连夜跑去密告,于是刘瑾约集他的同党,深宵入寝宫,跪在御榻前面,一齐放声大哭,这一哭把皇帝的心哭软了。

    刘瑾看到皇帝的脸色,方始进言:“害奴才们的是王岳。王岳是宫里的人,反而跟外朝的内阁勾结,他要把奴才们八个人赶走,才好限制皇上的出入。再说调鹰走马,于国事何损?如果司礼监得力,外朝官又怎么敢这样子跋扈,一定要逼着皇上听他们的话。”

    皇帝原就觉得臣下逼得太厉害,一点面子都不讲,心里觉得异常委屈,此时听了刘瑾的挑拨,勃然大怒,当时便命刘瑾掌司礼监——司礼监的头脑;马永成提督“东厂”,谷大用提督“西厂”,掌管皇帝私人的爪牙。这些爪牙亦随即奉了刘瑾的命令,逮捕王岳、范亨、徐智,发配到南京太祖陵寝服打扫的劳役。

    到第二天百官入朝,才知一夜工夫,整个局面都翻过来了。内阁大学士必须同司礼监合作才能处理大政,既然刘瑾掌权,原来的大学士都知道干不下去,纷纷辞官。皇帝听了刘瑾的话,只留下一个比较知趣的李东阳,另外“阉党”焦芳内阁拜相。焦芳得意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派人追上王岳、范亨,取了他们的命;徐智则被痛揍一顿,打断了一条手臂。

    刘瑾一掌了权,正人君子,大遭其殃。凡是言官上疏,规谏国是的,不是被杀,就是下狱。有个兵部主事,浙江余姚人,名叫王守仁,学者称“阳明先生”,因为上疏救一个姓戴的言官,惹恼了刘瑾,刘瑾便假传圣旨,杖责五十,打得死去活来,同时也降了官,调为贵州龙场驿驿丞,那是个有去无还的蛮瘴之地。但是刘瑾还觉得不解恨,派了东厂的“番子”跟踪,预备在路上找个方便之处,下手杀了王守仁。可知刘瑾当时已掌大权,治理天下事了。

    这时也正是赵士龙刚到京师的时候,第一步是要去见一个姓张的,名叫张文冕,是南直隶最富庶的松江地方人,本来是个市侩,因为犯了法,为南京兵部尚书何鉴抓住了要杀他,是卫虎帮了他的忙,找人埋伏在起解途中,半夜里偷偷把他放了出来,逃匿无踪。

    一连好几年没有消息,忽然有一天,卫虎家里来了两名鲜衣怒马的漂亮客人,看样子是生意人,但神气之间,颇有官派。一见卫虎,便送上八色土仪、一封书信,信是张文冕写来的,几年不见,他已经大为得意,投身在“刘公公”门下,掌理文书,不忘旧情,特地遣人致意。卫虎要走刘瑾的门路,就因为有张文冕这么一个穿针引线的人在那里。

    赵士龙人虽能干,京城里是第一次来,看见“天子脚下”人烟稠密,屋宇壮丽,有些自惭形秽。等在旅店里住了下来,找到掌柜上,怯怯地问道:“刘公公府里有位掌理文书的张先生,不知道住在哪里?”

    凡是太监,都称“公公”。宫里的太监光是有面子的,就上千也不止,所以掌柜的问道:“哪位刘公公,是哪一司,哪一局,还是哪座宫里的?”

    “是提督东厂的刘公公。”

    原来是刘瑾,掌柜答道:“现在又不是提督东厂了,是提督内厂。这位刘公公的府第,赛过王府,掌理文书的不知多少。张又是个大姓,客官,你光说张先生,只怕不容易打听!”

    “是这位张先生!”赵士龙就把信拿了出来看。

    “是这位张先生,嗳,客官,”那掌柜埋怨他,“你早把信拿出来,早就弄明白了,何必费话!”

    “是!是!”赵士龙引咎自责,“是我不好。”

    “不是这话,我不敢责备客官,不过就事论事。好了,闲话少说,你要问的这位张先生,是刘公公手下第一红人,住在西城山时雍坊,李阁老胡同,我派人领了你去就是了。”

    “好极,好极,谢谢,谢谢!”

    于是赵士龙恭具衣冠,带了礼物——只是一篓笋干,底下藏着二百两金叶子,跟了小二直往李阁老胡同而去。

    一进胡同,就看见有锦衣卫的番役,提着皮鞭,往来巡逻。店小二立刻站住脚说:“客官,回去吧,今天见不着了。”

    “怎么呢?”

    “一定是刘公公在张老爷那里。”店小二说,“皇上把圣旨交给刘公公拟,刘公公交给张老爷拟,此刻是正在忙着呢。”

    赵士龙一听这话,又是忧愁又是喜。愁的是照此光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见得着张文冕;喜的是张文冕有这么大的权势,一定可以救下卫虎。只要卫虎无事,连张华山在内,一起都可免祸。不但免祸,有这样一座靠山,以后升官发财,真正是前程无量了。

    眼前无法,唯有明天再来。第二天来了,门上看他小小一名巡检,连理都不理他。赵士龙卑颜好语,总算搭上了话,但是依旧归于无用,门上只说了一句:“今天没有,明天再来!”

    第二天再去扑了个空,第三天叫他候一候,第四天、第五天……每天都有话说,总而言之,要见张文冕一面,比上天还难。

    赵士龙有些气馁了,自然,更多的是着急,照这样子,不知哪一天才能把“意思”达得到刘瑾那里,说不定事情就能办成功,亦归于无用,因为夜长梦多,到那时候卫虎已经人头落地了。

    看他日日愁眉不展的样子,掌柜的忍不住来探望安慰。赵士龙略略说了缘由,提到见不着张文冕的事,掌柜的问道:“客官,你门包送了没有?”

    “门包,当然送了。”

    “送了多少?”

    “十两银子。”赵士龙说,“门上也收下了。”

    “收归收,办事归办事。十两银子是太少了点,至多说句把话——”

    “啊!”赵士龙大为诧异,“十两银子说句话?”

