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四章

    尽管荆轲拒绝了太子丹的要求,而太子丹对他的尊敬恩礼,始终不衰,甚至比以前为优隆。荆轲不愿以小人之心去猜测太子丹,是为了想造成“情不可却”的形势而故意出以出乎常情的笼络手段,但是,在辞谢不得而不能不接受太子丹的恩惠时,他的心情确是愈来愈沉重,常常中宵不能入梦,辗转反侧地在思量,不知怎样才能报答太子丹,而又确对扶燕灭秦的大业有所贡献。

    他看得很清楚,如果仅仅为了报答太子丹,事情好办,太子丹对嬴政有着啮心刺骨的私怨,必要置之死地而后快。至于嬴政一死,对于燕国有何好处?那是其次的考虑。但是他觉得不能单单报答太子丹,他还要报答田光,而田光的唯一志愿是要燕国强盛。就算单单报答太子丹,也不能仅为他去修私怨。士可以为知己者死,但国士待我,国士报之,所报答者并非一死可以了事。太子丹是燕国储君,不是一介黎庶,他认清了这身份的差别,便觉得仅仅为太子丹去报复私怨,是不够的。无奈,太子丹自己不作这样的想法,这叫荆轲真是泄气到了极处。

    因此,奢侈如王侯的日子,在他竟同岁月的虚耗,高敞华丽的章华台,在他等于一座愁城。心中的郁闷,无处可以宣泄,唯有遁入醉乡。可是每当大醉醒来,却更增内心的不安。这样日复一日地被豢养着,与行尸走rou无异,只怕田光在九泉之下,都要痛哭流涕。

    而意想不到的富贵,却还是逼人而来——他有了正式的官职,为燕王拜为上卿。这是燕国待遇客卿最高的禄位,当年燕昭王时代,乐毅由魏入燕,亦不过拜为亚卿。

    拜受了诏命,太子丹随即又来道贺,荆轲开门见山地表示:“既已拜命受职,必当有所效力。我极愿以燕国上卿的身份,出使列国,竭忠尽智,促成联合拒秦的大业,报答知遇。”

    “来日方长,何必亟亟?”太子丹闪避不答。

    “太子!”荆轲以肃穆的神色,低沉的声音又说,“强敌压境,时不我待!请早定大计。”

    太子丹的大计,是早已定了的——入秦行刺。荆轲明明知道,装作不知,逼紧着问,太子丹却甚难回答,只好又宕了开去:“目下已经入腊,且安闲度岁,索性过了年再从长计议。”

    这叫荆轲无法再往下说了。默然端坐,久久不语。

    太子丹不愿冷落了局面,尽力找些日常起居上闲适的乐事,娓娓而谈。谈累了,又邀荆轲到后苑中去散步。

    一面走,一面仍旧谈话,话题却换过了,谈论的是历史上有名的人物。

    “荆卿!”太子丹很谨慎地问道,“有一个人,不知你对他的感想如何?我想,你或者不以为然。”

    “太子指的是谁?”

    “曹沫。”

    荆轲心里有数了,但是他并无成见,平静地答道:“他是时势英雄。”

    “噢!”太子丹不明白他的意思,“何以谓之时势英雄?”

    “请问太子,曹沫建何大功?”

    自然,他是明知故问,但太子丹正要拿曹沫来打动他,所以依然以夸张的语气说:“曹沫出奇计,建大功,确是不世出的英雄。当年鲁庄公与齐三战而败,献地求和,与齐桓公会于柯邑,曹沫上盟坛,执匕首挟持齐桓公,结果,形禁势格,齐桓公不能不把所侵夺的鲁国疆土,尽数归还。这真是大英雄的大作为。”

    太子丹的意思是很明显的,若能劫持嬴政,如曹沫之于齐桓公,则嬴政性命在呼吸之间,一定也是俯首听命,可以予取予求。但是,荆轲并不以为然。

    “恕我率直!”荆轲徐徐答道,“太子,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曹沫的功绩,决不能见于今日。”

    “何以见得?”

