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节
她一向身形适中,不算清瘦,肌肤光润,神采摄人,然而此刻她生生瘦下一大圈,连颧骨都突了出来,眼眶也有些深陷,整个人毫无血色,连唇色都是白的。沉睡的时候,往日平稳沉厚的呼吸也显得相对急促,一看就已经虚弱到了极点。 他已经看过她的近期食单,也问过婆子们她的饮食量,看得出来她有在努力调养,换句话说,已经调养了十几天,还是这样子,当初该是什么模样? 到底什么样的艰难,把一个底子极厚的身体,摧残成这般模样? 他知道她生产时正逢战事,也知道她府中曾有刺客袭击,应该就是她临产时刻,但就算这样,对她本人身体的伤害,也不应该到这样地步。 他沉默一会,起身,去寻了韦雅。 “我不知道太史阑遇见了什么。”韦雅道,“应该说府中真正能知道这事的不是我,我只知道她耗损极大,没有三五年很难调养回来。” 容楚默然,忽然又道:“听闻我meimei当时在密道里。” “是。” “她在哪里?” 韦雅淡淡叹息一声。 “我在密道里救下她,当时不知道她是谁,因为她中了要命的毒,我身边能解这毒的人却还在极东,我命人给她暂时维持着性命,当即送往极东。事后她醒来,我才知道她是你meimei。” 容楚皱起眉,容榕都险些身死,当时情境之险,可见一斑。 “太史告诉我,两个孩子先天不足,你有心带往李家调养。如此,连同舍妹被救之恩,在下在此相谢。”他立起,一躬。 韦雅退开半步,不受他礼,漠然道:“不必谢我,不过是家主的意思。如果依着我,自然没这意愿。” 容楚不过一笑,忽然道:“扶舟好么?” “家主闭死关,不见任何人,想来是很好的。”韦雅淡淡答。 “是吗。”容楚又一笑,“想来扶舟闭关日久,功力精进,身在乾坤,目通天下,真是可喜可贺。” 韦雅心中一震,盯住了他,“你什么意思?” “为他欢喜的意思。”容楚神色从容。 韦雅哪里肯信,死死盯着他。她知道眼前这个人,是朝廷乃至南齐最厉害的人物之一,很多事他不说,不代表他不知道,他说了,也不代表说的就是他心中那个意思。 这个人,除了对太史阑完全坦诚之外,在其他人眼里,是遥远的迷雾。 “李家主愿意救治犬子小女,容楚深为感激。”容楚有意无意已经换了对李扶舟的称呼,“不过想着孩子尚幼,便得离开父母,托庇他人膝下,虽然我和扶舟亲如兄弟,想着也难免心酸。” 韦雅不答,知道他绝不仅仅是字面意思,只静静等他下面的话。 “心酸,以及,不安。”果然容楚这才说完。 韦雅脸色一变,“你什么意思,你认为我们会暗害他们?我若要害他们,太史阑不在的时候,他们早死了无数次……” “稍安勿躁。”容楚淡淡道,“我信贤伉俪的诚意,因为我的孩子,本就是这天下最重要的凭依之一。” 韦雅神色一震。 “我愿意将孩子送去李家,和太史阑一样。”容楚道,“但她是为了孩子的身体,我则还有别的愿望。” “这个愿望。”他一指韦雅,“扶舟能懂。” 韦雅默默,脸上忽然一片空白,毫无表情。 “请你转告扶舟,相遇相知是一场缘分,我和太史,都愿意这场缘分维系到老。孩子托付,一腔诚意也托付,如他也珍惜,请学会放下。” 韦雅干脆垂下头,直接不让容楚看她神情。 “夫人或许以为,他断却前生维系,才是真正放下。”容楚望定她,一字一字,语气微微讽刺,“却不知,尘心执念,坚持而为,正是因为放不下。做得越多,铭记越深。便如你,你在其中越用力,也只会离他越远,此生你只会是武帝夫人,而不是李夫人。” 韦雅霍然抬头。 “我的孩子,我的meimei,都在李家,这是我的信任。我的信任和心意,给出一次,不会再给第二次。我的信任和心意,若被辜负,也绝不会再有任何退让和不舍。”