    “对了。”掌柜的把张家门口的“行情”告诉他,“十两银子至多说句把话;要想名字登门簿,至少得五十两。”

    “登门簿无用。”赵士龙说,“张先生不知道我的名字。”

    于是掌柜的指点了一番。

    “多承指点,真是顿开茅塞。我就照你的办法去做。”

    赵士龙说的倒是真话,经此一点开了窍,当时便盘算得妥妥帖帖,到第二天一早,赶到张家。门上的看见他已经讨厌了,自然没好脸色给他看。赵士龙赶紧从袖子里摸出一个沉甸甸的门包,送了上去。

    “大爷!”他很恭恭敬敬地说,“一点小意思,送大爷买双鞋穿!”

    这是识趣的,门上的脸色不同了,同时也知道他已经过高人指点,必已知道了这里的规矩,倒不便乱收,怕红包的数目与他的请托不符,收了下去,便费唇舌,因而先问一句:“你有什么事?先说与我听听!”

    “我有点菲仪,想请大爷递一递进去。”接着他把红包放在桌上,“五十两银子,小意思。”

    门上把红包掂一掂——多少分量一到手里就有数,五十两不错。

    “可以!”这下他说话很爽快了,“你把东西放下,等到晚上,我连门簿一起替你送上去。”

    于是赵士龙就亲自在门簿上登记,写了“宿迁卫虎”的字样,又把住处注上,然后把那一篓封缄得极严密的笋干留下,又说了许多好话,才回旅店。

    “办妥了?”掌柜的问他。

    “办妥了。”赵士龙说,“若非你告诉我,我瞎撞一辈子也无用。”

    “客官安心等着好了。只要你那会友跟张老爷真有交情,必有回信;回信一到,我就来通知你吧!”

    “好,好,拜托了。”

    赵士龙心想,回信最快也得第二天早晨。自到京城以来,心里没有一刻轻松过,所以哪里也不曾去得。此刻不妨忙里偷闲,去观一观光。

    于是,他一个人换了一身便衣,揣上几两碎银子,信步闲行,直逛到晚上才回店。一进门,就看见掌柜的如获至宝般抢上来拉住了他。

    “赵老爷,赵老爷,你真正叫我好找,你到哪里去了?”

    “怎么?”看他的神气如此急促,赵士龙心里有些发慌,“出了什么事?”

    “喜事!”掌柜的说,“张老爷那里派人来找会友,我告诉他卫老爷不曾来,来的是赵老爷,门簿上登的名字,就是赵老爷写的。来的那人便说:‘不管姓卫姓赵,府里有请。’”

    “啊呀!”赵士龙跌脚,“这,这耽误大事了。”

    “耽误是耽误了,不过不要紧,来人留下话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去。天色还不算晚,你就快去吧!”掌柜的倒很热心,推着他说,“快,快,快去换衣服,我陪了你去!”

    回到屋里,掌柜的帮着他加冠束带,七手八脚地穿戴整齐,雇了一辆骡车,匆匆赶到李阁老胡同。下了车一进门,门上的颜色又不同了。

    “赵老爷,你可来了!我们老爷问过好几遍了。来,来,有名帖给一张,我马上替你去回禀。”

    来得匆忙,不曾带名帖。这也不碍,门上把他的名字写在纸上,转身走了进去。不多一刻,又走出来告诉赵士龙说:“我家老爷,正有件公事在手里,教先请进去坐一坐!”

    于是把客店掌柜留在门房里,门上的将赵士龙领了进去。曲曲折折,不知经过几座厅堂、几道回廊,最后引入一座小院落,里面花木扶疏,庭院极大,向西一排精舍,垂着湘帘,廊上的八盏巧样宫灯都已点了起来,滟滟光晕中,照出门楣上一块绿地金字的小匾额,上面题着“晚晴轩”三字。一只绿嘴鹦鹉,娇声娇气地喊道:“有客,打帘子!”

    赵士龙平生第一次进入这样的豪门,目眩五色,心里又惊又喜,一个不当心,滑了一大跤,架上的鹦鹉便“格格”地笑了起来。

    “畜生!”里面走出来一个丫头,这样骂了一句,然后打起了帘子肃客。

    这时的赵士龙,已由门上扶了起来,替他擦擦衣服上的灰尘,带点调侃意味地笑道:“赵老爷这双靴子,想是刚上脚,所以走不大稳当!”

    “是啊!”赵士龙强笑道,“是‘十王府’前刚买的!”

    说着,那门上跟那名叫蕙香的丫头办了移交,赵士龙跟着走进屋,只闻得一阵阵似兰似麝的异香,细细看去,才发现屋角茶几上有只宣德炉,一缕极细极细的烟,似有若无,不知烧的什么名香,香味这样子厉害!

    光是这一点,便使赵士龙惊异不尽了。不过太监门下的一名宾客,既非名士,亦无功名,而起居服御,拟于王侯;那么刘瑾府里,更不知是如何的神仙宫阙!

    “请用茶!”蕙香捧了一杯银托盖碗茶,放在镶螺钿的紫檀茶几上。

    “多谢!”赵士龙不敢怠慢,欠身回答。

    “请用茶点!”蕙香又说,揭开桌上一个硕大无朋的漆雕果盒,里面分作八格,八样干果蜜饯。

    “多谢!多谢!”

    “赵老爷从南直隶来?”蕙香一面抓一把糖莲子放在他面前,一面问。

    “是从南直隶宿迁来。”

    那蕙香也不知是什么身份,又像丫头,又像主人,陪着赵士龙很应酬一会儿,听得有脚步声,才说一句:“我家老爷来了!”

    赵士龙赶紧站了起来,只听得脚步声,却不知声在何处,慌张地四面看着,看到一面西洋大镜子,煞是作怪,忽然移动,原来是一扇门,门里走出来的自然是张文冕了。

    看他不过三十出头年纪,极瘦削的一张脸,白得发青,只那双眼睛特别厉害,仿佛视线到处,便能看透人肺腑似的。赵士龙一接触他的眼光,不由便双膝一软,跪了下去,自己报名:“赵士龙!”

    “请起来,请起来!”张文冕很客气地说,同时还揖了一揖。

    彼此落座,赵士龙便说:“晚生得以谒见张先生,真是荣宠。”

    “好说!”张文冕自然没有工夫跟他应酬,开门见山地说,“那篓子里的‘东西’和信,我都看见了。卫大哥是怎么回事?”