    “因为嬴政不是齐桓公。”荆轲接着解释,“春秋之世,王室衰微,其力不足以维系天下的安宁,诸侯之间,攻伐相寻,扰攘不安。于是齐桓公首先称霸,尊王攘夷,禁抑篡弑,制裁兼并,以雄武之姿,行仁义之事,言必信,行必果,大小诸侯,心诚悦服。你想,嬴政是这样的人吗?”

    太子丹默然。

    “再据史册记载,当时齐鲁的柯邑之盟,曹沫以匕首劫齐桓公,齐桓公不得已应允,尽还所侵鲁地。曹沫见目的已达,投匕首下坛,北面就群臣之位,颜色不改,辞令如故。其时齐桓公震怒之下,准备食言背约,幸得管仲进谏,说是不可贪小利以弃信于诸侯,失天下之援。齐桓公方始觉悟,如果背信毁约,便不足以成为霸主,此所失者大,于是仍践前言。此中有‘信义’两字,作为约束,曹沫深明于此,才出此奇计。这是关键所在,太子须得深思。”

    在他侃侃而谈之下,太子丹只得保持沉默。

    “嬴政只是穷兵黩武,从不知信义为何物。所以即使行险侥幸,得以成功,匕首指胸,说什么答应什么,甚至即时颁发制命,或则撤兵,或则归还各国失地,但请问太子,及至刺客退去,谁能保证嬴政毫不翻悔?”

    “是啊!”太子丹接口答道,“嬴政贪恣暴虐,不仁不义,必须刺杀,为天下除害。”

    这一下,荆轲沉默了。

    太子丹却越说越兴奋:“方今天下不宁,都出于嬴政独夫的贪残阴鸷,除掉嬴政,大局必可改观。至少秦国会发生内乱——嬴政的长子扶苏,为人谨厚,若能继位,办交涉也容易些。荆卿,说实在的,你的所谓下策,以我看来,乃是上策。”

    “此策自然可行。只是荆轲非行此策之人。”

    “正好相反,荆卿!”太子丹站住了脚,看着荆轲,欲语不语好半晌,终于说了他心里的话,“我以腑肺之言奉告,其人我已物色多年,一直不如理想,到现在我才觅得独一无二的上上之选。不过,荆卿,”语风一转,忽又无端撇开,“我想这件事只好作罢了。”

    显然的,话中有话,荆轲不能不问个明白:“太子何出此言?乞明示。”

    踌躇了一会儿,太子丹苦笑道:“叫我怎么说呢?”

    这话略带些做作的神情,颇使荆轲不快,但就在这神情之中,也让荆轲猜到了他的心思,只是不愿贸然揭破,所以又说:“荆轲披肝沥胆,知无不言。太子何以反有见外之意?”

    “绝非见外。”太子丹很惶恐地答道,“我在想,入秦之计,不得其人,则无益而有害,因为不许不成,不成则必招致嬴政的报复,自速其祸。你去,自然是必成的,但此行无论成败,恐无生还之理,此又是我再三考虑,终于不忍的。照此看来,岂不是只好作罢了?”

    果然猜中了。荆轲心里异常愤慨,但表面上却是沉着冷静的,“太子!”他说,“生非我惜,死非我惧,这话,我不说想来你也明白。”

    太子丹不即回答,然后低着头,轻声说道:“燕国上下,感激不尽。”

    因话答话,前后贯串了来看,竟是当作荆轲已慨然应允,不惜捐躯,入秦行刺,特意致谢的语气。荆轲不以为那是他以退为进,玩弄手段,只当他误解了他的意思,可是,这误解却真个难以分辩。

    事情逼到这地步,不能不有个明白的表示。荆轲心想,重重恩义的束缚,什么君子用行舍藏,合则留,不合则去的话,都谈不上了,既然以身相许,而太子丹又认定了咸阳之行,关系如此重大,那么事出无奈,只有走上这条路了。

    于是,他说:“太子!请易地密谈。”

    “好,好!”太子丹指着章华台说,“到你那里去吧!”

