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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姐道:你看她们怎样? 朵儿摇头道:我看不出来。 玉姐一笑:看不出来便看不出来,用着就知道了。 林老安人与秀英留下这对母女,不一时小喜便来:老安人与娘子叫大姐儿过去哩,与大姐儿买个丫头好使。那mama已做一回汤水与娘子吃,可香哩。 玉姐跟着小喜到得秀英正房,见当地立着一高一矮母女两个。那母亲着土色衣衫、青灰裙子,一双黑布鞋半隐裙下,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止别一根银簪儿。那女孩儿八、九岁模样儿,一身青布衣裙,垂着双鬟,也是gān净整洁。 林老安人唤玉姐到身边坐下,指与她看:这是袁mama,这是小茶儿,把小茶儿与你,要不要? 玉姐道:安人与的,必是好的,要的。 林老安人道:偏你嘴利。秀英把她两个上下一看,道:家在守孝,你们这般穿倒也相宜。袁mama到厨下,小茶儿jiāo与李mama领往大姐儿那里。 便留这两个人下来,袁mama要十两,小茶儿只要个八两,也是要银子。薛婆子拿着银子,千恩万谢:老身做这行二十年了,出这门打听打听,谁个不说我公道哩?必不做那等黑心事,弄些个调三窝四的卖与人。府上放心,这两个我能写包票的。等闲谁家拿人来卖?总有这样那样的事qíng,原在那家如何皆是先前之事,进了府上的门,便是府上的人,投了缘儿,且好过日子哩。 秀英啐道:你还写包票哩,你就识得个一、二、三、百、千、万。薛婆子袖了银子笑嘻嘻走了,将跨门槛儿又嘱咐袁氏母女:好生做着,程大户家,厚道主人哩,你们包袱儿,我回去与你们送来。 当下分派停当,袁mama母女两个却不得住在一处,秀英又许袁mama安放毕行李,去玉姐处看一回小茶儿。 却说玉姐因领回小茶儿,朵儿顺口便改叫小茶:小茶姐。她独个儿伺候玉姐,见又来个帮手,也欢喜:我们都有一间房住哩。每季还有新衣,吃得饱、穿得暖哩。 小茶儿一笑,先cha烛般拜了玉姐:往后便听姐儿使,我也会些针线、也在厨下烧过火,洒扫都做得,姐儿只管使。 玉姐道:往后咱们就在一处啦。又让李mama与她安排住处,小茶儿看时,果然是独个儿得住一间,有桌有椅、有g有柜儿,也是欢喜。又见屋内陈设虽则半新不旧,却也gān净整洁,也生出几分爱心来。接了薛婆子递进来的小包袱,也止有一面小镜、两套衣裳并一双鞋子。 展抹家什、小包袱往衣橱里,掸掸衣裳便麻利往玉姐跟前站了听命。李mama见她这样,不由点头说与玉姐:是做过活计的人哩。 又问小茶儿经历。 小茶儿姓方,与袁mama两个也是死了家主,叫主母发卖出来的,这袁mama却不是家主之婢妾,与丈夫一道在家中听使,不幸丈夫死了,她因整治得好汤水,便留于厨下,独立拉扯女儿长大。待家主去了,众人皆知厨下有油水,主母之陪嫁yù谋此事,一力掇撺着将两个卖将出来,颇有些诬构之事。小茶儿与那人大闹一场,虽挣回些颜面,又叫主母说淘气留着必致家宅不宁。袁mama好说歹说,把积下一双银戒指、一对裹银铜簪塞与薛婆子,终求薛婆子好相看,勿使骨ròu分离。 朵儿听了,已握了双拳,目中颇有义愤之色。玉姐听罢,对小茶儿道:你往日事我不曾见得,不知黑白。到得我家,好生做活计,有事休要瞒我,休生事,一道过活,旁的事有我哩。你做得好,我自知原是他家人不对,我不听旁人闲言,只管看哩。 小茶儿原担心新主人家不喜,却知这等过往打听便知,不如坦诚相告,见玉姐并不介怀,也松一口气,暗道这姐儿厚道明白。为人奴仆者,最怕伺候一个黑白不分的主人家。 小茶儿与袁氏母女便留在程家,秀英也冷眼看着,见袁氏也手脚gān净,小茶勤快利索,与程谦道:这回倒是买对人了。 唯苏先生听闻多了个厨娘,忽忆起一事来,命人转告秀英,玉姐也须学些厨艺。原来,这德言容功之中,于女子又有一要求:须知些厨艺,会整治清洁食物以待宾客。纵然家中有厨役,女子也当知些儿厨下事。袁氏因玉姐学厨,小茶儿随行,也多得见一见女儿。 因此事,苏先生方忆起:这是个女学生,不是男学生,她须得学些针线女红。 林老安人听了大喜:正该如此,素姐针线极好哩,叫她教来!免得无事乱想。原来这林老安人每以素姐重孝为由,拘她诵经又不令出门,然则总不好关她一生,多少又与她寻些事做,旁事恐她坏事,这个却是不妨的。且玉姐总要出嫁,也须学些儿女儿家事。 素姐也欢喜,因秀英不喜此事,素姐无用武之地。素姐又会调好胭脂膏子,编络子等,兴头儿上来,皆yù教与玉姐。玉姐见她在兴头儿上,也觉外祖母困于内室十分可怜,更兼苏先生之语、林老安人之盼,也学得认真。 如是忽忽数月,把薄衫换了夹衣又换回来,再穿上小袄儿,程老太公周年又到,秀英也除了孝。林老安人将秀英唤去,嘱咐道:你出了孝,这几月我看你好些了,再将养将养,过两月开了儿,与女婿好生相处,给我生个曾孙儿。 