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还是甘凤池替他医好的。从此马玉麟回到即墨,绝口不谈技击。

    这个故事在胤禛从未听见过。他当然相信年羹尧说的是真话,但唯其如此,越发猜疑。

    “亮工!”胤禛唤着他的别号问,“你是哪里听来的?”

    年羹尧笑道:“奴才那里常有江南来的人,这些故事听得多了。”

    “照此说来,你也很结交了一些奇才异能之士。”

    话一出口,胤禛便自悔失言。再看年羹尧,脸上讪讪地,神色亦不大对劲。

    不过年羹尧的神色,很快地就恢复正常了:“奴才留意奇才异士,亦是为了王爷。”他这样答说。

    不说“结交”而说“留意”,措辞颇为得体,胤禛便装作感动地说:“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忠诚,无话可说。这次回任,万里远隔,不过彼此赤心相照,虽在天涯,亦如咫尺。”

    “是!奴才亦就是凭一点赤心,报答主子。”

    年羹尧回任不久,奉命觐见述职的抚远大将军,皇十四子恂郡王胤祯到了京。

    胤祯领兵出征之时,仪节甚为隆重,皇帝御太和殿,亲授大将军金印,用正黄旗纛出京。如今回京,不能没有适当的礼节相迎。所以皇帝事先便有旨意,命礼部拟定仪注奏闻。

    六部尚书,满汉各一,谁的权重,大致视各人才干而定,唯独礼部,总是汉缺的尚书当家。这时礼部的汉缺尚书,刚刚由工部调任,一接事便遇到了难题。

    此人名陈元龙,浙江海宁人。海宁陈家从明末以来,就是大族,本姓为高,所以陈元龙跟早年权倾一时的高士奇,算是同宗,认为叔侄。陈元龙是康熙二十四年的榜眼,长于书法,颇为皇帝所赞赏,所以一直是文学侍从之臣。

    有一次,皇帝忽发雅兴,要写擘窠大字,便对左右说道:“你们家中,各有堂名,不妨说出来,我写匾额赏给你们。”

    于是陈元龙面奏:“臣父之闿,年逾八旬,臣家的堂名叫‘爱日堂’,倘蒙皇上赐书,荣及九族。”

    皇帝便如言写了“爱日堂”三字,赐给陈元龙。“爱日”通常是人子爱亲之意,由皇帝来写这两个字,实在是异数,所以这个故事颇为人传诵。

    到了康熙四十二年,陈元龙以老父衰病,奏请“终养”——奉养老亲,直待老亲寿终,持服期满再奏请起复,复行官职——七年之后,陈元龙进京,被授为翰林院学士,不久迁吏部侍郎。又放广西巡抚,颇有惠政。康熙五十七年内调工部尚书。此时又调礼部,正好主持拟定抚远大将军回京,迎接仪注一事。

    “为什么是难题呢?”他说,“因为不知道大将军这次回京,算不算凯旋?如果是凯旋,有成例在,事情就容易办了。”

    成例在康熙十九年。安和亲王岳乐受命为定远平寇大将军,于康熙十四年讨伐吴三桂,历时五年,方始奏凯班师。皇帝前一天驾临卢沟桥郊迎,第二天大将军到达,一起拜天,叩谢上苍嘉惠。仪节非常隆重。

    如今既非奏凯,当然不能援用成例。陈元龙召集僚属,几经斟酌,方始定议。抚远大将军抵京之时,皇帝派侍卫一员慰劳;亲贵大臣自贝子以下,齐集朝阳门外迎接。进了京城,大将军诣宫门请安,皇帝在乾清宫召见赐宴,由诸皇子作陪。

    覆奏到达御前,皇帝只将赐宴一节删去,其余依议。礼部随即行文各衙门知照,按规定行事。有些人只以为“做此官,行此礼”,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有些人却别有想法。

    这种想法是由热衷而来。他们在想:大将军既非凯旋还京,本用不着如此郑重其事,足见皇帝此举,是在暗示,属意于皇十四子继承大使的初心未变。然则如今要迎接的,不是抚远大将军,亦不是郡王,而是一位未来的皇帝。倘或此时让他留下一个深刻的好印象,何患将来不大富大贵?

    其中有个辅国公阿布兰,是广略贝勒褚英的曾孙。太祖共有十六子,元妃生长子褚英、次子代善。褚英在十七八岁时,即以武功赐号为“洪巴图鲁”。满洲称勇士为巴图鲁,“洪”可解释为大,所以“洪巴图鲁”的意思就是“大勇士”。

    这个“大勇士”到了二十七岁,更被封为“阿尔哈图土门贝勒”,译名叫作“广略贝勒”。顾名思义,可知不仅勇敢,且多智略。谁知太祖这样一个有谋有勇的长子,竟会以“作书诅咒”的罪名,圈禁高墙。到了第三年死在幽所,年三十六岁。据明朝所侦得的实情是,“红把兔”——明朝不知“洪巴图鲁”是何名堂,以译音称褚英为“红把兔”。说他谏父不可背叛明朝,太祖大怒,下令将他处死。这件事官书不载,但多少年来,宗室中口头相传,都说褚英确是为他父亲所杀。

    就因为这个缘故,褚英与他同母弟代善的境遇,大不相同。代善是正红旗的旗主,封为礼亲王;长子岳托封为克勤郡王;三子萨哈廉追封为颖亲王,皆是世袭罔替。清朝开国,只有八个王世袭,俗称“铁帽子王”,代善一家就占了三个。

    一母所生的弟兄,子孙的荣枯如此不同,褚英之后,便出了好些心理不正常的人,一种是怨恨不休,一种是拼命巴结,想法恰好相反。

    拼命巴结的这一类中,有一个叫苏努,有一个叫普奇,是堂房叔侄,曾因附和胤禩获罪,被削去公爵。此刻又有一个叫阿布兰,是苏努的胞侄,算辈分比抚远大将军胤祯晚一辈,这就更便于伏低做小了。当大将军的仪仗过去,胤祯在前呼后拥之中,缓缓策马而过时,阿布兰突然逸出行列,跪在前面。一个人孤零零地单摆浮搁,显得格外刺目。

    阿布兰却不管旁人的观感,等胤祯行得近了,高声说道:“宗人府右宗人阿布兰,恭迎抚远大将军叔王。”

    叔王是个新鲜名称,不过意思很明白,表示他也是宗室,是胤祯的侄子。见此光景,马上的“叔王”倒很不过意,但一时想不起来他是哪一房的子孙,只在马上欠身答礼,很客气地说:“请起!请起!”

