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2节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想做,只能继续忍着。 然而这一忍,就是忍着等待这群女子的死亡…… 海风的腥气里又携了血腥起,从这夜不能安眠的民户屋檐上吹过,吹开了一地猩红的炮仗花,这一夜飞腾的血和厮杀,也似这热腾腾悍然开着的艳烈的花。 “姑娘们……”终于杀不动,刀早就废了,抢来的敌人的刀也废了的花寻欢,气喘吁吁地环顾四周,“就这样罢。” 没人说话,人人脸色疲倦而肃穆。 花寻欢转头看看这几十人,再看看身周的几百人,最后看看地下的几百人,得意地笑笑。 “太史阑回来,也得夸一声老娘凶猛!” 众人都咧嘴一笑,一屁股坐倒在地,面对逼近的最后的刀剑。 她们手里武器未丢,刃锋对着同伴——死也不死在敌人刀下! 天纪的士兵慢慢逼近,知道她们是强弩之末,知道此刻不会再遭受任何反抗,知道今晚终于可以完成部分任务,知道可以替同袍报仇,将这群凶悍的母狮子都解决,然而眼看那些染血的脸,平静的脸,带笑的脸,得意的脸,看着那遍地同袍尸首间安坐的女子们,忽然都觉得心中颤抖,刀尖也在微微发颤。 死亡近在眼前,杀人者却开始畏惧。 花寻欢盯着逼近的步伐,漫不经心地一笑,咧出鲜红的牙齿,“好了……” “喂你们在干嘛!” 忽然一声清脆的女声,惊破了这一刻的凝重和肃杀。 花寻欢霍然抬头。 此刻两边交战,其实离民房不远,但家家闭户,生怕被波及。原本每隔一刻钟就该有的夜巡士兵也踪影不见,这时候谁敢出面,又有谁能来救她? 是哪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江湖女子,忽然撞上了吧?花寻欢眼神又黯然下去。 然后她果然看见一个蹦蹦跳跳的少女,背着个不小的包袱,一阵风似地窜了过来。 她失望地叹口气,忽然眼角余光看见几条黑影,从那少女的身后冒出来。 “小姐速退!这里危险!”当先一人伸手去拽那少女,花寻欢瞧着那人面熟,想也不想大叫一声。 那人闻声转头,看见花寻欢,愣了愣,忽然一把将少女往后一推,自己带着人便掠了过来。 这人反应速度当真惊人,身在半空已经拔剑,眼光一凝已经瞅准挡在花寻欢面前的领军将领,剑光灵蛇似无声一游,已经越过人群,刺入了那人背心。 那将领胜利在望,已经准备收割花寻欢的头颅,忽然便看见一截带血的剑尖,从自己胸前穿出。 “嗤。”又一声轻响,来袭者决然拔剑,血还没滴落,他已经一脚将对方身体高高踢起,大喊:“你们将军已经被我杀了!” 天纪军士兵抬头傻住,那群掠过来的人趁机有样学样,将武器刺入他们的要害,出手如电,偷袭得正大光明。 血雨纷飞,天纪士兵纷纷倒地,其余人见主将已死,斗志全失,一人当先向后退去,其余人转身便逃。 那人也不追,收剑回鞘,对花寻欢一笑,“花校尉,怎么这般狼狈?” 花寻欢哼了一声,却也忍不住庆幸地吁了一口长气。 当真天不绝人之路,生死关头,遇上了国公府容楚的护卫之一王二,当然今年叫王三,她和太史阑暂住国公府的时候就是王二护送。 “国公来了?”花寻欢想到这一点不禁大喜,一把抓住王三。 王三摇摇头,指着那少女背影道:“小姐偷跑,我们受命出来保护她。” 花寻欢刚才没看见少女的脸,此刻看那女孩蹦蹦跳跳的背影,可不正是容榕? 容榕正在尸体堆里乱转,一边转一边惊叹,“好多死人!都是jiejie你们杀的?” 她脸色发白,心头砰砰乱跳,却不肯露出怯色,自觉是武将世家出身,如果见了这些死人大惊小怪,是件很丢脸的事。也怕惊叫起来,身后这些阴魂不散的护卫说她受惊,非得把她押回丽京。 不过她毕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忍着瞧了一瞧还是抵受不住,转身要走,脚下忽然踩着一个软软的东西。 她本就心魂不定,顿时惊得“啊”一声尖叫,弯下腰低头一瞧,一只手被她踩得扁扁的。 