    “是——”赵士龙想了想说,“按院刘大人为了一件案子,跟他作对,现在下在狱里,铐镣灌铅,把他当成死刑重囚办。总要请张先生恩出格外,怎么想办法救他一救才好!”

    “当然。我跟卫大哥的交情,总得救他。不过,南直隶巡按刘天鸣,却不好对付,他曾蒙先皇御赐尚方宝剑,所以当今皇上对他也另眼看待。”

    “跟张先生回话,”赵士龙说道,“刘大人的那把尚方宝剑丢掉了。”

    “噢!”张文冕很注意地问,“是怎么一回事?”

    赵士龙不便说明内幕,只这样答道:“不知怎么丢掉的。反正尚方宝剑已不在刘大人手里,那是千真万确的事。”

    “嗯,嗯!”张文冕想了一会儿说,“卫大哥的事,我无论如何要帮忙。明天刘公公也不得闲。等过了明天,我跟刘公公说了,马上就有办法。你先回去,听我的招呼!”

    “是!”赵士龙很知趣,起身说道,“有点孝敬刘公公的东西,我明天一早送过来。”

    “摆着!”张文冕说,“这是我的事,慢慢再说。”

    看样子不但替卫虎办事,而且还不要钱,卫虎总算交着这个朋友了!赵士龙这样想着,满心欢悦地回到客店去等消息。

    赐宴到深夜,皇帝的酒兴未阑,刘瑾却不行了!他的酒量不好,而张永借祝捷为名,拼命劝他,不能不喝,就这样把他灌得八分醉,加以精神不济,以致倦眼迷离,竟有些东倒西歪的样子了。

    “老伴儿!”这是皇帝对刘瑾的特别称呼,“你不行了,回去挺尸吧!”

    刘瑾巴不得这一声,伏身倒地,先磕了个头道:“老奴告退!”

    刘瑾一走,皇帝吩咐重新洗杯,撤下残肴,另摆酒果,要跟张永作长夜之谈,听他细谈宁夏。

    “万岁爷!”张永的神色突然一变,是万分严重的样子,脸上的表情好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似的。

    “怎么啦?”

    “老奴有密疏!”张永将一封拟好的奏疏,跪着呈与皇帝看。

    “谁耐烦看这个!”皇帝又说,“念给我听听,什么事?”

    “宁夏之变,是刘瑾激起的,有一通伪檄,数的都是别人之错。”

    “我不知道这回事啊!”

    “自然!”张永很快地说,“刘瑾欲谋反,岂会让万岁爷知道。”皇帝不响,眨着眼喝酒,“可是这对于他有何好处?”皇帝问。

    “是!正因为于他没有好处,而感很不安,怕万岁爷知道了要灭其族!”

    这是说刘瑾要谋反,皇帝始而失笑,“算了!”他说,“喝酒吧!”

    “万岁爷!”张永用哭音说道,“慢一步,老奴不能再见万岁爷了。”

    “咦?”皇帝问道,“刘瑾到底要做什么?”

    “取天下!”张永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孙和密造衣甲弓弩,送给刘瑾,刘瑾将之藏在家里。如果不是取天下,何以如此。”

    皇帝的神色有些不同了,很沉重地想了一会儿说:“他要取天下,就让他取了。反正现在也是他在治理天下。”

    “到那时候就不同了。刘瑾取了天下,置万岁爷于何地?”

    皇帝为之一惊,顿时又不肯相信,然张永收集之罪状齐全,似是真事,于是唤校尉,领禁兵,嘱张永指挥禁兵,连夜到刘瑾家搜抄,且令校尉捕刘瑾待讯。

    匆匆嘱咐数语,受张永指挥的禁兵,立即出宫,策马飞奔,直往刘瑾的府第——这天是中秋,本应该是极热闹的良宵,但以刘瑾下令禁宵,所以长街寂寂,明月孤圆,杂沓的马蹄声,也格外引人注意,多在门缝中向外窥望,怕的是传说了多少天的消息,刘瑾将在他哥哥下葬那天起事谋反,果然不虚。

    谁也没有料到冰山垮于俄顷!那时是三更天,刘瑾已经上床熟睡,不过他那豪奢非凡的府第,却是整夜都不闭门的。禁兵一到,门官出来一望,大咧咧地问道:“各位深夜到此何事?搅了刘公公的好梦,须不是耍。”

    校尉一听大怒,起手一掌,把门官推开,高声说道:“我奉旨宣召刘瑾。你什么东西?敢来拦我?”

    说完将手一挥,禁兵一拥入府。刘瑾住在后院花园一座阁子中,那校尉是早就把出入途径打听好的。当时转弯抹角,一阵风似的卷到后花园,假山上果然有座飞檐杰阁,走马回廊上悬着二十四盏细样宫灯,灯月辉映,景致极其清丽。然而煞风景的禁兵却顾不得那许多,四面八方上了假山,先包围了阁子再说。

    里面自然也听到了,门一开,出来一个绝色女子,发现四面禁兵,如临大敌,不免诧异,但并不惊慌,静静说道:“怎的许多兵在此?”

    “喂!”那校尉排众上前,说话声音很大,“刘太监可住在这里?”

    “刘太监是你叫得的么?真正好大的胆,无法无天!”

    校尉又发一场怒气,伸出毛毵毵的大手,就想一掌劈了过去,只是怜香惜玉的心人人皆有,那只手已伸了出来,却又垂了下去。

    “我不打你。”他问,“你是刘太监的什么人?”

    “你问他做甚?”那女子颜色虽娇,说话的语气却硬得很。

    “问都问不得一句?”那校尉气她不过,有意辱她两句,“你必是刘太监的小老婆,嫁了他守活寡,那滋味是好受的吗?”

    “放屁!放你娘的狗臭屁!”

    破口大骂,继之以砰然一声,阁子的门关上了。这一下把刘瑾惊醒了,在枕上问道:“干什么?”