    阿布兰这个举动,有些惊世骇俗。还有些跟他相熟的人,则替他老大捏一把汗。因为宗室中自公爵以上,对于皇子无下跪之礼,阿布兰显然是以储君视胤祯,才有此逾分的礼节。皇帝曾经一再严饬,不准有任何拥立某一皇子之事。而阿布兰的行为,已大干禁例,倘或皇帝降旨追究,阿布兰的性命都会不保。

    然而,皇帝居然毫无表示。不但如此,还有件形迹更为明显的事——宗人府因为皇帝御极六十年,特建碑亭,树立一方神功圣德碑,由翰林院撰文,颂扬备至,而送到宗人府,阿布兰认为文字不佳,另外命人改拟,大为称赞抚远大将军的武功。而此文进呈以后,皇帝居然批准了。

    这一来,皇帝的意向更明白了,胤祯将继大位,已是铁定不移、人人心照的事。

    “发到军前的十三名御史,”皇帝问道,“近况如何?”

    “一发到军营,儿子依照常规,把他们分派到比较安逸的地方。不过,”胤祯恻然不忍了,“已经有四个人死掉了。”

    “死的是哪四个人?”

    “只记得有个叫李元符。”胤祯老实答说,“其余的,儿子记不起了。”

    “这也罢了!”皇帝又问,“那活着的九个呢?你是不是格外照顾?”

    “儿子没有管这些小事。”胤祯答说,“发到军前来效力的很多,儿子专派一个靠得住的人管。”

    “这也不错!不过言官得罪,不是一件小事。”

    听得这话,胤祯愣了一下才应声:“是!儿子记着。”

    “光记着还不够,你得好好去想一想!”皇帝用谆谆教导的语气说,“有人说,前明亡于言官,这话自然也有他的道理。可是,往深里去想一想,前明的言官,为什么会成群结党?为什么会出以那样激烈的态度?都是前明的皇帝有激使然。前明的皇帝都很怕事,或者奏章留中不发;或者不问是非,一味抚慰;或者用镇压的手段,像俗语所说的,杀鸡骇猴,以为用严刑可以吓阻言路。结果,凝成一股戾气!前车之鉴,不可不慎。”

    这是授以帝皇之学,胤祯很用心地听完,想一想问道:“阿玛的意思是,凡是言官,都应该另眼看待?”

    “当然!自古以来,凡是盛世,无不重视言官。”

    “可是,可是——”胤祯讷讷然说不出来,因为要说的那一句话,似乎非常无礼,不便出口。

    “可是什么?为什么不说?”

    “儿子不敢说。”

    “不要紧,你尽管说好了。”

    “阿玛把那十三个言官充了军,似乎有人在背后会有闲话。”

    “是说我不尊重言官?”

    胤祯先不敢响,然后赔笑答道:“儿子可不敢这么说!”

    “傻孩子!你竟不知道我的苦心。我是给你机会。”

    “给我机会?”胤祯在心里想,细细琢磨了一会儿方始领悟,但还不敢自信。

    “阿玛是说,给儿子一个市恩的机会?”

    “也不是市恩,是让你有个视情形不同,分别作适当处置的机会。”皇帝说道,“言官说的话一样,而用心不同,有的是真知灼见,心以为善,虽死不悔;有的是激于意气,一时盲从;有的是受人指使,口是心非。原情略迹,自然要有不同的处置。”

    这使得胤祯想起代父从军的王奕清、王奕鸿两兄弟。王奕清还是奉旨行事,王奕鸿自甘陪伴长兄,同在塞外受苦,更为难能可贵。

    于是他说:“儿子想请阿玛降旨,把王奕鸿放回来,官复原职。”

    “这样做不好!”皇帝大不以为然,“很不好!”

    胤祯大为意外,自觉他的想法并没有错,何以会“很不好”?照此看来,自己的程度比父亲差得太远了,不由得大为沮丧,而且也很困惑。

    “知子莫若父”,皇帝立刻就看到了他心里,“你提到的这件事,正好作为一个例子,让你学学驭人之道。”皇帝问道,“我先问你,如果你是王奕鸿,我把你放回来官复原职,你会怎么想?”

    “自然感激皇上的恩典。”

    “除此以外呢?他回想一想,当初出塞的本意,心中做何感想?”

    胤祯细细体会了一番答说:“如果他本心真是要陪伴兄长,如今心里当然还是很难过,留他哥哥一个人在吃苦。”

    “这不结了!放他回来,不是成全他,是不符他本心的事,何苦来哉!”皇帝紧接着说,“你是从他好的方面去想,再从他本心不良的这方面去想呢?”

    如果本心不良,则当初此举,无非沽名钓誉,谁知弄假成真,有苦难言,方在悔不当初之际,忽尔有释回的恩命,真个求之不得。

    想到这里,胤祯恍然大悟,照自己的做法,好人不会见情,坏人却得其所哉!

    从他脸色中,皇帝又已看出他心中所想,笑着问道:“你想通了吗?”