那手被踩得苍白,胳膊肘因此发红,顺着胳膊一路望过去……她遇见一双清澈乌黑的眼睛。 两人大眼瞪小眼对望了一会,容榕终于想起来这是在什么地方。 尸堆!她在尸堆里,看见一双睁大的眼睛…… 容榕头一抬,又要尖叫。忽然听见一声低沉的恳求,“别叫!” 容榕一怔,再次低头,正遇上那少年恳切的眼神,“求你,千万别叫!” 容榕怔怔看着他,觉得他有点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她目光落在他胳膊上,那里有道伤口,正汩汩地流着血,她又看了看他乌黑清澈的眼睛。想了想,蹲下身,悄悄道:“你是在这里装死吧?你怕他们看见你是吧?嗯,别担心,我不会说的。” 她用脚尖踢踢他,示意他闭上眼睛。此时王三听见她尖叫已经掠了过来,“小姐,怎么了?” “没什么。”容榕道,“被尸体绊了一跤。” 邰世涛睁开眼,悄悄看了面前少女一眼,她逆光站着,身姿玲珑,瞧着年龄很小,披在身后的长发乌黑发亮,背着的手雪白,手指尖翘着,还在给他打手势。 他的眼神微微有点迷茫——这孩子不知道他是敌人么?这么二话不说就护着他,还把背对着他,这要不是他,是别人,起了歹心,给她一剑怎么办? “小姐离这里远些,别受了惊。”王三道,“在那边石头上等着属下吧,属下帮花校尉她们简单包扎下伤口,咱们就赶紧一起走。” “好好好。”容榕忙不迭点头,指着路边一个民户搭建的简易净房道,“我胃里有点不舒服,去下那里。” 王三点点头,便去给花寻欢帮忙。容榕眼珠转了转,用脚根踢踢邰世涛,道:“喂,你换个方向到那一边,他们就瞧不见你了!” 邰世涛依言慢慢移动到了那一边,容榕放下心,她肚子当真有些不舒服,便直奔那净房。 解决了之后她左顾右盼,嘀咕道:“这底下哪来的风呢?”仔细一看才发觉这净房后墙只有一半,她爬上那后墙,发现后墙下几层阶梯,就是沙滩大海。 容榕低呼一声,欣喜若狂。她偷跑出京,名义上找太史阑道歉,实际上是想游山玩水。她隐约知道马上自己就要议亲,前十五年,容家为了她的身体不让她出门,如今又要议亲,以后更没有出门的机会。谁知道玩不了两天,就被自家神通广大的护卫找着,塞进马车一路过来,别说海了,人都没见几个。 此刻看见朝思暮想的大海就在眼前,禁不住小小欢呼一声,手脚并用地爬上去,隐隐听见王三在净房之外不远处请示她是否可以出来,她也不理。 只是这后墙离下面的阶梯有点远,她为难地打量那距离,最终心一狠,闭眼跳了下去。 砰一声她的双脚并没有落地,身子接触到一双强劲的臂弯,少年清郁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忽然想起少时自己院中开得清逸的杜若。 她睁开眼,就看见那双熟悉的眸子,清亮迥彻,却又眸光深邃,似隐藏着无数心事,在岁月的间隙里积淀,慢慢酿成人生的酒,时刻漾着醉人的涟漪。 墙头上开着几朵晚香玉,在风中柔曼摇曳,淡粉色的花瓣正落在他肩头,衬得少年的面庞更加光洁皎洁。 她的心忽然砰砰跳起来,终于想起来为什么觉得这张脸熟悉。 丽京,小巷,登徒子。踏花而来英雄救美,然后飒然而去的少年。 伏在他臂弯,满身笼罩他清爽又微带征尘的男儿气息,她的脸忽然红了。 邰世涛却没有看她,皱着眉,低声道:“你没武功也敢这么跳下来?也不怕跌断腿。” 说完毫不客气将容榕往地下一墩,道:“你的护卫在叫你呢,快回去。”转身就走。 “哎别,你去哪里?”容榕一把抓住他。 邰世涛甩开她的手,“刚才多谢你没有叫喊,不过我还有急事,告辞。” 容榕抓着他不放。 “带我走。” “别胡闹!” “你刚才诈死不是想苟且偷生,是另有要事对吧?”容榕死死抓着他衣袖,“你神情焦急,一定遇上难事,我可以帮忙啊。” 邰世涛回头看她一眼,一直以为这姑娘是不谙世事的大小姐,没想到也有一颗剔透玲珑心,竟然一开口就猜了个不离十。 他心中烦躁,伸手捋她的手,没好气地道:“姑娘你倒是聪明,不过却善良过头。所谓知人知面不知心,不是谁都可以帮的。就好比刚才,如果我是坏人,你背对着我,我一刀就可以杀了你。就你这没走过江湖的,还是赶紧回去是正经。” 