    刘瑾虽是太监,一般也有娇妾美婢,而且每夜都有两名妾侍“当夕”,把他夹在中间,夏天替他打扇,冬天替他暖脚。也不知是听了哪个江湖方士的话,说挹取少女的精气,可以延年益寿,所以当夕的都是十六七岁的处子。这时已听得外面的争吵,心里不免害怕,听刘瑾问到,便有一个怯怯地答道:“好像来了许多兵。”

    “来了许多兵?”刘瑾大为诧异,一翻身坐了起来。

    就这时听得擂门如鼓,接着是“嘭、砰”两声,校尉领着禁兵,排闼直入,把灯笼高高举了起来。当夕的两名少女,又惊又羞,一溜烟似的逃到了后房。

    刘瑾看这样子,情知不妙,把禁兵擅闯私室而引起的一腔怒火勉强按捺着问道:“你们是奉旨来召我?”

    “对了!”那校尉答道,“皇上立等,你快点儿!”

    “皇上在哪里?”

    “在豹房。”

    刘瑾不作声,一面穿衣服,一面寻思,禁兵归张永指挥,这自然是他在皇帝面前进了什么谗言,才有这样毫不留情的举动,只不知见了皇帝以后如何?

    他在想,皇帝最重情,不至于会令人难堪,即使听了张永的谗言,充其量交付法司问罪,而“三法司”——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的长官,都是可以讲得通情面的人,谅来没有什么了不起。

    但是他根本未曾见着皇帝,就被关在皇帝私人执法机构之一的“东厂”。而且,京内京外的住宅,也就在这天夜里,由张永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分别查封。

    黎明早朝,有许多官员,已隐约得到消息,窃窃私语,却是不相信这事的居多数,因为四年多以来,每次多少人抨击刘瑾,结果谁想动他谁倒霉。而且事先亦毫无失宠的丝毫征象,何以一夕之间,竟生巨变?

    这个疑团等大学士李东阳及杨延和奉召入宫,便即揭破了。皇帝把张永的奏疏发了下来,其中告发刘瑾十七款大罪。皇帝同时降旨:刘瑾降为“奉御”,谪居凤阳。“奉御”也是太监中的高级职位,只不过是闲散人员而已。

    被监禁在东厂的刘瑾,立即就得到了消息。这虽是一个打击,但仍不失为一个大富翁,所以他也就甘心认命了。

    然而这不过是皇帝的初步处置——二十一岁的皇帝,具有一切纨绔的性格,其中一项就是好奇,他急于要弄明白,刘瑾究竟有没有谋反之心,因此亲自带着锦衣卫的官员,去抄刘瑾的家,要亲眼看清楚,刘瑾家中有没有逆迹。

    刘瑾的私财积蓄,殷厚得令人几乎不能相信,打开他家的库房一点,光是金元宝就有二十四万锭之多,其他珍宝细软,一时哪里点得清楚,然而这都不是皇帝所重视的。等搜到一方玉玺,事态便严重了!再仔细搜索,有五百面任何人可凭以入宫的“穿宫牌”和三千副盔甲,更是他准备遣武士入宫的证据。

    最后,搜到一把冬天所用、饰以貂皮的团扇,抽出扇柄,里面是雪亮的一把利刃,皇帝一见变色,原来自己亲信无比的太监,竟存着行刺的心!

    “这忘恩负义的奴才!”皇帝到此才有杀刘瑾的心,“果然有反心!”

    于是刘瑾由东厂移付锦衣卫监狱。六科给事中和十三道监察御史,公疏上奏,弹劾刘瑾三十余条大罪。皇帝下旨,派三法司会同国戚大臣,在午门审问刘瑾。

    提审的那天,看热闹的人不计其数,但刘瑾把心一横,只作未见。进了午门,抬头望见给事中的首脑都给事中李宪,他轻蔑地笑道:“你也来审我?”

    李宪被他问得面红耳赤,因为他出于刘瑾的门下。

    于是,主审的刑部尚书刘璟,也不敢出声了,因为他也受过刘瑾的好处。

    一见这情形,刘瑾越发大言不惭:“满朝公卿,都出自我的门下,哪个敢来问我?哪个有资格来问我?”

    果然,一个个噤若寒蝉。这下恼了一个驸马都尉,名叫蔡震,尚英宗的第三女淳安公主,算来是正德皇帝的祖姑丈,在皇亲中行辈甚高,为人以谆谨著称,看大家都不敢说话,他便非说话不可了。

    “我是国戚,总不见得也出于你的门下,难道我也不能问你?”

    刘瑾没有发觉驸马在,这下子低头无言了。

    “替我掌他的嘴,等我问他!”

    于是先打了一顿嘴巴。刘瑾从未吃过这种苦头,凶焰顿挫,只是躲避告饶。

    “公卿是朝廷所用,”蔡震问道,“怎么说是出你门下?”

    “请驸马问问他们自己就知道了。”刘瑾指着刘璟他们说,“有的拜我做老师,有的给我磕过头,都靠我的提拔,他们方始有今天。”

    “那么,我再问你,你为什么收藏着三千副盔甲?”

    “这是为了急要时,可以护卫皇上。”

    “说得倒好听,既然是为了护卫皇上,为何是藏在你的家里?”

    刘瑾就被这句话问倒了。他做的罪大恶极的事还有很多,但比起谋反大逆,那些罪又不重要了,不论刘瑾承认不承认,都已是无关紧要。

    依旧把刘瑾关入锦衣卫监狱,会审群臣正在公拟覆奏的稿子时,皇帝派了一名太监到内阁传旨:“不必覆奏,立即凌迟处死,枭首。”

    京城里受到刘瑾所害、家破人亡的不知多少,听说刘瑾被诛,犹不解恨,预先跟刽子手商量,都要买刘瑾的rou吃。这下,刘瑾越发惨了。凌迟俗称“鱼鳞割”,用张渔网捆住全身,肌rou都从网眼里鼓了出来,一个一个网眼地脔切,这样才能把刘瑾的rou多卖几文。

    当然,刘瑾的亲属同党,亦都被捕,依罪各轻重判刑。张文冕是刘瑾的死党,自然论斩。

    这一场天翻地覆的大变化,把赵士龙惊得目瞪口呆。等静下来细想一想,总算不幸中的大幸,带来的大把银子,只去了一个小数,如果事情顺利,全数送入刘瑾府里,如今不但整个落空,而且说不定根据刘家的门簿收入捉人,自己还有牢狱之灾。

    不过,谋算的事却断了线了,卫虎的性命、张华山的前程、自己的身家福祸所关,一筹莫展,进退维谷,以致急得夜不安枕,通宵长吁短叹。

    掌柜的见多识广,这些事经验丰富,同时赵士龙得见张文冕,也是由于他的指点,当然能够了解他的心事,所以特地找了他去安慰劝导。

    “赵老爷,你总算运气!”掌柜说道,“不曾卷入漩涡去——”

    “是啊!”赵士龙懒懒地回答。

    “赵老爷,既然如此,我就不明白你何以愁眉不展?”