容楚已经转身,淡淡负手,“将来谁若试图利用太史阑的感情和歉疚,利用我的儿女,我绝不会饶过谁。” 不等韦雅回头,他已经迈步出门,日光下背影修长,满满撑起天地。 韦雅此时才忍不住手扶桌案,抠紧桌面,压下心中惊骇。 好厉害的容楚…… 一场李家对他的救子大恩,到他嘴里,忽然就变成了他的信任和心意,变成了他对李家的谦让和恩德,这是什么道理?要命的是,她听着,却明白这确实是正确的道理。 正因为明白,所以更加要命。 这意味着,在所有人都还懵懂的时候,在李家还以为一切坦然的时候,容楚早已拨云见雾,看穿了未来。甚至看穿了未来太史阑可能遭遇的心理磨难,提前做了警告。 今日交谈,看似道谢,实则警告,甚至警告也是劝告了她韦雅,告诉了她日后到底应该怎么做。 怎么做,她还没想好,容楚对她的影响,终究比不上扶舟,但今日的话,她必须原原本本告诉扶舟。 李家的计划,或许应该有所变动了…… 她怔然良久,慢慢坐下来,苍白的侧面,沉在光影中,眼神茫然而落寞。 太史阑…… 我真……羡慕你。 …… 容楚回来的时候,太史阑已经醒了,两个孩子到了喂奶的时辰,奶娘抱过去喂奶。 容楚回来时,就看见她躺在床上,注视隔间奶娘抱着孩子的身影,眼神柔和,唇角笑意淡淡。日光抚摸她的眉梢,弧度温柔。 容楚不舍得再走,怕打破这一刻静谧温柔的气氛。干脆靠在门边,静静注视着她。 自从和她在一起,他无数次憧憬这般场景,然而如今得见,却只觉心酸与怜惜。 为何她要得这普通人间幸福,都要付出数倍代价? 为何自己已算富有一切,依旧不能护她得寻常安宁? 太史阑忽觉有异,转头看见容楚正“痴痴”盯着她,眼神怪傻的,忍不住唇角一勾,对他招了招手。 容楚缓步过来,把她往床里推推,顺势就在她身边挤下了。 这榻是平时用来午睡的短榻,一个人马马虎虎用,睡两个人,还有一个是长手长脚的大男人,实在很挤,太史阑推他,“要睡去床上睡。” 容楚不理,手一抄,把她抄在怀里,叹息,“以往抄你还要费点力气,如今就和抄根稻草似的。为什么人家月子养成猪,你却瘦成鼠?我看还是把每天五顿改成每天六顿好了。” “不行。”太史阑鄙视地道,“我绝不会为了满足你的手感而撑死我自己。” 容楚立即转头,微笑,“我绝不嫌弃你的手感,要么咱们现在就来试试?” 太史阑正色答:“色鬼,没见儿子鄙视你?” 容楚一转头,就看见两个孩子已经吃完奶,由奶娘抱着过来,儿子那张永远苦大仇深的脸上,两条小眉毛果然紧紧皱着,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闪烁着疑似鄙视的光。 容楚挥退奶娘,将儿子接过来,搁在膝上,皱眉道:“你这小子也太严肃了些,瞧不起你爹什么?没有你娘的提枪上马,哪来你这条小命?” 太史阑瞪他一眼——有这么教育孩子的吗? 容楚不以为然,硬是把儿子的小眉毛抚平,在他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一大堆jiejie如何美丽jiejie如何乖巧jiejie如何比你可*,你再皱眉毛撇嘴巴就更加没人*等不负责任的话,直叨到小子一脸不耐烦,不捧场的张嘴大哭,才悻悻将他塞给太史阑,换了女儿来抱,道:“这小子哪来这么多怨气?谁在肚子里得罪了他吗?” 太史阑心想没错,他在肚子里就被全世界得罪,jiejie压着他,营养不分给他,老天不安排命给他,好容易扒拉出来,一口瘀血堵在了喉咙口,倒提打屁股才打回了一条命,这待遇之不公,足可让人含泪望天,他只是皱皱眉头,实在算是宽容得很了。 小子到了她怀里,倒立即安静下来,咂巴咂巴嘴也就睡了。