    “是!”胤祯心悦诚服地说,“阿玛圣明,儿子不及万一。”

    “凡事只要多从人情上去体会,就不会错。”皇帝又说,“你觉得王奕清、王奕鸿兄弟,一孝一悌,应该激励,这个想法很好,我很高兴。不过人才要培养,更要经过磨炼,我把这十三个言官发到军前效力,也正就是给他们一种磨炼。而况王奕鸿自愿出塞,他是不是心口如一,甘愿不悔?如果觉得苦,是不是能咬紧牙关忍下去,你都应该常常考查。这样经过三年五载,磨炼成了大器利器再用他,岂不更好?”

    “是!”胤祯不觉拜倒在地,“儿子心里的喜乐,无言可喻!”

    胤祯所说的心中喜乐,出自真诚,觉得古人所谓“人乐有贤父兄”,并不我欺。可是,他们父子之间的这番对话,传到皇子亲贵之间,却被误解了,以为皇帝的意思是,三五年之后,就会禅位于皇十四子,所以胤祯喜不可言。

    这些误解,有些人不过私下以作为谈助而已,但在胤祯的同母胞兄雍亲王胤禛听来,却很不是味道。他秘密地在打算,应该如何改变他父亲的决定,或者如何在适当的时机,伪造一个父亲的决定。

    京城的胜地在西北,得力于玉泉山的泉水,顺着山势下流,成为一条小河,名为玉河。由西直门、德胜门南流入城,经三海再流出城直到通州。如果没有这条玉河,就不会有西苑的太液池、后门的什刹海,更不会有海淀附近的许多离宫别苑。

    离宫最大的一座,名为畅春园,本是前明武清侯李伟的别墅。李伟在明初万历年间,贵盛无比。这座畅春园原名为“清华园”,方圆十余里,有密如蛛网的河道。亭台楼阁,因势起造,一舟所至,处处可通。里面奇花异卉,四时不断,各种牡丹、芍药,以上千论万计。湖边假山,山上飞桥,遥望真如仙境。

    这座水木清华,当时有“京国第一名园”之称的清华园,经过李闯的流寇糟蹋,除了湖中还有系着放生银牌、几尺长的金鲤鱼以外,荒凉不堪。直到三藩之乱平定后,皇帝方命一个江苏青浦籍的画家叶洮,设计修复了一部分,作为避喧听政之地,命名为“畅春园”,特置总管大臣,管理一切。

    在畅春园之北,有一座雍亲王胤禛的赐园,名为“圆明园”。因为清华园的废址规模甚大,所以凡是已封王的皇子,环绕着畅春园,都有赐园。圆明园在畅春园之北,更得地理之胜。北面有座大湖,名为后湖;东面有个极大的池塘,雍亲王命名为“福海”,中有一个方形的小岛,便叫作“蓬岛”,所筑的高台,自然就是“瑶台”了。

    园中第一胜处,名为“镂月开云”。春来前植牡丹,后列古松,中间是一座楠木厅。春花秋月,无时不宜。

    自从圆明园落成以来,胤禛每年总要奉迎皇帝临幸,赏花饮酒,乐叙天伦。这年——康熙六十一年的三月十五,也就是皇帝万寿的前三天,胤禛在镂月开云为皇帝预祝寿辰,兼赏牡丹。

    这一天还有非常重要的一件事,便是在马厩中降生的弘历,将谒见祖父。发生在康熙五十年八月十三的那个“笑话”,日久已为人淡忘,宫中亦从没有人在皇帝面前提起过他有这样一个孙子。皇帝的孙子有五六十,没有见过,或者在襁褓中见过一次,面貌名字记不起的,也多得是。何况是德妃叮嘱,故意不提,所以皇帝亦几乎忘记了有这样一个出身微贱的孙子。

    但是,雍亲王胤禛与抚养弘历的钮祜禄格格,都觉得应该让皇帝知道有这样一个孙子,在他们看,皇帝所有的孙子中,若说要选一个第一名,非弘历莫属。

    弘历长得仪貌堂堂——长隆脸,挺直的一条鼻子,天圆地方,两耳贴rou,一双眼睛澄澈如水。当然,个子绝不会小,但可以断定长大成人,只是魁梧,决不会是臃肿的胖子。

    外表如此,智慧、胆气,更觉可贵。他在六岁就启蒙了,老师名叫福敏,出身满洲八大贵族的富察氏,隶属镶白旗,乾隆三十六年的庶吉士,散馆却很不得意,以知都候补。胤禛觉得他的耐性很好,宜于为蒙童授读,所以延为王府的西席,教三个学生,一个是比弘历大七岁的弘时,一个是比弘历小三个月的弘昼。弘时是大学生了,不能相比,但与同年的弘昼相较,弘历可是聪明得太多了。

    这样一个儿子,自然是值得骄傲的,可是祖父如何,却很难说。因为当初那件“丑闻”曾闹出极大风波,皇帝的恶感是否早已消失,实在难说得很。万一见了面记起旧事,说一两句责备的话,岂非求荣反辱。

    终于,胤禛作了一个决定。原因有二:第一是弘历自己常常向父母问说,何以不能见一见做皇帝的祖父?他的父母常要很费劲地编造一些理由,而这些理由不但已无法编造,并且也快要骗不过弘历了。

    第二是胤禛为他自己,觉得很值得冒一冒险。如果皇帝一见钟爱,对于他以后谋大事,将有很重要的关系。

    于是由德妃进言,问皇帝还记得有这样一个孙子否?

    “记得啊!”皇帝问道,“不是叫弘昼吗?”

    “可见得皇上记不得。”德妃笑道,“弘昼是弟弟,他叫弘历。今年都是十二岁。”

    “十二岁了,好快!”皇帝问道,“长得怎么样?”

    这表示皇帝不但已不念“旧恶”,而且对这个孙子颇为关怀。雍亲王胤禛真是一则以喜,一则以惧。喜的是自己预期中的大作用,已有实现的可能;惧的是担心弘历到时候会失常态,礼节疏失,应对错误,让皇帝大失所望。

    因此,在皇帝临幸的前一天,胤禛特为关照钮祜禄格格,将弘历找来有所叮嘱。

    “宝宝!”这是弘历的小名,钮祜禄氏问道,“明天是你第一次见皇上,你心里是不是害怕?”