    “是,待我引路。”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章华台。荆轲叫执役的下人都退到台下,然后问道:“太子,请为我设想,我该如何报答田光先生的高义和太子的隆恩?”

    太子丹一愣,这话好难回答,想了一下,只得闪避:“荆卿,我无从设想。”

    这回答在荆轲意料之中,他微微一笑,又问:“入秦之计,想来太子深思熟虑,早有腹案。可能见示?”

    “惭愧得很。”太子丹低头答道,“想倒是常常在想,迄无善策。想来唯有得一智虑绝俗的人,随机应变而已。”

    “原来如此!”荆轲颇有意外之感,“照此说来,就这下策,也还要从头策划。”

    “全要仰仗高明。”

    “嗯,嗯。”荆轲沉吟着说,“看来今天还无法深谈。”

    太子丹心里在想,荆轲虽未明白表示,而听他的语气,已愿意亲任其事——这一点关系重大,得要把它敲定了才好,于是,他说:“改天我再来请教。一切入秦的步骤细节,尽情从容筹划,至于入秦的人选,如果你心目中有人,亦不妨提出来研究。”

    荆轲又笑了:“我心目中有个人,他本心不愿,但是我可以叫他非去不可。”

    “噢!”太子丹极诧异地问道,“是哪一位?”

    “我!”荆轲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终于得到了千金不易的一诺,太子丹扑翻在地,顿首相谢,等抬起头来,只见他满脸皆泪,呜咽不止。

    荆轲却是多天来的郁闷,在他自己所说的一个“我”字中,完全解消了。他了解太子丹感激涕零的心情,而且也知道泛泛的劝解,既无用处,也无必要,所以只端然默坐,静待太子丹自收涕泪。

    “荆卿!”太子丹喘着大口大口的气,显得极其吃力地说,“我心里实在为难到了极点。我有所奉求时,唯恐你不肯俯从,现在,蒙你如此深仁大义,慨然见许,我倒实在又不忍你去冒险了。”

    荆轲看得出来,这是太子丹的真心话,心里十分感动,同时也更坚定了他的入秦奋然一击的意志。不过,太子丹这种妇人之仁,实在也不足取,所以他不肯赞以一词,只说:“太子请回吧!容我细细思考。”

    “是!”太子丹站了起来,一步一回首地下了章华台。

    荆轲长长地舒了口气,倚栏远眺,心里空落落地,只觉得天地空旷,触目所及,万事万物,都与自己毫无关联了。

    “原来勘破生死,亦是一件无情之事。”荆轲不自觉地自语着。

    忽然,他感到双肩一重,回头看去,昭妫正拿着一件狐裘替他披在身上,同时说道:“晚来风急,请到里面来吧!”

    夏姒明快,季子娇憨,昭妫柔顺,各有不同的韵致风味,但作为朝夕相处的伴侣来说,柔顺的人多体贴。荆轲心醉已久,只以昭妫曾得太子丹的宠幸,不便过分亲昵,但这时心境已变,生死置之度外,礼法无所拘束,因此一掀狐裘,把她裹在一起,一手揽着她的腰说:“你也穿得太少了!”

    昭妫为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大感紧张,心跳气喘,一时无法听清他的话,于是嗫嚅着问道:“荆先生,你,你跟我说了什么话来?”

    “我说你穿得太少了。”

    “噢。”昭妫说,“都是这样的。”

    “为什么呢?都不怕冷么?”

    “怎不冷?”昭妫又说,“只是穿多了行动不便,而且臃肿难看。”

    “‘楚王好细腰,宫人皆饿死’,为了显得身段苗条,冷也顾不得了。唉,何苦?”

    “你这话,太子也说过。可是,说归说,大家还是不肯多穿衣服。”

    “噢。”荆轲问道,“看来太子也很体恤你们的?”

    “体恤倒是体恤,不过——”

    “怎么?”