容楚虽说一脸嫌弃他,其实心里还是挂着,眼瞧着他在母亲和父亲怀中不同态度,很有些吃味,哼了一声举起女儿,在那粉嫩的脸上贴了又贴,女孩儿咿咿呀呀地迎合着,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容楚越发眉开眼笑,“瞧咱家妞儿,对她爹多亲。” 太史阑在一边凉凉地道:“奶娘第一次抱她,她也这么欢欢喜喜地哼唧。” 容楚的脸黑了黑,随即忧心忡忡地道:“这可如何使得?女孩子性子该骄傲尊贵才是,她这逢人就笑的性子,一颗糖就能被拐跑怎么办?”说完眼睛发直,堕入“女儿被一颗糖拐跑”的可怕联想。 “只要不逢人就抱便行。”太史阑淡淡地道,“难道等她长成,你要下令全国适龄男子都远离丽京?” “也不是不可以。”容楚正色道,“也不用远离丽京,远离我女儿三丈之地就可以了。” “很遗憾。”太史阑道,“她将在李家长大,会有一堆的适龄师兄。” 容楚不说话了,不过看那表情不像是挫败,倒像是准备使坏。 太史阑说起这话,心情立即低落,微微叹了口气,心想韦雅说三五年七八年都有可能,真要七八年,孩子的整个孩童时期都将没有他们陪伴,这真是人生一大遗憾。 “未必那么久。”容楚猜到她心思,道,“我摸过两个孩子骨骼,根骨极好。真正调养,决计用不了七八年,我看韦雅的意思,可能是想顺势给两个孩子打好少年时期的武功基础,有心培养成高手才需要这么多年。” “我没这个心思。”太史阑立即摇头,“我并不愿意他们成为武林高手。一个人身负才能越多,责任越大。于我心中,更愿意他们做一个普通人,无需太多才能,无需太多竞争,平凡度日,享有人间烟火幸福。” 容楚默然,心知她是有感而发,这世上谁也没有太史阑度日辛苦,出现至今没有一天安生日子,旁人羡煞她步步生莲俯瞰天下,人生活得惊涛骇浪处处精彩,她自己却早已苦不堪言疲倦万分,内心深处对于平静安适近乎渴望。所以她比任何人希望儿女不要过自己的日子,拥有最简单的生活。 但凡望子成龙,是因为自己未能成龙,而将希望寄托于下一代。但对于太史阑来说,她和容楚立于权力最高处,早已不胜天上寒。 “不过学不学还是看他们自己吧。”随即太史阑又道,“他们的人生,他们自己决定,我可以根据他们的兴趣去引导,却无权强力干涉。” 容楚赞赏地看看她,道:“对于孩子的教育,我交托给你,我信你会给他们一个最完美的童年。” “这么信我?”太史阑笑。 “看景泰蓝就知道了。”容楚含笑拍哄女儿睡觉,小丫头什么表情都在脸上,困倦就垂下眼睛,长睫毛纤弱如蝶翼,容楚忍不住俯下身一遍遍偷香,“等他们身体好些,如果不想学武,就早些接回来,咱们也好一家团聚。” “孩童成长过程中,父亲的角色不可或缺。”太史阑道,“别以为你可以偷懒,等下我备好笔墨,你去给我写下你对孩子的想法和要求,咱俩合订成一本,交给韦雅带去。” 容楚立即在袖子里掏,“我一路上已经写了好多了!” ------题外话------ 容主母说:你们不给大桂圆票,他就三天不和太史阑睡觉! ☆、第七十七章 起名 太史阑来了兴趣,摊手,“瞧瞧。 ”顺手抽出一张,读:“妞妞吾家宝贝……” 她停住,看着小了一圈,皱着眉头的儿子,忧伤地叹了口气。 所谓偏心,如是也。 “男孩子不能娇惯。”容楚犹自振振有词。 太史阑从他怀中夺回女儿,把儿子塞给他,“去给我培养感情!” 容楚只得抱着儿子哄,一边哄一边道:“这几日咱们给他们想个名字。” “不是该给你家老太爷起么?” 容楚顿了一顿,道:“父亲说你向来是个有主意的,他起的名字你未必合意,到时候左思右想不痛快,打上门来怎么办?还是你自己做主吧。” 太史阑忍不住一笑,看来老家伙对她还是有点意见。