    “皇上不是我的爷爷吗?”

    “是啊!”

    “天下哪有孙儿见了爷爷怕的?”

    钮祜禄格格哑口无言,反被他逗得笑了,“你在我面前说话,没规没矩的不要紧。”她正色告诫,“见了爷爷,可绝不准你这么说话!”

    “娘放心好了!爷爷既是皇上,孙儿也就是臣子,自然要守臣子的规矩。”

    十二岁的孩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确是可以放心。反倒是弘历另有顾虑。

    “弟弟是不是跟我一起见爷爷?”

    “当然。”

    “弟弟也是头一回见皇上?”

    钮祜禄格格心想,弘昼是见过皇帝的,只是弘历不知道而已。如果说了实话,他追问一句:“为什么弟弟倒先见了皇上呢?”未免难以回答,因而答说:“对了,也是头一回。”

    “那可得告诉弟弟,别怕。弟弟怕生,见了生人会说不出话。”弘历又说,“他说不出话,索性就别说,免得结结巴巴的,让人笑话!”

    “你这个主意不好!皇上问话,怎么能不回奏?”

    “有我啊!”弘历将头一扬,“我替他代奏就是了。”

    “你要照顾弟弟,是对的。”钮祜禄格格语重心长地说,“可也别太逞能!你把弟弟比下去了,人家会不高兴。”

    弘历很懂事了,知道所指的是弘昼的生母耿格格,便重重地点着头,表示领会。

    赏完牡丹,在镂月开云开宴。雍亲王与王妃献过了酒,皇帝问道:“那俩孩子呢?”

    “早就吵着要来给皇上磕头拜寿了。”雍王妃赔笑问说,“是不是这会儿就领来见皇上?”

    “好啊!我看看长得怎么样。”

    不久,门前出现弘历、弘昼两兄弟,一样的打扮,身穿皇子皇孙专用的颜色——香色的宁绸棉袍,重青团龙卧龙袋,腰系黄带,足登粉底缎靴,头上跟皇帝一样,是红绒结顶的软帽,不过这顶软帽在皇帝头上,是燕居的便服,而皇孙戴这顶帽子,却是礼服。

    两兄弟同岁,高矮差一个头,弘历长身玉立,步履安详,但脚步跨得大,所以弘昼必须三脚并作两步才跟得上。弘历倒很照应弟弟,每每放慢脚步在等,而且看他不时转脸说一两句话,仿佛是在教导弟弟,怎么样才能合乎礼节。

    在祖父、祖母、父亲、嫡母、“生母”与庶母,以及两位叔叔——皇十六子贝勒胤禄、皇二十一子贝子胤禧,还有几位姑姑的注视之下,弘历在皇帝面前五六步处站定,微微摆一摆手,让弘昼站在他左面,然后一起磕下头去。

    “孙儿弘历、弘昼给爷爷磕头,恭请万福金安。”

    弘历的音吐清朗,皇帝非常欢喜,一迭连声地说:“伊里,伊里!”这是满洲话,意思是“起来”。

    起来是起了,却仍旧站着,而且很快地又磕下头去。

    皇帝奇怪,“不是行过礼了吗?”他问雍王妃。

    “头一回是觐见皇上,这回是给皇上拜寿。”

    果然,弘历又开了口:“孙儿弘历、弘昼恭祝爷爷万寿无疆。”

    皇帝越发高兴,“好懂规矩的孩子!”他欠身去拉两个孙子,“快起来,我看看。”

    左手牵着弘历,右手牵着弘昼,只见一个神色欢愉,一个却不免腼腆,皇帝笑着对德妃说:“倒忘了带见面礼来了!”

    “下次补也一样。”

    “对!下一次补。”皇帝问弘历,“念书了没有?”

    “是!念了六年了。”弘历照应弟弟,补了一句,“弘昼也是念了六年。”

    “这么说是六岁开的蒙,师傅是谁啊?”

    “是福师傅,下面一个敏字。”

    若说以皇孙的身份,便径称福敏的名字,亦自不妨,而用这样的口吻,完全出自尊师之意。皇帝深为嘉许,点点头又问:“你念了国语没有?”

    所谓“国语”即是满洲话。弘历对语言特具天才,朗然答说:“念了三年了。”

    “我倒要考考你!”

    于是皇帝用满洲话问:“你知道不知道,你姓什么?”

    “知道!”弘历亦用满洲话回答,“爱新觉罗。”

    “是什么意思?”

    “译意是金子。”

    “世界最珍贵的是金子,是不是?”

    “不是。”

    “噢,不是?”皇帝很注意地问,“那么是什么呢?”

    “是仁义!”

    “你居然也知道仁义可贵!”皇帝不止于欣喜,简直有点感动了。

    德妃不甚懂满洲话,但看皇帝的脸色,也替孩子高兴,便即笑道:“说了什么话,哄得爷爷这么高兴?”

    “这孩子难得!”皇帝用汉语对雍亲王说,“要好好教导。”

    “是!”雍亲王毕恭毕敬地回答。

    “你学过天算没有?”皇帝又问弘历。

    “这是圣学。孙儿想学,阿玛说,过两年,现在学还早,不能领悟圣学的精微。”

    这是雍亲王教导过的。皇帝长于天算之学,下过几十年的功夫,所以尊称为“圣学”。又料定皇帝必会垂问,所以预先想好这段很得体,而又能掩饰弘历未习天算之短的话,故他记熟了,等皇帝问到时回奏。如今果然用上了!

    “天算之学虽然精微,应该从浅处学起。”皇帝指着胤禄说,“你十六叔从我学过,让他教你!”