    昭妫迟疑了一下,仰脸看着荆轲,轻声说道:“荆先生,我有句话,你可千万别跟太子说。”

    “好。我不说。”

    “太子这个人,无情得很。”

    这话使得荆轲深为诧异。“何以见得?”他问。

    昭妫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用毫无表情的声音答道:“你自然不会知道的。有些姐妹,伺候过太子,事情一过,他马下就把人丢开了。连别人的名字都记不得。”

    原来如此。荆轲心想,这是太子丹不愿留意女色的缘故,未见得就是无情的证据。这话跟昭妫说不明白,而且也不便细说。不过经此一来,他对昭妫的顾忌却是大大地减少了,恣意调笑,十分放纵——然而也止于调笑而已。

    多少天来积在心头的压力,都在昭妫的软语娇笑中消失了。夜静更深,只觉此心湛明轻快,想起入秦的大事,思路特别敏锐,半夜的工夫,一切都策划停当了。

    于是酣然入梦,直到日中方醒。

    “你睡得好沉!”昭妫一面服侍他盥沐,一面告诉他说,“太子来过两遍,听说你还睡着,不让我唤醒你。”

    “太子还说了些什么?”

    “说晚上设宴请你。有位客要为你引见。”

    荆轲点点头,没有说什么。吃完午饭,下了章华台,直到东宫,请见太子丹。

    “想来一宵未睡?”太子丹一见他便不胜关切地说,“起居千万珍摄。凡事尽可从容筹议,不必过于劳心。”

    “多谢太子关怀。”荆轲笑道,“其实我的心境,倒是从来没有这么顺适过。”

    太子丹细看了看他的脸色,浮起了极其欣悦的笑容,但是,也不免带着困惑不解的神气——他觉得荆轲为人,确是太深沉难测了。

    “听说太子召宴,还有贵客要见我,不知是何许人?”

    “樊将军。”

    是樊於期!荆轲心里有些踌躇,不知要不要相见?

    “樊将军是条血性汉子,我久已想替你们两位介绍见面。”太子丹又说,“只以他不喜接见宾客,我怕说出口来,万一见拒,岂非屈辱了你?难得他自己示意,说希望见你一面,这真是惺惺相惜了。荆卿,你不会叫他、叫我失望吧!”

    听太子丹这样措辞,荆轲便真的不想见樊於期,也是说不出口的。何况他本无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理由,所以立即答道:“樊将军在我仰慕已久,极愿结识。”

    “我想你也必愿结识其人的。今晚就我们三人,别无外客。你可以听他谈谈秦国的情形。”

    荆轲不知太子丹与樊於期亲近到如何程度,便试探着问道:“我与太子所谈的种种,樊将军亦有所闻否?”

    “不知道,任何人都不知道。”太子丹摇摇头说,“你我所谈,只字未泄。”

    荆轲很满意他的答语,“太子得暇否?”他说明来意,“昨夜曾细作筹划,有数事亟须奉陈。”

    “好极了。请随我来。”

    等太子丹引入密室,荆轲索取有关燕国地域的图籍。取来以后,一个人研究了好半天,从容收好,跟太子丹相向而坐,开始密商。

    “请问太子,将令我以何种身份入秦?”他问。

    “燕国拜足下为上卿,此是众目昭彰之事,自然瞒不过秦国。我想,请你为燕国的使者,报聘入秦。”

    “寻常使者,不易得见嬴政。”

    “是的。这一点我很明白。”太子丹点点头说,“要想一个理由,必定得让嬴政见你。”

    “不但要让嬴政见我,而且必得接席倾谈;否则,他在殿上,我在殿下,怎得机会下手?”

    “是啊!这一点我很明白。”太子丹皱着眉说,“这得好好研究一下。”

    “我想,嬴政的接见使者,有两种不同的情况,一种是不得不见,一种是乐于接见。先说不得不见,大国的使者,于礼不得不见;或者有两国利害一致的大事,须由使者陈告,其势亦不得不见。”

    “燕国的使者,嬴政无必见之理。”太子丹说,“就秦国而论,别无大国。而且燕、秦两国已成敌对,利害休戚根本相反,哪里来的一致?”