    “这——说来话长。”赵士龙说,“今天我精神不好,改天再谈吧!”

    改天也不会谈的!他的精神不好是托词,其实是有难言之隐。客店掌柜,遇着旅客为难的时候,当然不能袖手,他看出赵士龙的心意,觉得不妨追问一下,如果是要觅条什么求官的门路,自己还可以替他出个主意。

    “你老不要瞒我,明明是有心事,何妨跟我说说?干我们这一行的,最懂轻重好歹,你请尽管放心,如果是有出入的话,我决不会告诉人!”

    说出来心里总好过些,赵士龙心想,宿迁在江北,天高皇帝远,就告诉了他,亦于大事无碍。于是把此来的目的,说了给掌柜听。只是“逢人只说三分话”,当然不会说卫虎如何作恶,只是攻击刘天鸣,说他作威作福,有意找卫虎的麻烦。

    “噢!”掌柜的点点头,“我懂了,赵老爷原来是想走刘瑾的门路,想个什么法子,叫刘巡按不能整姓卫的冤枉。现在一死,门路断了,在此发愁?”

    “是啊!”赵士龙说,“回去交代不了,在京里又走投无路。”

    “路子是很多。”掌柜的说道,“赵老爷,说句不怕你生气的话,从外路来,总不明白京里的情形。大内太监上万,有势力的不晓得多少,像你刚才所说的那档子事,根本就用不着麻烦刘瑾。”

    赵士龙把他的话,仔细辨了辨味,突然跳起身来,兜头一揖:“你老哥必有路子,无论如何请指点一条。”

    掌柜点点头:“赵老爷,你请坐,我们从长计议。”

    “是!是!”

    “你可晓得,‘八虎’是当今皇上初即位那时的事?如今得宠的太监,号为‘三张’,三个姓张的。”

    “噢!我不晓得。”赵士龙很恭敬地说,“请教。”

    “这三张,第一个叫张忠,是御马太监,第二个叫张锐,是提督东厂——”

    “那不是刘瑾以前的职司吗?”赵士龙打断话问。

    “不错!”掌柜又说,“不过提督东厂,权柄不及司礼监来得大。第三个姓张的就是司礼监,名叫张雄。这三个人结为一党,在‘豹房”当值,无法无天,什么坏事都做得出来!”

    赵士龙就是要找有势力而肯做坏事的太监,因而问道:“噢,是做些怎样的坏事?倒要听听看!”

    “那说不尽了。”掌柜的略想一想说,“张忠认识一个大盗,名叫张茂,张茂把没本钱的买卖弄来的金银,送了张忠许多,两人就此结拜为兄弟,张忠居然敢把张茂带到‘豹房’,陪皇上去踢毽球。你想想,他的胆子大不大?”

    赵士龙把舌头一伸,“从古到今,没有听说过强盗可以跟皇帝在一起玩儿!”他不断摇头,“真正旷古奇闻!”

    “你说旷古奇闻,我再说件空前绝后的笑话给你听!”

    这不是笑话,是荒谬绝伦的异闻。凡是太监得势,都要提携家人,夸耀乡里,只有张雄虽当到司礼监,却是孑然一身,什么亲属都没有。因为他是年轻无赖,被他父亲赶出门去的。

    忽然有一天,张雄的父亲,打听到了儿子既富且贵,特地到京投奔。张雄记起前嫌,拒绝不见。

    他的同事自然要为他们父子劝和。张雄恨恨地答道:“我都是因为我老子偏心,没有法子,只好投入宫中当差。现在富贵是富贵了,割掉了‘那话儿’,还有什么乐趣?这件事我想起来就恨,都怪老家伙不好!他不认我做儿子,我也不稀罕有这么个老子,不见,不见!”

    “算了!”张忠劝他,“一笔写不出两个张字来,父子总是父子。”

    “父子之恩已绝,说什么也不行。”

    “那——”张忠用了激将法,“我就把他接到我家去住。莫非你也不到我家来了,尴尬不尴尬。”

    “你不要多这个事!”张雄摇着手说,“果然如此,我们的交情就到此为止!”

    “那可是没法的事。”张忠答道,“树高千丈,落叶归根,有一天你要你老子了,就在我家,随时来接。”

    张忠这样够朋友,倒叫张雄没法子了,怔怔地望着他不响。

    看张雄的意思有些活动,张忠便乘机又劝:“算了,算了,你今天这样的日子,也都是割掉了‘那话儿’才有的,用不着怨你老子。卖我个面子,我叫你老子给你说几句好话,消你的气!”

    “唉!”张雄重重叹口气,“想想着实可恨!不打他一顿屁股,我这口气实在消不下去!”

    掌柜谈到这里,赵士龙怕是听错了,插嘴问道:“你是说张雄要打他老子的屁股?”

    “是啊!”

    “那么,打了没有呢?”

    “怎么没有打?那些大太监,要打个把人还不容易。”

    “真有这样的事!”赵士龙愣了愣问道,“张雄可是看了打的?”

    “自然是看着。不过挂了一道帘子,他老子看不见他而已!”

    “真正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怪事!”赵士龙说,“只听见过垂帘听政,没有听说过垂帘杖父。”

    “妙事还在后面,打过一顿,张雄心里的气消了,良心发现,又抱着他老子哭得死去活来。他老子也哭得一塌糊涂。看他们父子当时的情形,哪个想得到,儿子刚刚请老子吃过一顿‘笋烧rou’。”

    “不可解,不可解!”赵士龙连连摇头,“既有今日,何必当初。”

    “你老是不大在京,未免少见多怪。我们听得多了。总而言之,男人割掉‘那话儿’,性情就乖僻暴戾,不近人情了。”掌柜又说,“我有个亲戚,认识‘三张’,不妨替你引见。不过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

    看他神色郑重,赵士龙也肃然相对:“请吩咐!”