    “是!”弘历转脸问胤禄,“十六叔肯教侄儿吗?”

    “当然!只要你肯学。”

    “十六叔,还得教侄儿学火器。”

    原来胤禄对西洋枪炮,亦颇精通。一个月之中,总有一半的日子在打靶,所以每逢行围,所获必多。“十六阿哥是神枪手”,禁军中无不如此称颂,弘历亦听过这话,十分向往,此时乘机提出请求。

    “我教你当然可以。不过火器看距离,算准头,非精通西洋算学不可。要你肯上劲学天算,火器才会打得好!”

    “是!侄儿一定用心学。”

    “那可得挑个日子拜老师!”雍亲王乘机笼络,“弘历,你这会儿就给十六叔先磕头认了老师。”

    “是!”弘历转身朝胤禄面前跪下。

    “这可怎么说呢?”德妃在一旁笑道,“十六阿哥的天算,是皇上亲自教的。这会儿宝宝认十六阿哥是师傅,算起来皇上不成了宝宝的太老师了吗?”

    “其实我倒也可以收个小徒弟!”皇帝向德妃说道,“把弘历带回去,就住在你那里好了!”

    听这一说,雍亲王赶紧赔笑道:“他哪里配称皇上的小徒弟,皇上的小书童罢了!弘历,还不谢恩?”

    弘历也知道该谢恩,便退后两步,站到雍亲王身后,父子俩双双拜了下去,只听皇帝说道:“起来,起来!倒是弘历该给太太磕个头,好多疼疼你。”

    旗人称祖母叫太太,弘历便又跪在德妃面前磕头。雍亲王也得行礼,但虽是生母,亦分嫡庶。此时不能像给皇帝、皇后那样行大礼,只是双腿一屈,请个安而已。

    过了皇帝的万寿,抚远大将军胤祯回任了。仍如当初迎接那样,朝阳门外,冠盖云集,恭送如仪。

    爱子回京,将近半年,而德妃却只见过十来面。尤其是行期已定的那几天,胤祯的公务极繁,德妃想找个机会说几句母子之间的私话,都找不到机会,因而不免抑郁不欢。亏得弘历善解人意,看到祖母面无笑容,若有所思时,总是没话找话地为祖母解闷,必得等德妃开颜一笑才罢。这天是宜妃来串门子,弘历很懂规矩,替这位庶祖母行了礼,回明德妃,带着哈哈珠子到“乾东五所”未成年皇子所住之处,去找二十一叔胤禧习射。

    望着他的背影,宜妃忽然叹口气说:“这孩子倒是真不坏!”

    “不坏就不坏,你可叹什么气啊?”德妃问说。

    宜妃不作声,深沉地摇摇头。这使得德妃越感困惑,怕她是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话,便吩咐宫女回避,好让她开口。

    “十四阿哥要有宝宝这么一个儿子就好了。”

    一听这话,德妃自然关切,赶紧问道:“莫非有什么道理?”

    “如果十四阿哥有这么一个儿子,皇上就更放心了!”宜妃轻轻说道,“将来两代都有好皇帝。”

    “啊!”德妃顿时觉得有些烦躁,却说不出是何道理。

    她只觉得这件事有点儿不大对劲,但一时却想不透,不对劲在什么地方。宜妃很厉害,看出这可能是雍亲王谋夺大位的先声,但此事关系极大,再说,毕竟也无确据,话只能说到这里,不能再多一个字了。

    于是,她自己把话题扯了开去,“又快上热河了!”她说,“去是真想去,可又太累,真不知道去好还是不去好。”

    “是啊!”德妃关切地说,“从开春以来,老说你闹病,可得自己保养。”

    “大概,”宜妃苦笑道,“也快了!”

    “别说这样的话!你比我小得多,着实还有几年舒服日子过呢。”

    “自己的病自己知道。”宜妃摇摇头,“一动就气喘,有时候上气不接下气,就仿佛大限到了,心里害怕得不得了!常受这种刑罚,活着也没有意思。倒是你,将来还有当太后的日子。”

    “别说这话!我可从不敢想有那么一天!”

    “事情明摆在那里。”宜妃忽然说道,“德姊,我求你件事,行不行?”

    “说什么求不求?你说就是。”

    “到你当了太后,我还不死的话,你放我出去,行不行?”

    “怎么叫放你出去?”德妃笑道,“我也没有那个权。”

    “我是真心求你!”宜妃很认真地说,“九阿哥人很聪明,就是不大安分,我实在不放心,我得看着他!”

    “原来是疼小儿子!”

    “你不也疼小儿子吗?”宜妃又问,“德妃,你答应我吧!”

    看她这样郑重其事,德妃不忍推辞,可也不便真个以未来的太后自居,只说:“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果然十四阿哥有那份造化,你知道的,他为人厚道,很敬重长辈的!”

    “这就是了!”宜妃笑嘻嘻地说,“有你这句话,我才能放心。”

    德妃始终在困惑,不知道她为什么把未来的事,看得那么急?而况这是根本不必预先要求的事,果真自己当了太后,九阿哥说要奉迎母妃到府怡养,自己还能不许吗?

    这一回随驾到热河的妃嫔、皇子、王妃,人数特多,弘历是少数准许随行的皇孙之一。到了避暑山庄,皇帝指定万壑松风为几个皇孙读书之处。

    这万壑松风是读书的好地方,尤其宜于年轻人住。因为据冈背湖,一面是数百株枝叶茂盛的黑皮松,一面是险峻的岩壁。下面临湖有个亭子,名为晴碧亭,皇帝常常泊舟于此,步行百余步石级,来看孩儿的功课。

    这天黄昏,弘历正在冈上闲眺,忽然发现御舟已近晴碧亭,他心里正在默忆皇帝亲自讲授的一篇《爱莲说》,自觉只字不误,如果能有机会在祖父面前背诵一遍,必蒙嘉奖,恰好御驾到达,自然迫不及待地要去迎驾。

    于是舍正路不由,自险峻的岩壁,攀缘而下,看得准,踏得稳,像猿猴似的连蹦带跳,速度极快。

    在晴碧亭畔的皇帝,看得大为惊心,急急喊道:“别跳,别跳!当心摔着!”