    “然则便只有朝‘乐于接见’四个字上去下功夫了。”荆轲接口说道,“‘乐于接见’,则戒心尽泯,易于成事。所以,即使有叫嬴政不得不见的理由,我们也仍旧要使他此心嘉悦,欣然出殿。”

    “对!”太子丹击膝称许,“荆卿,你的见解,确是超人一等。”

    “太子且莫谬奖。我要请教,如何才能使嬴政对燕国的使者另眼相看?”

    太子丹略微想了想,笑道:“荆卿,你莫考我了!想来筹思已熟,就请直说了吧!”

    荆轲颔首微笑,慢条斯理地答道:“嬴政一向贪婪,近年志得意满,寻常的女子玉帛,又看不上眼了。我再三思维,只有燕国的膏腴之地,如督亢这些地方,可以打动他的心。不知太子可舍得割弃?”

    “这有什么舍不得?而且,这不过是钓金鳌的玉饵。大事一成,督亢仍为燕国所有;大事不成,燕国尚且不保,遑论督亢区区之地。”

    “太子看得极其透彻。那么,我就是燕国派赴秦国修好的使者,燕国为示诚意,愿献督亢之地。可是这样?”

    “是的。”

    “但有一层疑问。这层疑问不解,献督亢之地不足以表示燕国的诚意。”

    “嬴政多疑,其实往往无中生有;只要善辩,片言可解。此所以非荆卿你来应付不可。”

    “只是这层疑问,嬴政如果面质,恐怕百口莫辩。”

    “噢——”太子丹极注意地问,“可是说我潜逃回国的旧事?”

    “这有话可辩。”荆轲答道,“思亲情切,出于无奈,自有可原。而况我奉使秦国的使命之一,正是为此请罪,嬴政能肯接见,便表示对此事已释前嫌,决不会当面再提,就算提到,我亦有话可答,不足为虑。”

    “那么是什么疑问呢?”

    “太子可还记得鞠太傅的话?”

    “鞠太傅近日多病,在寓休养,不问政事。以前几乎朝夕过从,谈到的大事极多,不知你指的是哪一件?”

    荆轲心里奇怪,太子丹难道真个茫然不省!谁说他心思细密?看来心思细密,也只是在琐屑细微之处,“明足以察秋毫而不见舆薪”,实在不是大器。

    一阵感慨过后,重新归入正题,荆轲不得不明明白白地道破:“嬴政痛恨一个人,如太子之痛恨嬴政,必欲得而甘心……”

    “啊!”这下太子丹终于从蔽境中跳出来了,“你是指樊将军?”

    荆轲点点头答道:“太子早该想到的。”

    “是的,是的。我真是愚昧得很!”太子丹紧皱双眉,不住拿手轻捶前额,不知是在自责,还是为了樊於期成为入秦大计的障碍而感到忧烦。

    “既然要修好于秦国,却又把秦王的死敌奉为上宾。太子,荆轲纵有苏秦、张仪的辩才,亦不能解释这个矛盾。”

    愁容满面的太子丹,好久好久才长叹一声:“唉!我悔之莫及。不如当初听从鞠太傅的劝告,设法把樊将军遣走,今天就不至于如此为难了。”

    “追悔无益。请太子拿决断出来!”

    “决断?”太子丹惊惶失措地问道,“作何决断?”

    荆轲不答。他默默地期待着,期待太子丹自己省悟。而太子丹方寸已乱,只哀恳似的追问着:“荆卿,荆卿!你倒是说呀!我一点主意都没有。”

    荆轲有话,实在不愿出口,但事情到了这地步,不说却又不可。踌躇了好半天,觉得说了话必须有效用,若无效用,不如始终不说的好。

    因此,他先声明一句,作为试探:“如果我是太子,自然会下决断。这个决断,言出必行,关系重大,只恐太子不能听从,何必饶舌?”

