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节
知道了行踪,萧彻就要往西山去,却被安石拦下。 萧彻本身的脸色已是不善,又是才从战场上下来的,一身血气未消,只稍稍蹙起了眉,三分的不耐倒显出了了十分的压迫来。 但安石服侍他那么些年,哪里会被他压住,劝道:“殿下多日未修仪容,若是就这样去见王妃,怕是会惊到王妃。不若先在王府休整一番,再去见王妃。” 闻言,萧彻脚步顿了片刻,竟真回转过身来,进了王府。 其余的侍从看着安石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安石摸着光滑的下巴,暗道:会为悦己者容的又岂止女人呢! 萧彻简单地清洗了一番,换了一身衣物后,才往别院去。 只可惜,这一番用心却还未被正主领会,就被挡在了别院的门口。 侍女顶着燕王殿下逼人的气势,小声说道:“王妃身体不适,不欲见人,殿下不若换个时候再来?” 闻言,萧彻凤目益发暗沉。 令嘉身着宽松的月白旋袄,正坐在矮案前,提笔练字。 她近日心绪起伏不定,以至于影响休养,段老夫人为了定她心神,给她布置了每日十篇大字的功课。 只可惜,令嘉手边的那张宣纸上走笔如龙游蛇舞,起伏不定,以至于都失了字的本形,令人难以辨认,可见这定心的效果着实一般。 为旁为令嘉侍奉笔墨的醉月犹豫了几下,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开口道:“王妃……” 醉月才开了个头,令嘉就阻住了她的话:“你若要劝我,就出去和醉花一起罚站。” 醉月倒是不怕罚站,可无奈现下室内服侍的只剩她一人了。有之前晕到的教训在,没人敢放令嘉一人独处的了。 过了一会,醉月又唤道:“王妃,殿下他……” 令嘉恼怒地掷下笔,“我都说了,不要再提他……” 有一道清亮的声音从令嘉身后传来:“不要提我什么?” 令嘉的声音陡然止住,身子僵在了那里。 醉月同情地看了自家王妃一眼,她方才就是想提醒她:殿下他来了 同情完,醉月便识相地退了出去。她自有觉悟,解铃还须系铃人,谁惹出来的火就该谁来灭。 虽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强势的郎婿,和正视尴尬的局面。 所以,令嘉还是转过身去了。 心里存着千般的恼怒,万般的埋怨,但真见了人,心间的弦却是不自主地颤了颤。 他们是在七月分别的,流火炎炎,心宿南居,而今已是十月,黄叶枯枝,寒衣上身。 已是三月未见。 萧彻身上变化并不大,站在屏风边,静静地看着她,眉骨挺俊,凤目秀逸,神清骨秀,唯独眉心多了一道淡淡的折痕,似是有着难解的忧虑。 他此番出征一帆风顺,想要达成的目的都已达成,还有什么可为之蹙眉的? 心弦的颤意被猛地按下。 令嘉不悦地问道:“你如何进来的?” 萧彻淡淡道:“善善,你当知晓,我若决意要见你,没有谁拦得住我。” “燕王殿下威风无比,旁人自是拦不住。可你要将这威风使在我身上嘛?”令嘉站起身同萧彻对峙。 萧彻蹙起眉,眉心折痕更深:“善善,我只是要见你。” “可我不想见你!”令嘉忽然大声道。 这一声着实有些失态,莫说萧彻,便是令嘉自己也愣了下。 令嘉深吸一口气,勉强稳定下来,说道:“萧彻,我现下心绪着实不佳,且让我一人待会。” 她手指着屏风外道:“你走吧。” 只是,令嘉却是忘了她的左手因着誓军时划的那道伤口,现在还裹着细布。 