    到底只有十二岁,冲劲有,要收住却很难,弘历还是顺着势子到了冈下,喘着气笑,很吃力地喊一声:“爷爷!”往地下一跪。

    “你这孩子!”皇帝呵斥,“怎么不知道轻重!”

    “急于见爷爷。这么走,快一点儿。”弘历又说,“下次不敢了。”

    既然自己知错,皇帝亦就不再责备,说一句:“跟我来!”

    皇帝就在晴碧亭中小憩。随扈的太监摆上茶果,皇帝抓了一把糖莲子在手里,还有话说。

    “莲字是平声还是仄声?”

    由这一问,弘历知道要考他了。题目当然是由浅入深,所以他不敢轻忽,明知脱口可答,仍旧想一想,以防万一的错误。

    “是下平声。”

    “在哪一韵?”

    “一先。”

    “莲跟荷,是不是一个字?”

    题目一下子很深了。弘历想了一会儿,方始答说:“是一个字,可也不是一个字。”

    皇帝笑了,“你倒说道理我听。”他又加上限制,“先说,何以是一个字?”

    “原是北方人,以莲为荷。后来就不分了,荷花就是莲花,莲花就是荷花。”

    “这个说法不怎么透彻!”皇帝又问,“你再说,莲跟荷的分别。”

    由于皇帝有不太满意的表示,最争强好胜的弘历便精神抖擞地说:“《尔雅》上说:‘荷,芙蕖,其茎茄,其叶葭,其本蔤,其华菡萏,其实莲,其根藕,其中菂,菂中薏。’照此说来,荷是总称,荷的每个部分,都有专门的名称,莲不过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

    “好!”这一次皇帝满意了,“那么,莲是哪一部分呢?”

    “莲蓬。”弘历很快地说,“剥去花瓣就看到莲子。”

    “莲子呢?叫什么?”

    “‘其中菂’,菂就是莲子;‘菂中薏’,薏就是莲心。”

    “莲与荷既可通用,又不可通用。哪些是不可通用的,试举例以明之!”

    “是!”弘历想了一下,“譬如‘莲房’,决不能叫荷房;‘负荷’,决不能叫‘负莲’。”

    这样解释并不算太圆满,但到底只是十二岁的孩子,皇帝觉得已是非常之难能可贵了,又何忍再作苛求。

    不过,他也没有嘉奖,只问:“你的火器练得怎么样了?”

    弘历颇为失望,因为他自觉莲与荷的区别,已说得再清楚不过,谁知皇帝仍有不甚许可之意,不知是何缘故。因此,对于火器虽自以为极有把握,却不敢说一句满话,只这样回答:“正跟十六叔在学。”

    “上次我看你三枪之中,只能中一个红心。如今可有长进?”

    “回爷爷,如今已不打死鹄子了!”

    “那么打什么呢?”

    “打活的。”

    “活的打什么?”

    “不拘什么,”弘历答说,“只要看见飞的、走的,能打的地方都打。”

    “噢!”皇帝颇为诧异,“照这样说,你打火器,已经很好了。”

    “孙儿不敢说。”

    皇帝忽然动了兴致,“我倒要考考你。”他喊一声,“来啊!”

    于是御前侍卫六保,疾趋上前,躬着腰静静待命。

    “取火枪!”皇帝又说,“问敬事房太监要放生的鸟雀来。”

    “把我常用的火枪也取来!”

    这好像是祖孙俩要比赛枪法了,因而吸引了好些能够到得御前的宫眷与太监,都要来看个热闹。

    不一会儿,取到两支火枪,一支是皇帝御用的,一支尺寸较短但极精良。皇帝一一检视之后,向弘历说道:“我要考考你!”

    “是!”

    “你平时打多少步的鹄子?”

    “三百步、五百步不等,要看地方大小而定。”

    “你这支枪可以打得很远,不过远了取不准,打三百步吧!”

    于是御前侍卫量准了部位,在湖边立了个三百步的鹄子,同时展开警戒,看有没有人误撞进来,发生危险。

    及至布置已毕,皇帝方取了五粒子弹给弘历,“你打五枪,若能四枪中红心,我有奖赏。”他拍拍他的头说,“好自为之!”

    大家听皇帝没有跟孙儿比赛之意,不免失望。可是,在弘历正瞄准鹄子时,皇帝却又示意侍卫,替他的枪填上子药,不由得又生希望了!

    “砰!”弘历开了第一枪后将枪放下,等候报告。

    检鹄子的侍卫,高举两面锦旗——道是正中红心的标示,于是鼓声大作,大家都喝起彩来!

    “中了一枪了!”皇帝笑道,“再来吧!别心急!”

    “是。”弘历聚精会神地,又中红心,彩声越发热烈。

    “砰!”又一枪,接着是鼓声与彩声并作,响得越发厉害。

    “连中三元,倒也不容易。”皇帝说道,“再中红心,我把这个给你!”他将他的枪举了起来。

    原来奖品是御用的火枪,弘历大为兴奋,也越发用心了。正当要开枪时,只听身后砰然大响,不由得吓一跳,赶紧将扣在扳机上的手放了下来,很快地转身来看。

    只见皇帝含着笑,单手擎着枪,枪口还在冒烟,原来皇帝朝天开了一枪,很显然地,是要试试他的胆子。

    “很好!你的镇静功夫不错。第一,身子没有抖;第二,扣在扳机上的手指,不受影响。这样的处置,一点儿不错!你不用再打了!我把奖品给你。”

    于是弘历丢下自己的枪,跪在地上,双手接过御用火枪,站起身来,交给侍卫,才跪下来磕头谢恩。

    磕完头提出一个请求,“爷爷!”他说,“今年行围,孙儿要跟爷爷一起去。”

    “这可许你不得!”皇帝又为了安慰他,复改口,“到时候再看吧。”

    弘历自不免怏怏。于是有个哈哈珠子四儿献议,“向来行围,要满了十五岁才能随扈,因为野兽一出来,能打就打,不能打要避开,全靠马骑得好。年岁太小只能骑小马,跑不快。小主子的身材高,不妨练着骑一骑大马。马上功夫一练好,万岁爷放心了,自然带小主子一起去行围。”

    “言之有理!”