    “荆卿!这就是你的不是了。”太子大不以为然,“我早说过,你要把你我看作一个人,不管什么话,出于你口,入于我耳,决无第三个人知道,你不该再有任何顾忌。”

    荆轲心想,这是个重大关节,此一关节不打通,一切的计划都无法进行,说不得只好直言道破了。

    于是,他很吃力地说道:“太子知道的,秦国购樊将军的首级,金千斤,邑万家。不拿樊将军的首级去见嬴政,如何见得燕国修好的诚意?”

    话未说完,太子丹颜色大变。“这,这怕不行!”他嗫嚅着说,“樊将军穷愁来归,我怎忍以一己之私,做此不仁不义之事?”

    荆轲默然,心里觉得非常不是味道,明知太子丹不免妇人之仁,决无魄力出此壮士断腕的决裂手腕,不如不说,偏又忍不住说了出来,倒显得自己不仁不义似的,这是从何说起?

    他是个极深沉的人,心中恼怒,脸上却看不出来,只是眼观鼻、鼻观心,默然不语而已。但太子丹与他相处已有多日,深知就这神情,便是大为不悦的表示,而且他也是一向肯去深体人情的人,将心比心,觉得荆轲为他设谋,真是到了不避嫌疑,甘冒不韪的程度,如此忠诚,却讨个大大的没趣,岂但太不公平,更且怕他因此而大大地灰心,从此难望他出尽全力来助他报仇雪耻,这一层关系可是太重大了。抽丝剥茧地想到尽头,太子丹不由得汗流浃背,惶恐之中,口不择言,只是伏地顿首,喃喃请罪:“荆卿,荆卿!恕某无状,寸心左右为难,更无人知。如果荆卿你亦不能体谅,我,我自己就觉得太委屈了!”

    这番话听来有些语无伦次,而荆轲却完全了解他的本心。太子丹在他面前已毫无保留,忠厚而庸懦,有大志而无大才的本性,都赤裸裸地掏出来摆在他面前了。他相信太子丹在别人面前——包括鞠太傅在内,都不会如此,而独独对他不惜以肺腑相见,甚至出以“不能体谅”的怨怼之词,正见得太子丹早就以为他是唯一相知,而可以倚赖信任的人。这样看来,他觉得自己对太子丹的用心还不够真,体谅还不够深,实在是愧对太子丹披肝沥胆的一番血诚了。

    发觉了自己的错误,连带便想到了他自己该有的做法。太子丹不是个有决断的人,所以须要有大决断的事,便根本不必跟他商量,既然他信任如此之专,就不妨独断独行,只要达成他的志愿,不负所托,即是无愧于心——事实上也唯有如此,才能不负所托,倘或事事要得他的同意才敢进行,只怕弄到头来,反倒一事无成。就这一念之间,荆轲的做法完全变了,他一把拉起太子丹,安慰他说:“太子不必自苦。我们从长计议,樊将军的事,暂且不谈。”

    “荆卿!”太子丹怯怯地问道,“你真的能体谅我的难处?”

    “是的。我体谅得到。”荆轲不由衷地回答,“樊将军以为太子可以庇护他,才来投奔太子,结果反要拿他的首级去献给他的仇人,这话怎么说得出口?”

    “对了!”荆轲的话,说到了他心里,太子丹说得痛快极了,“我就是这个意思。不过——”他又忧虑地说,“你的话也有道理。万一嬴政质问到此,该有个叫他满意的答复。”

    “这慢慢再想,我一定会想得出办法。太子放心。”

    听他那极有把握的语气,太子丹真的放心了,撇开樊於期,往下谈到嬴政接见荆轲以后的情形。

    “还谈不到此。”荆轲提出警告,“此事非同小可,必得计出万全,准备得愈充分愈好。”

    “是的,是的。”太子丹急忙答道,“请吩咐,该如何准备,我好叫人去办。”