萧彻见着那细布,目露痛意,他捉过那只手,轻抚上面的细布,良久后,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语气疲惫道:“善善,莫再同我赌气了。自从你断了音信后,我就再不曾安眠过,每日一闭眼就是你遇见不好的事。待知晓你被困在范阳,我差点想要放弃王庭班师回府……那些时日,我都要急疯了,哪怕后来知晓范阳没事了,我都不曾安下心来……若不能亲见你一眼,我怎可能能安心……” 令嘉鼻尖有些发酸,她狠狠地咬住下唇,好不容易才止住那股子酸意。 她前两日才收到王庭被破的消息,今日萧彻就出现在她面前,其中定是有许多不容易。而这样的用心,却遇上她的冷待,再是情热也免不得生怒。 但萧彻仍是忍下了这份怒意,往后退了一步,选择向她示弱。 令嘉抬眼去看萧彻。 虽然他们的婚姻起因是利益,存在着太多虚情假意的可能,而萧彻更是个七情不显,城府深重的家伙,但令嘉从未怀疑萧彻对她的情意。 只因为,他看着她的目光太温柔。 像是春天里初生的枝柳,又像是微风下脉脉的水波。 若是眼神能作伪到这个程度,那么就算被骗,令嘉也就认了。 而事实证明,令嘉的眼神不差,这份情意真挚无伪。 但令嘉却是忽略了,有些事只有情意是不够的。 “为什么?”令嘉忽然问道。 迎着萧彻不解的目光,令嘉问他:“为什么你不能信我?” 为什么在给予了这么多的情意的同时,他却依旧不能给予她最基本的信任? 第145章 小吵怡情 “善善,我如何不信你了?”萧彻颇觉此言荒谬。他敢说,全天下他交付的信任最多的人就是令嘉了。 “你早早设计了好了,要引耶律昌来攻范阳。”令嘉陈述道。 从雁门到居庸一整条道上,都是重关险要,却在大殷与北狄交战之际,处处储粮被限,这如果是巧合,怕是做了鬼的耶律昌都不服。甚至为了以防万一,这人连范阳通州仓的粮食都给调走了,哪怕他设想的阻截之处在于范阳外的太行三关。便是如朱知府那等不通兵事的文官在知晓通州仓的情况后,都在怀疑萧彻拿了范阳作诱饵,更遑论令嘉了。 “这只是无奈之举罢了。”萧彻镇定地解释,“我不知河东、河西两军能否拦下耶律昌,但总得先做好拦不下的情形。而且,无论我引不引诱,以耶律昌的性格,在那样的情形下,他定是要来范阳的。” “五郎,我并非在质疑你此举的对与错,而这对错也轮不到我来质问。”令嘉有些自嘲地一笑,“我只是问你,你既早知范阳可能有危,为何不能同我直说?非得拿我娘作筏子骗我离开范阳。” 这事如果摊在旁的夫妻身上,还能推作事关重大,需得保密。 可问题是他们夫妇并非如此。从最早的太穆皇后起,萧氏就形成了妻主半家的惯例,这惯例哪怕是落在皇帝身上都不例外。萧彻受其祖父母影响,在公事上,从不避讳令嘉。他的那些公文密书,令嘉闲极无聊了都能拿来当话本看,萧彻也不忌于拿同她分享公务上的事 也就有这前番由在,此前耶律昌兵临城下时,令嘉才能这般快地摸清范阳的根底。 令嘉淡淡道:“你瞒着我不说,是怕我关心则乱吧。范阳里有我那么多的至亲,我若知晓范阳将有危难,定是放不下他们。范阳城若只离我一人,尤能寻着借口。可若走太过人,定会引发恐慌,更有甚者会提前走露消息,引起耶律昌警惕。” “并非如此。”萧彻终于开口,他沉声道:“善善,我从未担心你会因心软误事,我只怕你会留在范阳执意不走罢了。” 令嘉一怔。 “你素以傅家先辈的功绩为荣,自不会愿意为了自保而离开范阳,我却无法留你在范阳。”