    从此,弘历便偷偷地学骑高头大马,将踏蹬收上一些,勉强也能对付。骑过五六天,功夫长进不少,马也熟了,只是他屁股上的rou也磨破了,悄悄找来些金创药敷上,只是行动不便,到底让雍亲王识破,追问究竟,方知真相。一时又气又急,将弘历狠狠责备了一顿,说他连“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都不懂,万一摔了下来,非死即伤,大伤祖父之心,岂非不孝?

    这一来,自然仍旧只有骑小马。但驰骋惯了的,忽然弄一匹跑不快的小马,处处拘束,别扭极了,少不得又要向四儿问计。

    “法子是有一个。”四儿答说,“奴才知道有一匹川马脚程极好。川马的个头小,冒充得过去,不过一大清早最好别骑!”

    “为什么呢?”

    “一早一晚,王爷阿哥们都在练骑射,撞见了诸多不便。最好是中午牵出来骑。”

    时逢盛夏,中午都在高大深广、凉爽宜人的殿厦中,或者看书写字,或者作诗敲棋。骄阳之下静悄悄一片,没有人管,确是偷着去习骑的好晨光。

    “中午也有阴凉的地方,奴才看狮子山西面一大片林子,树叶子遮得极严,到那里去骑马,一定不错。”

    “好啊!”弘历兴致勃勃地说,“你赶快把那匹川马去弄来。”

    “这可得慢慢儿来,奴才得跟内务府去商量。”

    “那你马上就去。”

    四儿不辱所命,说是已商量好了,只是借弘历骑一天。

    “那怎么行?还不如干脆不要。”

    “内务府的人说得不错,小主子现在正得宠,跟万岁爷提一声,把那匹马赐给小主子多好!那一来,过了明路,堂而皇之地骑,也用不着怕人看见。”

    “那不好!”弘历实在是很懂事了,说话跟大人一样,“我不能因为皇上喜欢我,就随便跟皇上要东西!”

    “小主子这么说,奴才就把马去借来,不过,仅此一回。”

    “你先借来我骑一骑,果真是好,我有法子把它弄了来。”弘历说道,“几时皇上考我功课,考好了必有奖赏,那时求皇上把这匹马赏给我,就不嫌冒昧了。”

    “说得是!明儿中午,奴才把马去借了来!”

    第二天又是个大热天,真如本地土著所说的:“皇上在行宫是避暑,百姓在外面可仍是热河。”到得中午,阳光直射,旷地上由于四面皆山,热气不散,像个大火炉。宫内上上下下,等闲不出屋子。因此,四儿将弘历由万壑松风带到狮子山西面的林子里,几乎没有遇见什么人。

    借来的马,拴在一棵大槐树下。川马瘦小,跟御厩中的代马一比,显得可怜。弘历不由得有些失望:“这比我骑的那匹小马,大不了多少!”

    “脚力可不同!就像人一样,有的是个矮子,可是短小精悍。不能说他比小孩高不了多少,就说他没用。”

    “油嘴!偏有你那么多说的!”

    弘历笑着骂了这一句,开始去相这匹川马,只见两耳竹削,全身匀称。毛色漆黑,亮得像匹缎子,配着一条白鼻子,格外显得英俊。它站着只用三条腿,右前腿屈了起来,亮出新钉的马蹄铁,弘历捞起蹄子来看它的指甲可曾修齐。那匹马仍然屹立不动,将头转了过来,靠在弘历肩上磨了两下,偎倚着不肯转过去。

    这一下将弘历喜得不知道怎么好了!“四儿,四儿!你瞧见没有?”他惊喜地喊,“就像认识我似的!”

    “合该是小主子的坐骑。”四儿说道,“奴才去弄了来,孝敬小主子,大不了赔几个钱。”

    “你想什么法子去弄?”弘历沉下脸来说,“你忘了上回的事了吗?不是我替你挡着,看不一顿板子打死了你!”

    原来有一次四儿赌输了钱,偷了个白玉水盂去变钱还赌账。太监宫女最忌讳的就是手脚不干净,等总管太监一查问,四儿急了,跪在弘历面前,不肯起来。最后是弘历承认他失手打碎,碎片命四儿扔掉了,才算无事。

    弘历是怕四儿重施故技,所以这样神色凛然地告诫,但四儿却不承认有此打算,他说他早已洗手不赌了。

    “那么,你哪里来的银子呢?”

    “还不是托小主子的福。”四儿笑嘻嘻地说,“王爷跟福晋都说奴才在万壑松风,把小主子伺候得好,每一次送小主子的功课给王爷,都有赏赐,银子、金豆子,积得不少了。孝敬小主子一匹马,算不了什么!”

    看四儿那种装作大人,大剌剌毫不在乎的神气,弘历觉得好笑。“我也不要你孝敬,我生日还有一个多月,福晋问我要什么,我就要银子买这匹马。”他问,“得多少钱啊?”

    “那可没有准谱儿,内务府的马是不卖的。”

    “不卖!那怎么到得了手呢?”