    “第一,我得有个副使,作为助手。此人须气壮力勇,深通剑术。看来不易物色。”

    “秦舞阳如何?”太子丹脱口相问。

    荆轲一愣。他完全没有考虑过秦舞阳,此时细想一想,觉得太子丹的建议,似乎可用。但对秦舞阳究无深刻的了解,所以一时委决不下。

    太子丹却自信举荐无误,看他迟疑不答,便又怂恿他说:“你何妨找秦舞阳来谈一谈?可用则用,不可用,我不勉强,完全听从你的决定。”

    荆轲觉得这话也不错,点点头答道:“我心目中有个人,目前不在此地,如果秦舞阳可用,倒是省事多了。”

    “那么,我命人去找秦舞阳来。”

    “不必忙在一时。我另有办法。”

    “噢。”太子丹尊重他的意思,不再多说,只问,“第二呢?”

    “第二,我得有把好匕首。”

    “那好办。等徐夫人一到,不愁无好匕首。”

    “只怕徐夫人已封炉洗手,不肯重开冶炉。还得另有准备。”

    “请教!”

    “我的意思,请太子备一份重礼,把徐夫人的弟子孟苍也去请来。万一徐夫人不肯亲自出手,请她指点孟苍,铸成利器,这想来决不会推却的。”

    “是。”太子丹点头答道,“我即刻派人去办。请问,还有什么吩咐?”

    “还有嘛——”荆轲沉吟了。他把跟太子丹所谈的一切,重新回想了一遍,发觉事情并不简单。在他的构想中,入秦行刺,欲求成功,有三个必不可少的条件:第一个是樊於期的首级,没有它,嬴政决不能相信燕国有修好的诚意,因而也决不会延见燕国的使者。樊於期的首级是入咸阳宫的进身之阶,没有它,一切无从谈起。但是,如何才能割下樊於期的首级呢?实在是一大难题。

    其次,他对自己的剑术没有把握,一刺不中,全功尽弃,个人的生死,固不足论,可虑的是必然引起嬴政的震怒,将以倾国之力,挞伐燕国,作为报复,变成自速其祸。所以,他必得有个在剑术上极靠得住的助手——这在他心目中已有人了:盖聂。

    而盖聂在何处呢?身为游侠,行踪不定,况且又是机密大事,不便公然访求,只有等宋意来了以后,托他去秘密寻访。也许很顺利,一找便着;也许踏破铁鞋,终无觅处。如果真的找不到,看来只有用秦舞阳;然而秦舞阳似乎只具血气之勇,遇到大场面会不会怯场?却还待考验。

    第三,便是那把用来行刺的匕首,要极精巧,便于隐藏,又要极锋利,一刺便死。求精巧、求锋利都还容易,要精巧而又锋利,却须千淬百炼,不是短期间所能完工的。

    总之,这三个条件,虽非可遇而不可求,却得好好摆工夫下去,强求不得。因此,他说:“太子,还有句话,我必得声明在先,自今而往,此身已非我有,随时可死。只是为了报答知遇,期于大事有济,并非存下必死之心,便可了事,事缓则圆,太子不可心急!”

    “是,是!”太子丹不暇细思,只惶恐地答道,“一切都凭荆卿做主。”

    有了这句话,荆轲放心了。“当然,”他又向太子保证,“我知道掌握时机,总得在秦国军队大举进攻以前,办好这件大事。”

    有了这句话,太子丹也放心了。所以这一席谈话的结果,彼此都算是相当满意的,于是话题转入轻松的一面。当谈到高渐离的筑时,太子丹仿佛突然想起了一件极有趣的事,微现诡秘的笑容,兴奋地向荆轲说:“我听说你极好音律,有个人希望你能赏识。”

    “哪一位?”

    “是我父王宫中的一位女伶官,鼓得极好的琴。我曾跟她谈起你,她愿意为你献艺。”

    “献艺之说不敢当。极愿领教。”荆轲欣然答说。

    “好的。我来安排日期,就在这两三天之内。不过,这女伶官生得极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