秀英含羞应了。 然程谦又需读书,秀英也不敢很扰他,及至次年玉姐七岁生日,尚无讯息。及至秋日,林老安人又犯咳嗽,纪主簿家娥姐说与县中一殷实人家为媳,秀英既须侍疾,又要与何氏搭手备一备娥姐嫁妆。因有事忙,这焦虑之心方缓了一缓。 第34章 归宗 玉姐挺直腰,坐于案前,一笔一划临帖。小茶在隔出来的小书房门口儿伸头往里看了一眼,提着裙子踮着脚尖儿悄悄儿地蹑进来,与玉姐又磨一回墨,摸一摸小桌上的茶窠子里的茶壶,复转出去。 玉姐知她进来,也不抬头,依旧临她的帖。待写好晒gān墨迹,方卷起来往苏先生处jiāo功课。苏先生教授功课,与旁人也没甚不同,也是上课的时候讲道理,下了课布下功课。不过他比寻常先生来头更大些,管得更严些,张口说的道理更大些罢了。玉姐打小儿头一个师傅就是他,也没得比、也没得挑,习惯成自然,便就是他了。 苏先生义理颇明,读书人从来就极重书法,玉姐初时描红,一日须描二十张,谁个劝都无用,师道尊严,学生jiāo与他就须信他,不信他趁早另请高明,先生与偷懒儿只能选一个。如今玉姐才jiāo七岁,实已描红数年,苏先生便不令描红了,令临帖。盖因苏先生眼中,描红只为写得规矩,然描得多了,模样儿有了,却没有了筋骨笔意,字儿是写出来的,不是描出来的。 玉姐便于听课背书之余,又临起帖儿来。程老太公父子两个也是读书人,虽无名家法帖,倒好有几本好拓本。苏先生自家却是书法极好,玉姐却是临他的字更多些儿。家中放着这样一位先生,哪个字儿写不好了,便央他写来照着临,于玉姐而言,是再方便不过了。 所谓熟能生巧,玉姐也渐摸出些窍门儿来,日日琢磨这处当如何下笔,下一划要怎样收势方显好看。写好了功课,摊放晾着,程家虽富足,毕竟底蕴尚浅,且无使女小厮在家中也得寸步不离伺候的规矩,玉姐见没人在侧,暗道小茶许是去做为自己描花样子了,李mama恐还在教朵儿做针线,便自取了口温茶喝了。 走到院里抻一抻腰,四下一看,竟无人在外,方记起李mama似往。小茶却与朵儿在房内说话,玉姐起了顽心,想进她们卧房里转上一转。方才走到门口儿,只听内里有说话声。 虽听不得前因后果,却也能猜得,里头小茶儿说话如同打算盘:你让一步,人进十步哩,让无可让,你只好去死哩!死算好的哩,再狠一狠心,将你卖往那险恶地方,生不如死的都有! 朵儿略犹豫道:总是为了我娘。 你在了,他们且要昧了你的好处方肯修一修。将你卖了、你不在了,哼!他们岂会再理会你娘?还不如你自家看顾哩! 朵儿道:能看顾得过来么? 小茶儿冷笑一声:眼下家里与你吃穿与你月钱,你比他们一家子过得都好哩,你说看不看顾得过来? 玉姐暗道小茶明白,人生一世,做事须得果决,若如朵儿这般瞻前顾后了,有一就有二,叫人拿捏住了,真真生不如死。不若破釜沉舟,尚有一线生机。 内里小茶儿又说:听说娘子与姐儿合起来与你将有十两银子了?你自家算算,他们昧了有多少了?这等贪心不足,倘若他们要挟你偷家里钱,又或坑害娘子姐儿,你也做?声音已严厉了起来。 朵儿大声道:才不会! 小茶儿讥道:那你能如何?去死?要死早死,省得白费家中钱米!你总得晓得谁个对你好,谁个对你不好。莫把姐儿当了冤大头,养你一个还要贴补你全家! 屋内朵儿涨红了脸,含泪道:我才不会害姐儿!我也理得我娘的坟! 小茶儿哼了一声,道:你明白便好,这般呆木木、软绵绵让他们瞧了,还不是要欺你?叹一口气,小大人儿般地道,这般好人家你要往哪里再寻去? 朵儿道:娘子和姐儿对我好,我知道哩。 小茶儿啐道:呸,再不知道,娘子与姐儿一片好心便是喂了狗了。但喂条狗也知道汪汪儿两声呢,你知道主人家待你好,也知道自家当哪般做么? 朵儿大声道:我比你知道哩!谁个对我好,我便对谁个好!才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哩!语毕便冲出门去。玉姐忙一闪,朵儿却刹住了脚。玉姐讪讪地道:我写完字儿,听你们这里有响动,来看看哩,做甚哩?我还没进过你们屋里瞧咧。说着佯伸了头往里去看。 朵儿一抹眼泪,大声道:没做甚!姐儿要看,我领姐儿看!把小脸一扬,小胸脯儿挺得高高的。小茶儿本坐着做针线,口里咬着截线头儿,见玉姐进来,忙把口中线头儿呸一声吐了出来,人也跳将起来站正了:姐儿这就出来了?可有甚吩咐? 玉姐心道,茶儿比朵儿jīng明,亏得方才遇着朵儿,她没见着我受惊,扬起笑来道:我写完字儿,听见你们这里热闹,来看看哩,我都没来看过,把眼一往屋里一张,看你们这里可有缺甚么东西? 小茶儿忙起身摸茶壶:甚都不缺,样样齐全的。玉姐又问她做的甚样针线,又问朵儿跟李mama学了什么,三人闲话一阵儿,李mama引着袁mama进来了,进门先叫小茶儿,见众人皆在,又改了口:姐儿怎地过来了?是嫌闷得慌出来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