萧彻看着她,凤目中浮现一种柔软的无奈情绪,“善善,你太骄傲了。” 有些人的骄傲是凌人的,有些人的骄傲是律己。令嘉毫无疑问是后者。再加上傅氏那光鲜亮丽的前史,萧彻绝不肯放令嘉在范阳,哪怕在他原先的设想里,范阳的危险并不大。 而事实证明,萧彻对令嘉的了解并没有错。 令嘉怔怔地看着萧彻,心中百味具显,一会喜,一会恼,一会忧,一会惧……可最后,这百味化成一片空茫茫。 “不该这样的。”她往后退了一步,定定地看着萧彻:“五郎,哪怕你是为了我好,你也不该替我拿主意的。” 在萧彻看来他们二人本就是天底下最亲最近的关系,现下自令嘉口中听到这等疏离的言语,不由蹙起眉,语声稍厉:“善善,你秉性恣意,行事难免差错,我是你的丈夫,自当替你周全。” 已是有些动怒。 令嘉见他显怒,心绪也稳不住了,脸上露出冷笑,“周全?你所谓的周全就是瞒我骗我?你那不叫周全,该叫独断专行。” 萧彻沉下脸道:“我若真的独断,就该让顺着你爹的意思,强行押你回京。” ——萧彻也是被气得狠了,全然忘了令嘉的忌讳。 果然,令嘉听得萧彻提她父亲,眼睛一下子红了起来,她咬着牙道:“我看你当初就不该娶我,合该娶我爹才是,你二人志趣相投,想是能亲密无间。” 纵使萧彻涵养深厚,也要被这话气得脸色发青,声色俱厉喝道:“傅令嘉,你胡说些什么。” “你们算计了这么多,还容不得我说嘛?”令嘉大声驳他,“你自去寻我爹说,莫来见我啊!你滚啊!” 令嘉本就是在喜怒多变的时候,被萧彻一脚踩到最痛的一处,又从惯来和颜悦色的萧彻摆出冷脸,心中的气愤忽然转做了伤心委屈,连眼眶都红了,再过得片刻大约就要哭出来了。但她现下正同萧彻争执,哪里肯示弱,便一心想赶萧彻走。 只萧彻是天潢贵胄的出身,何曾有人敢指着他的鼻子说“滚”,再如何心爱令嘉,也容不下这等作践。 他看着令嘉,脸上的冷色忽地淡下,他语气平和地说道:“傅令嘉,我其实根本不需受你这些脾气的。” 令嘉瞪大了眼,下了死力咬住牙关,好一会,才道:“不受就不受。” 萧彻拂袖而去。 萧彻去后,令嘉红着眼发了会呆。然后,她坐回矮案前,捡起笔试图用练字平复心中郁气。 只余光瞥见宣纸上的白玉黑皮狸奴镇纸,又呆了呆。 这个镇纸原是一块于阗产的黑皮白玉,令嘉别出心裁要照着福寿做一个摆件。彼时令嘉才送了个香囊给萧彻,萧彻投桃报李提出替她来做。 令嘉对此极不信任。 金石篆刻虽是风雅之事,但耗财耗时还耗力,也就些极空闲的纨绔子弟会钻研这些,萧彻哪里有这闲情逸致。 萧彻却是自信满满地表示他同宣德皇后学过金石篆刻 令嘉也曾听过这位皇后的多才,于是便把料子给了他。 然而,两人都忘了一件事,宣德皇后在萧彻六岁时便去世了,至今隔了快二十年。 记忆里是学过的,但手告诉你它早忘了。 索性,萧彻学过武的人,手稳眼细,多刻一些倒也摸索出几分感觉来。只是,当他终于完成时,原定两尺多的摆件只剩得一个巴掌大小的镇纸。 令嘉收这镇纸时,嘴上没少取笑萧彻,但行动上倒也老老实实地换了原来她娘送的赤兔镇纸,一直用到现在。 ——现在看来,重色轻娘果然是要遭报应的。 想到这,令嘉心中忽地横生一股恼意,拿起这镇纸要往地上砸去。只东西一脱手,她又刷地一下白了脸色,待听得一声闷响,她才反应过来,这处屋子早是铺遍了丹青色地毯。 虽因着地毯遮挡,镇纸得以保全,但令嘉捡起来细细逡巡过一遍,还是在福寿的背部寻到一道裂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