    “吩咐二字,决不敢当,我是替赵老爷介绍。今天晚上我略备薄酒,做个小东。”掌柜说道,“我那亲戚是我表弟,名叫杨德三,是锦衣卫的副千户,跟‘三张’都说得上话的,有话你自己跟他谈!”

    赵士龙喜不可言,重重地拜托了一番。然后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静静地盘算了好一会儿,觉得还是应该先找掌柜,把事情说明白了,讨他的主意为妙。

    “掌柜的,”他说,“我的来意,你是知道的了。跟令亲初次见面,恐怕有些话不便说,我想不如跟你谈。”

    “好的,请先说了,再作道理。”

    “千言并一句,能想个什么法子,把刘天鸣整倒,我这里自有一份极重的谢礼。”

    听说是“极重的谢礼”,掌柜的心更热了。他也是做惯了这套拉线的勾当的,只是像这样以巡按御史为对手,要将他整倒,兹事体大,不知道杨德三能不能说动“三张”,所以显得有些踌躇。

    “掌柜的,”赵士龙又说,“那天我跟张文冕说了这件事,他表示只要跟刘瑾一回了话,马上就有办法。看来,只要肯帮忙,‘三张’的力量是够的。”

    “力量是力量,用得上,用不上,又是一回事。刘天鸣到底是代天巡狩的巡按御史,何况照你所说,还有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事情就不那么容易了。”

    “尚方宝剑这一层,不必愁,他的宝剑丢掉了。”赵士龙说,“听说有人盗走了他的尚方宝剑,他不敢说破,弄了把假的在装幌子。不过谁也不便去查他。”

    那掌柜足智多谋,听得赵士龙这一说,立刻有了好法子。事实上这个好法子已到了赵士龙嘴边,不知他为何没有想到。一句话的事,说破了很容易,但不值钱了,所以掌柜的先要把谢礼弄清楚。

    “赵老爷,你的那份重礼是怎么个重法?万把两银子恐怕打不倒噢!”

    赵士龙计算了一下,珍异珠宝连金叶,约莫还值一万八千两银子。但不能实说,须留下讨价还价的余地,以及意外的用度,所以略略想一想答道:“这份礼,总值一万二千两银子。”

    “说起来这个数目也不算少了。不过京里的大太监,眼孔太多,能不能讲得下来,可不敢说。也罢,且等我表弟来了再说。”

    等杨德三一到,辟室密谈,赵士龙对于整个案情,自然毫无保留。那杨德三却真是足智多谋,当下说了个办法,与掌柜的所见略同,而赵士龙却如梦方醒,拍案叫绝。

    “准定拜托了!”赵士龙说,“事情还得快。费心,费心!”

    “这件事做起来不难,难的是力量够不够大。够大,拿御玺来盖一盖,真正叫一举手之劳,不过——”

    杨德三故意停下来,看着他表兄。赵士龙很了解他的意思,直截了当地说:“杨兄,明人不说暗话,我带了重礼来的,可惜送张文冕的,是丢在水里了。如今还有一万二千两银子的东西,统统包在里面,如何?”

    杨德三沉吟了好一会儿,口中念念有词,手上细细盘算,最后答应了下来。

    “赵兄,痛快还痛快,就这么办。不过有句话,我不能不说在前面,相信我,东西给我;不相信,一切拉倒,不必再谈。”

    这下,赵士龙不免踌躇。他当然也想过“过付”的办法,应该先付“定金”,事成补足;但像这种没有凭证,私下“交易”的行为,对方会怕他事成不买账,不会答应。如今果然猜对了。

    到底一万二千两银子,一两条性命,好几顶纱帽寄托在上面,不能萍水相逢,凭人家一番说辞,就交了过去,所以左思右想,始终下不了决断。

    “也难怪你!”杨德三说,“我有个办法,你看行不行?”

    “请说、请说。”

    “第一,我带你到司礼监府上去一趟,让你亲眼看一看张公公。”

    “可就是‘垂帘杖父’的那位张公公?”

    杨德三笑了,“原来你也知道这个笑话!”他说,“正是他。”

    “是令亲告诉我的。”赵士龙说,“既有第一,必有第二,请说下去。”

    “第一还不曾说完。见了张公公,你先付一半!”

    赵士龙咬一咬牙说:“好!”

    “第二,让你亲眼看到圣旨,盖了玉玺的圣旨。那时候,你全数付清。”

    赵士龙再一次咬一咬牙说:“就这么办!”

    告卫虎的三十四张状子,审结了三十三张,其中最重要的一案,勾结海盗黄甲山,亦已获有实据。如今只剩下朱青荷“杀公公”这件“逆伦”重案了。

    这件案子,亦近尾声。除了卫虎,刘天鸣将朱、陈两家有关系的人,都传来问过,全案曲折,了然于胸。可是使得原被告两家及听审的百姓困惑不解的是,巡按大人为何始终不传全案最主要的人物朱青荷到堂?

    刘天鸣有刘天鸣的打算,第一是尊重朱青荷身份,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且又经过这么一场平常女子所无法忍受的灾难,等闲不肯教她抛头露面。

    第二是卫虎罪大恶极,此人的明正典刑,必得哄传四方,教人人知道世有王法,不论如何jian狡凶恶,终必难逃法网,才足以昭炯戒。为了这个缘故,刘天鸣决定最后传朱青荷到堂。真相大白、是非分明之时,随即便是恶人定罪授首之日,则奉公守法的警惕,更能深入人心。

    这准备结案定谳的最后一审,公堂移设之处,更令人大感意外,竟是在卫虎的家中。何以有此一举?连孙老师都忍不住要发问了。

    “老年兄,何以看中了这么一个地方?实在有点莫测高深。”

    “这是我考虑了好些日子才决定的,绝非轻率之举。”刘天鸣微笑答说,“选在那里设公案,易于定谳。”

    “何以呢?”