    “这有个诀窍。”四儿答说,“譬如奴才今儿把马借了来,回头跟内务府说,把马摔断了一条腿,或者干脆说,走得不知去向了。认赔!大概有二十两银子,也就可以下得去了。”

    “那好!咱们把马留下,回头你就跟他们说,马走失了!认赔。”弘历又说,“今儿我就回狮子园去,跟福晋要三十两银子,反正你包圆儿,多了赏你。”

    “那敢情好!”四儿给弘历请个安说,“小主子试试这匹马。”

    说着,屈一腿跪在地上,把稳了势子,将肩膀耸了起来。他是怕马高,弘历跨不上去,预备他借肩上马。

    “不用!”弘历手执缰绳,扳住马鞍,左足认蹬,右脚使点劲,耸身而起,很快地就骑上了马背,姿势轻灵之至。

    “嘿!”四儿喝一声彩,“这一手儿真漂亮!”

    弘历也觉得意,双腿一夹,缰绳一抖,那匹马很快地走了下去——川马是走马,步子不大而快,所以马身不颠,骑在背上,平稳得很。

    四儿却着急了!不道弘历不跟他商量去向,策马便走,深怕前途有失,跟在后面一路追,一路喊:“慢一点儿,慢一点儿,等我一会儿!”

    弘历故意拿他作耍,把马勒一勒放慢了,等他走近,却又快了。这样两次,累得四儿上气不接下气,一赌气下来不理他。

    在马上的弘历,去了一阵,把马放慢,好久不见四儿,也有些不放心。于是圈马回来,发现一条岔道,隐隐似有房舍。一时好奇,策马从岔道上走了去。

    这条岔道颇为曲折,明明已经看到屋顶或者墙角,转个弯忽又不见。弘历不由得想起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信口念道:“瞻之在前,忽焉在后。”

    毕竟豁然开朗了,只见一列平房,前有五间,屋前旷场,屋后井台,静悄悄地一无声息。若非井台旁边晒着农服,会让人疑惑,是没有人住的空屋。

    弘历有些渴了,同时也想饮马,便下得马来,咳嗽一声,提高了嗓子问:“有人没有?”

    “谁啊?”屋子里有女人的声音在问。

    接着门开,出来一个身材高大苗条的女人,外面阳光很烈,那女人以袖障眼往外探看。弘历奇怪,这里何以有这样一个女人?但看她梳着长辫子,穿的是青竹布的旗袍,料想是个宫女,可以叫她伺候差使。

    于是他说:“你打桶水来,给我的马喝。”

    “噢,你是二十四阿哥?怎么一个人骑马到了这里?跟的人呢?”

    说着,把手放了下来。弘历一看吓一跳,从未见过这么丑的女人!因而转过脸去答说:“我不是二十四阿哥!”

    “二十四阿哥”名叫胤祕,是弘历的小叔叔。差着一辈,他不能冒充,所以这样回答。

    “不是二十四阿哥?那么,小阿哥,你是谁呢?”

    “你不必问!”

    “是!是!我去打水来。”

    弘历倒觉得歉然。人家虽是宫女,到底不是自己名下的,应该跟人家客气些。这样想着,便将马牵到屋后,为的是不必让她费劲拎水桶来。牵马就饮,亦无不可。

    一转过屋子,眼睛一亮——后院正中四面阳光都照得着的地方,摆着一张茶几,几上两个绿釉的敞口小缸,里面不知是什么东西,一红一黄,虽然缸口蒙着方孔冷纱,却仍掩不住那种鲜艳无比的颜色。

    他的眼睛,不知不觉地被吸引了。再走两步,一阵微风过处,连鼻子都被吸引了——是玫瑰花与桂花的香味,浓郁非凡,而且还杂有一股甜味,弘历忍不住咽了口唾沫。

    “小阿哥,把你的马牵过来吧!”

    弘历抬头看了一下,那丑女人已吊起一桶水,倒在一个洗衣服的木盆里。于是他把马牵过去饮水。

    牵马亦跟骑马一样,要用缰绳去指挥,并用手势辅助。弘历从习骑开始,从来就不会牵马,一下了鞍子,缰绳一丢,自有从人接着,牵去遛马。他哪里知道牵马还有许多讲究。听得一声招呼,拉缰直前,那匹川马护痛,“唏哧哧”的一声,昂然而起,这一下倒了过来,不是人牵马,而是马牵人。弘历猝不及防,蓦地里觉得手紧得把握不住,不假思索地一撒手。

    这一下,那匹马便如脱弦之箭,往岔道外面奔了去。弘历眼睁睁看着,计无所出。不料那宫女脚快手也快,追上去,一把捞住缰绳,将马牵了回来。

    “我的小爷!”她笑着说,“只怕是吓傻了!”

    “没有,没有!”弘历强自镇静,“这匹马我也是今天第一次骑,还没有摸到它的脾气。”

    “马都是一样的,待它客气一点儿,它就百依百顺了。”

    说着,她将马牵到木盆旁边,拿缰绳往马鞍上一撂,转身而去。

    弘历走过去看马喝水,行得不多几步,只觉玫瑰与桂花的香味,更为强烈,原来他这时是处在下风。

    那宫女可回来了,端着一大箩的草料。弘历欣喜之余,不免惊异,“原来你会喂马。”他说,“我想不到你这么内行!不过,马的草料是哪里来的?莫非你早就预备着?为什么?”

    “也有阿哥迷途到了这里,要水要草料,临时张罗很费事,所以我有点预备。”

    “这匹马的运气很好!”弘历咽了口唾沫,回身指着那两只绿釉缸问,“那是什么?”

    “噢!”那宫女很高兴地,“腌的桂花酱跟玫瑰酱。香得很吧?”

    “嗯,香得很。”弘历问道,“腌来干什么?”

    “干什么?吃啊!”

    “原来是吃的东西!”

    “小阿哥以为是什么?”

    “我只当是抹脸或者擦手用的。”弘历自觉完全明白了,“如今可知道了,拿来做‘克食’的馅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