他少年沉稳,后来又遇上太史阑,在冷峻强势的jiejie面前,从来不敢造次,此刻遇上年龄相仿又娇憨任性的容榕,才多少恢复了点少年心性,语气很有几分刻薄。 容榕撇撇嘴,换成以往家中有谁教训她,她多少都要争辩几句,此刻却一言不发,只管抓了他不放,悄悄笑道:“但是我没有看错啊,你没杀我,还立刻回报了我呀。嗯,我这么笨,你更应该带着我教教我是不是?” “没空教你,大小姐。”邰世涛把她向外推。他好容易寻到这个机会,跟着这支队伍出来,早就想好要诈死脱离队伍去找jiejie,完事了再找个借口回去,就说受了重伤被丢下,然后得人收留养伤便行。 太史阑失踪他焦心如焚,可是又无法脱身,好容易盼到这机会,带着这娇小姐怎么行? “你不带我,我就喊。”容榕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我把他们都喊过来,大家都走不成。” 她得意洋洋地笑着,小鼻子皱起来。 邰世涛瞪她一眼,他不怕容榕喊叫,却怕浪费时辰,眼看天色不早,只好一把抓了容榕,越墙而去。 这边王三喊了半天不见人出来,担心这小祖宗又出了幺蛾子,只得拜托二五营的女军去查看,得知容榕果然不见,他原先也不急,想着容榕不会武功也跑不远,一定是去看大海了,在附近海滩搜寻就好,谁知找了一圈,竟然踪影不见。 “小姐去了哪里?”王三立在沙滩上,怔怔地摸着脑袋。 …… 容楚在丽京为出门做准备,邰世涛带着容榕出海寻人,太史阑还在小岛上转悠。 她对那渔民老汉所说的八十竿洋枪很有兴趣,没多久海六就帮她打听到那些武器都锁在岛上正中岛主的后院里。 这个岛不算小,但有一半以上都是茂密丛林,那些丛林被圈住,有人把守,寻常人不许进入。其余人分散环岛而住,人口简单,大多沾亲带故,平日里也受惯海鲨欺压,以前还有人反抗,经过几起流血事件,这几年便再无人闹事,这些武器也就束之高阁,很少被拿出来使用。 太史阑打算等到晚上去看看那个简易军火库。她心里很急,很想立刻回去,她知道自己一失踪,静海有人必将蠢蠢欲动,她之前做的那些可能前功尽弃。她更担心自己那批属下受到围剿,但此刻她势单力孤,在这茫茫大海之上,不能轻举妄动,倒不如擒贼擒王,为自己争取更好的反扑机会。 辛小鱼很忙,据说海姑奶奶第二天就要来了,她得做些准备。 下午的时候,太史阑正在睡午觉,那个水姑姑竟然由人扶着来了,说要来道谢司空昱的救命之恩。 太史阑躺着不动,司空昱看她一眼,生怕吵醒她的午觉,轻手轻脚走出去。 太史阑隐约听得门外女子声音轻细,满含羞涩。她感觉敏锐,甚至听见了那女子急促的呼吸声,好似很紧张。 不过她也没多想,翻身睡去,过了一会司空昱又轻手轻脚进来,将一个东西放在桌子上。 太史阑醒来时快到晚间,还没点灯,一睁开眼就看见司空昱坐在桌子边,静静沉思。 他微抬头,侧面下颌在晚霞的光影里,划出极其漂亮的弧线,睫毛很清晰,浓密如蝶翼,太史阑很难想象一个男人也有这么漂亮的睫毛。 霞光里他半边脸淡金微红,半边脸沉入黑暗,那双眸子揉碎了世间一切光彩,美如一帧笔触细致的名画。 人间美色,连太史阑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随即她的目光落在了桌上,一个小小圆圆的东西发出淡淡的朦胧的光。 门被敲响,却是海六送饭来,他将托盘放在桌上时,看见那东西,“咦”了一声。 “怎么?”太史阑问。 司空昱一回头看见她醒了,急忙过来盛饭,太史阑忽然想起初见时他骄傲地一个人在屋顶上吃饭,如今可也会照顾人了。 “这谁送来的?”海六拿起那个东西笑了笑,“黑背鲨头骨里的珠子,很珍贵的。这边都传说,把这种珠子贴身佩戴,一生不被海物侵犯。” 司空昱“哦”了一声,不以为然的样子,道:“人家送的。” 太史阑看了看那珠子,也没什么表情。这个人家,是水姑姑吧?救命之恩送礼也正常,只是送出的是女孩儿家贴身之物,有点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