    “那里是个很要紧的地方,我原该去勘验的,顺便就把公堂设在那里,求其方便。”刘天鸣又郑重其事地说,“老年兄,明天一早务必屈驾陪审,因为审问中途,或者有事奉托。”

    “是,是!遵命奉陪。”

    孙老师赋性忠厚谨慎,第二天一大早便到了卫虎家中。其时何清已率领皂隶差役在伺候;而屋外来看热闹的人,亦已拥挤不堪。很艰难地分开一条路,进门入厅,只见公堂已布置得整整齐齐。孙老师左右望了一会儿,不由得有所感慨。

    “想那卫虎,不过一个捕快头,竟住这么大一座房子!不说别的,单是前后打扫的人要多少?他哪里来的钱?”孙老师指着厅堂正中高悬的那方黑漆泥金匾额说道,“亏他还题名‘守拙堂’!果真抱朴守拙,又何至于有今天?”

    “回大老爷的话,”何清低声说道,“刘大人已秘密交代下来了,今天怕就要出‘红差’。”

    不一会儿,刘天鸣由李壮图、林鼎护从,鸣锣喝道而至。一片人潮中自动地开出一条路。等轿子到门口,孙老师与宿迁县的属官,以及书办何清一字排开,躬身迎接。

    下得轿来,刘天鸣面色凝重,跟孙老师等人见过了礼,就站在大门口喊道:“何清!”

    “何清在!”

    “公堂可曾铺设妥当?”

    “是!铺设好了。”

    “一干人犯,可曾提来?”

    “早已提来。”

    “证人呢?”

    “亦已传齐。”

    “朱青荷可曾通知?”

    “通知了!朱青荷跟她父亲在一起,静候大人传问。”

    这时有那耳尖的,听得朱青荷亦要过堂,更为起劲,一传十、十传百,辗转相告,人丛中起了sao动。刘天鸣少不得回身去看,他那不怒而威的脸色,着实使人敬惮,顿时便又肃静无声了。

    老同年有此威望,孙老师觉得与有荣焉,满脸飞金地拱拱手说:“大人请升堂!”

    “老年兄请陪审!”

    “遵命。”

    于是孙老师前导,引刘天鸣进了守拙堂,正中落座,左手方另设一张椅子,请孙老师坐定。何清便上前屈一膝禀报:“提何人犯,请大人示下。”

    “不提人犯,先传证人。传朱青荷上来。”

    “是!”何清站起身来,转脸向下喊道,“传朱青荷!”

    这一喊不打紧,大门口顿时拥进好些看热闹的人来。差役执着皮鞭子便待上前弹压,却为刘天鸣喝住了。

    “不得鲁莽!”他大声说道,“让百姓进来看,能容纳多少就容纳多少。”

    于是,片刻工夫,一个大天井中都挤满了人。而朱青荷就在千目所视之下,稳稳重重地上堂,跪在预先替她摆好的红毡条上。

    “民女朱青荷,叩见青天按院大人!”

    “你就是朱青荷?”刘天鸣和颜悦色地说,“你把头抬起来!”

    妇女上堂无不是低着头的,而问官却必得先命她抬头,因为妇女的贞yin善恶,在明眼人一望而知。刘天鸣看这朱青荷幽娴贞静,而且一脸的坚毅正气,不由得暗暗佩服,心想案子在这天是一定可以了结的了。

    “朱青荷,我问你,你到这个地方来过没有?”

    “来过的。”朱青荷垂着眼说。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是卫虎家里。”

    “你当初是怎么来的呢?”刘天鸣说,“朱青荷,你要知道,本院今天特地安排在这里设公堂,为的是一切易于印证。你不可瞎说,不然,谎话一拆就穿。”

    “民女决不敢有半字虚言。”

    “那么,你说,你是怎么来的呢?”

    “是误上了轿子,阴错阳差,入卫虎口——”

    由此而始,青荷将当初如何花轿遇雨,发现盗踪,如何匆忙上了花轿,发觉有错,如何在轿中先惊慌,后沉着思量补救之计,如何到了卫家,发觉一切情形,与想象完全不符。

    “怎么个与想象不符?”刘天鸣打断她的话问,“你想象中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大人,喜酒谁都喝过,一堂喧哗,笑语不断。在我想象中,纵然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家,必是安分良民。哪知不然!客人中开口就骂,动手要打;出言吐语,不但下流,而且凶恶!”

    “噢,你倒举个例子我听。”

    青荷觉得很为难,因为那些下流的话,实在羞于出口,但不说不行,只好硬起头皮答道:“记得有个叫大柱子的,跟人吵架,彼此对骂的话——”她还是无法举舌,“大人,不说也罢,说了有污清听。”

    “不然!如今是问案,不是闲谈。事事要真,字字着实。”刘天鸣开导她说,“你不必怕什么难为情!不然就跟讳疾忌医一样了。”

    “是!”

    青荷异常为难,但逼到这个地步,不能不说,要说却又说不出口。一急之下,倒急出一个计较来了。

    “回大人的话,可否赏给纸笔,容民女写下来。”

    “你会写字?”

    “只怕白字连篇。”

    “有白字也不要紧。骂人的话,原有许多字是写不出来。”

    于是何清取来一副笔砚,而刘天鸣为了敬重其人,不教她像画供一般,伏地执笔,命何清引她到录供的座位上,坐着书写。

    写完呈上,青荷又说:“民女只写一段大柱子与人吵架的话。”

    刘天鸣接纸看过,喊何清问道:“大柱子是谁?”

    “是一名捕快。”

    “此刻可在这里?”

    “书办去查问。大概在伺候。”

    “好!你去找!”刘天鸣说,“除了大柱子,另外找两个言语粗暴的人。本院要验一验朱青荷的话,是真是假!”

    何清有些莫测高深,但一时不便请示,只下了公堂到门口去问,幸喜大柱子一找就着。另外又挑好两个满嘴村话的捕快,方始上堂复命。

    于是,刘天鸣吩咐,当堂试验青荷辨声可能知人。法子很容易,竖起一道布帷,大柱子与另外两人,照青荷笔录的对白,学说数句,青荷隔帷听辨。

    一切都布置好了,刘天鸣却又将何清唤到面前,密授机宜。及至帷后发声,第一个不是,第二个不是,到第三个,青荷不免着慌了!

    “怎么?”堂上问说,“因何不开口?”

    这话不但堂上,堂下也在问。人人看到,供试验的一共是三个人,前面两个不是,最后一个就必定是了。然则何以迟疑?

    迟疑了一会儿,青荷断然决然地说:“也不是!”

    此言一出,堂下交头接耳,相顾诧异。刘天鸣拍一下惊堂木,大声说道:“朱青荷,你再说一声?”

    “不是!”

    刘天鸣面有笑容:“将布帷撤去!”

    布帷一撤,三名彪形大汉,豁然呈现。青荷定睛细看,叫一声侥幸,心里不免有些怨刘天鸣,考验太苛,如果不是自己主意拿得定,一声说错,全局皆危了。

    堂下自然莫名其妙,明明有大柱子,怎么一下子变过了?刘天鸣当然有解释,不过不必他亲劳唇舌,可命何清代言。

    “奉巡按大人面谕,”何清走到檐前宣布,“为防朱青荷侥幸认对了人,考验从严,特意将大柱子换了下来。朱青荷果然不错。”

    这一下,堂下对朱青荷越有信心,认为她的话一字不虚,因而也就越发屏息侧耳,一句话都不肯错过。

    “朱青荷,”刘天鸣接着问,“你当时心里是怎么想?”

    “民女不识人心险恶,听得有人在说‘头儿的喜事’,猜想必是捕头。公门中人,自知王法,只要多送谢礼,自肯将民女送回家。哪知不然!”

    “以后呢?拜堂了?”

    “没有。”

    “没有拜堂?”

    “是!”

    “那是何道理?”

    “照民女想,自然是卫虎知道弄错了。”

    “那时候你已经知道是卫虎了?怎么知道的呢?”

    “民女听得有人在叫‘卫头’,才想起他是卫虎。”

    “卫虎的为人,你知道不?”

    “知道!”朱青荷说,“宿迁小儿啼哭,只说卫头儿要来抓了,可以止哭。民女何得不知?”

    “既然如此,你慌不慌?”

    “不慌!”青荷答说,“只是有些发愁。”

    “是何道理?”

    “民女在想,这卫虎的贪残是有名的。寒家谬称首富,卫虎一定狮子大开口,民女的父亲,只怕要割去负郭的良田,才能换得民女回去。”

    这几句话,完全是富家之女的口吻,但措辞文雅,并无骄矜之气。刘天鸣不免替她惋惜,如此佳人,偏偏命运多舛,等官司了结,倒要好好安慰她一番。

    这是题外之话,不暇多想。他顺着当时的情势问道:“那么,你莫非始终并无畏惧之心?”

    “不是!到后来,到底怕了!”

    “是什么时候?”

    “卫虎进来的那一刻。”青荷答说,“一看他那jian恶的相貌,民女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是因为——”

    “因为相貌生得jian恶。”

    “卫虎进来以后便如何?”

    “把伴娘和几位女客都送走了。”

    “以后呢?”

    “以后——”青荷把头低了下去,开不得口。

    刘天鸣是看过全卷的,知道她难以启齿的缘故,便提醒她说:“这不是害羞的事,如果你不肯多说,反而会生误会,以为当时的情形暧昧不明!”

    听到最后这一句,青荷惊出一身冷汗,同时由衷地感激这位巡按大人,能够为保全她的名节着想,开导其中的利害,给她表白的机会。如此盛情,怎好辜负。

    这样一想,便不觉得羞于出口了,略略提高了声音说道:“当时民女还在心中嘀咕,那卫虎一伸手便来摸民女的脸。民女闪开了,一面跟他答话,一面抓了把剪刀在袖子里——”

    “慢着,”刘天鸣问,“你跟他说了些什么?”

    “民女首先揭破他的真姓,又表明了自己的身份,请他弄一顶小轿送民女回家,必有重酬。”

    “他怎么答你?”

    “回大人的话,由卫虎答的那句话,便知他伤天害理,神鬼不容,他竟说:‘明天送你回去!’民女一听这话,才真的怕了,眼前金蝇乱飞,话都听不清楚了,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捏紧了那把剪刀,如果卫虎真的敢近民女的身,拼着与他同归于尽。”

    “嗯,嗯!”刘天鸣连连点头,“以后呢?”

    “总算命中有救,就在卫虎脱靴子的时候,窗外有人在喊:‘头儿,头儿!’卫虎出去以后,民女又听得来人说了一句:‘大事不好!’再往后就听不见了。”

    “那时候是几更天?”

    “二更已过,三更不到。”

    “卫虎这一夜可曾再回来过?”

    “没有。”

    “那么,你是什么时候再见到卫虎的呢?”

    “第三天下午。”

    “第三天下午?”刘天鸣问,“这么说,你在卫家待了差不多两天了?”

    “是。”

    “这两天里面,你在做些什么?”

    “头一天,什么也不做,民女一天一夜,不敢合眼,水米不曾沾牙——”

    “没有人管你?”刘天鸣打断她的话问。

    “是!房间里根本就没有人。”

    “既然没有人,你倒不想法子逃?”

    “门外有人看守,是个瘸子,姓张,看得很紧。”

    “嗯、嗯!再下一天又如何?”

    “再下一天,到了日中时分,民女实在撑持不住了,当然也睡不安稳,醒了睡,睡了醒,到黄昏时分——”

    这就迫得青荷不能不回忆那令人心悸的一幕——卫虎在她睡梦中偷袭逼jian的情形,无论如何说不出口;自己咬了卫虎的舌头,说了连泼辣妇人都不会说的糟蹋自己的话,使得卫虎懔于怨毒之深,已到了势不两立的地步,方始知难而退的经过,更是死也不肯出口。

    可是不说不可,不然就会引起无可辩解的严重误会,以为卫虎已得了手,自己的清白已经不保。因此,她噙着眼泪,高声说道:“到得黄昏时分,卫虎yin贼,竟有不逞之心。民女受尽侮辱,拼死力拒,才能保得清白之身。其中细节,求大人不必再问,民女断不敢欺天,故意讳饰。”

    “不错,不错!我知道你贞烈刚强,倘或受了不堪忍受之辱,必不苟且偷生。这一节,本院可以不问,只问你,卫虎逼迫不成,可有什么报复的手段?”

    “自然有的。报复的手段,恶毒无比,打算将民女推入万劫不复的火坑中。请大人传问我家老管家朱才,便知详情。”

    “好!”刘天鸣向何清问道,“朱才可在?”

    “已传到,伺候在那里。”

    “传上来!”

    于是白发苍苍的朱才,缓步上堂,跪下磕头。刘天鸣看过全卷,敬他是个义仆,更看重他处变不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